墨心和葉華吃完飯,喝到微醺。兩人迴了館,又在中庭,與樂為伍,互訴衷腸。此刻墨心雙頰微紅,葉華眉心舒展。他們從琴簫之中感受著前塵舊夢的消散,感受著舊友重聚的美好,感受著管弦之聲帶給他們的獨有的樂趣。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舒心了。


    他們迴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下午的開館時間,館內遊人絡繹。也不知是被琴簫之聲吸引,還是被二人俊俏容顏以及這一僧一俠的打扮所吸引,總之館內中庭漸漸聚滿了人。


    陳婉君在鼓樓吃了煎包和餛飩,然後慢慢踱步迴館。在陸羽鴻纏了她近一周之後,她獲得了片刻的獨處,她覺得她的世界終於安靜下來了。她迴到館裏的時候,會館已經人滿為患。陳婉君悄悄從側門進了館,再至二樓連廊,她本想在樓上看二人演奏,因為人實在太多了,二樓走廊也都站滿了人,她竟然找不到落腳的地方。沒辦法,她又折返走到一樓,撥開人群,她發現所有地方都站滿了人。她又至儲藏室拿了凳子,再迴到中庭。此刻周圍那麽多人,她也就不覺得有任何的不妥了。她放下凳子,就在那個唯一可以坐的地方,就在琴桌邊坐了下來。她很享受跟他這般親近的感覺,她就像一個花癡一樣傻傻看著,她覺得墨心從來沒有這麽好看過。一旁的葉華,感覺從前的陳婉君好像又迴來了。他見到墨心紅霞上臉,安然淺笑,他聽得琴聲愈見清心,他的簫聲自然也愈發悠揚。


    一曲終了,墨心撥了兩個音示意了葉華。他們開始演奏下午才改完的《臨江一夜》。隻聽得琴聲先起,飛揚瀟灑;簫聲尾隨,藏而不露。一起一和,一收一揚,如朝露暗潤玉荷,如曉風輕蕩錢塘。那一夜的故事又被重寫,此時是瑤琴著了墨痕,玉簫斂了鉛華。陳婉君收起雙腳,低腰抬手把頭撐在琴桌上,她聽得醉了。


    她毫無顧忌地瞧著墨心,因為她知道墨心此刻醉心演奏,是不會抬頭瞧她的。突然,墨心按住了琴弦,抬起頭,側過臉迎上了陳婉君那久違的眼神。陳婉君稍顯慌張,立刻正襟危坐,收拾了醉意。


    “怎麽停下了?”陳婉君問道。


    墨心不好意思的低頭笑了一下。此時葉華也放下手中簫,對著陳婉君說道:


    “他想看看你陶醉的樣子唄。”


    隻見墨心很快收斂了笑容,站了起來,抱起了青霜。遊客見演奏結束,紛紛散去,繼續在館內閑逛開了。


    陳婉君對墨心和葉華說:“到樓上我辦公室歇一下,喝杯茶吧。”


    她把兩人帶到了辦公室,開始燒水泡起茶來。墨心坐在一旁,取下牆上琴布,開始擦琴。


    “琴放著吧,一會我擦。先過來喝茶。”


    葉華是真的渴了,畢竟他是用嘴的,都一下午了。上來就把自己那杯一口飲了。陳婉君又給他斟上。他一連喝了三杯才開口說話:“你的跟屁蟲呢?”


    墨心聞言“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陳婉君瞧了他一眼,她發現墨心此刻心情仿佛不錯。誰能知道,剛才曲子隻到一半,墨心停下就是因為他也醉了,就那一點點醉意,就仿佛解開了他的衣襟扣子,不知哪裏來的春風透過他的僧袍,逃入他的心中,撩得他受不了。他迴憶剛才陳婉君那柔情癡迷的眼神,收拾不住自己嘴角笑意,隻能低頭默默拭琴。


    “別胡說。他很厲害的,你不要小看他。他也就在我這有點癡。離開我的範圍他就是個狠角色。你們想不想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查到這位偷畫大俠的?”


    “什麽時候?”葉華接道。


    “五六年前了吧,關道玄的人對我們動手之後,他就著手調查了。”


    “從鳴沙山迴來之後?”墨心問道。


    “是的。他不僅是調查了,他還把人監控起來了。而且,他對關道玄也一直在監控。他甚至覺得上一次你被抓是他的錯,是因為他把精力傾斜之後,忽略對國內的把控。他覺得對你於心有愧。”


    “他什麽背景,這麽有實力嗎?”葉華說道。


    陳婉君對墨心道:“我們這幾年有安生日子,你的身藏是一原因,他們投鼠忌器也是一因。”


    “投鼠忌器,這個詞用得好。他還真是不負所托。”


    “你有病!”


    陳婉君哪裏聽得了這句話。那日陸羽鴻不過是隨口一句已經讓陳婉君大為光火。如今墨心親口說出這樣的話,讓陳婉君情何以堪?葉華見她那樣,縮了下肩,知趣的拿著茶杯走到了窗前。


    陳婉君本想忍住,畢竟還有葉華在一旁。她喝了口茶,又看了一眼墨心。誰知道墨心又來了一句:


    “有他在你身邊,我可以放心了。”


    陳婉君想到那封遺書,想到眼前人就是讓她跟陸羽鴻陷入如此不堪境地的始作俑者,她就壓不住心中怒火。她見墨心依然麵帶笑意,擦著琴身,還撥弄了弦,抓起身邊茶巾就往墨心身上扔了過去。


    “閉上你的琴,我不想聽。”


    墨心抓住了茶巾,又抬頭瞧了一眼陳婉君,依然麵帶笑意,戲道:


    “你是不想聽琴還是不想見我?”


    “都不想。”


    “那我走了。”


    墨心說著便放下琴起了身。陳婉君見他真要走,怒氣衝衝跑到他身邊就把他往門外推:


    “走走,你快走!都走五年了,你還迴來幹嘛?”


    墨心剛才隻是玩笑,誰知道陳婉君真的上了火。她猛地拽住他的僧袍袖子,力度之大,仿佛要將那布料一同扯裂。緊接著,她又邁開步子將墨心向門外趕去,每一步都透著怒意。墨心踉蹌著被趕至門邊,陳婉君卻沒有停下的意思,用力拉開辦公室大門,繼續將他往外推搡,邊推邊厲聲斥責,字字句句,如同寒風穿堂,唿嘯不止:


    “你迴來你來做事,你來幹涉我的私生活幹嘛?我的感情憑什麽你替我做主?”


    “婉君……”


    墨心杵在門口。他止住了腳步,轉過身搭住門框,陳婉君推了兩下推不動,她又抓住了墨心的僧袍,繼續吼道:


    “你明明知道他對我意屬已久,你還把我往他懷裏送?不負所托?誰讓你托的?我讓你托了嗎?


    墨心餘光掃過辦公室裏麵的葉華,又掃過一旁踱步的遊客,他不得不抓住陳婉君的手,對她道:


    “你冷靜一下。”


    “你看看你的樣子!你迴來你這個樣子就算了,我大不了一個人過,你呢?你都幹了什麽?”


    墨心不知道陳婉君怎麽會突然發這麽大的火,剛才聽琴的時候都還好好的。而且現在是旁若無人的,在二樓辦公室的門口發這種火。已經看到或者聽到的人,他是顧不了了,但他不能讓陳婉君這樣在她當家的地方如此丟人。他不由分說就把她跩進了旁邊儲藏室,然後關上了儲藏室的大門。他再握住她的雙肩求道:


    “現在是上班時間,你冷靜一下!”


    “你讓他天天給我媽打電話?你還教他做飯?你還把我們之間的私事告訴他?”


    陳婉君抓住墨心的袍襟,盯著墨心繼續質問道:


    “還有那天,我要去北京前,你又跟他說了什麽?他是工作也不要了,課也不上了,就打算跟著我了?一輩子跟著?!”


    墨心眉心緊蹙,他也不想的,但他沒有辦法。他也對著陳婉君低吼道:


    “你那麽沒有分寸!我怎麽放心你?!你身邊總要有個人啊!”


    “有個人?!這就是你想要的?!齊墨啊!我等了你多少年啦!我們多少生多少世你都不曾給過我哪怕一次婚姻!他不是你啊!他從一開始就是奔著結婚來的!你知道那顆鑽戒是什麽時候做的嗎?他五年前就準備好了!他直到你出現前一天他才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他還是不敢提!如果沒有你迴來之後一再慫恿一再慫恿一再慫恿……我發現你簡直了……哪有你這樣的?把自己女人往別人懷裏送?你還說什麽你放心了!?你放的哪門子心啊?”


    墨心咽了一下唇,他當時心裏送到嘴邊的原話是:[我難道不想嗎?我難道不想跟你結婚嗎?!但我每一世都隻能活這麽點日子,我怎麽跟你結?留下你年紀輕輕守寡嗎?]


    但是他的話出口之後,就成了這樣:


    “你若是想結,跟他也可以。”


    “你!……”


    陳婉君氣到再說不出一個字。她的目光落在墨心的袍襟上。那門襟已經被磨得沒有一處是好的,露出夾心的棉花都起了一顆一顆的小球。她想到這些年,齊墨留下那麽大筆錢給她,自己卻穿著破袍爛襖,吃著素麵粗茶,他都是為了誰啊!她的眼淚瞬間啪啪往下流。她一邊搖頭,一邊去扯墨心的僧袍:


    “脫掉它!脫掉它!我不要你做和尚!我不要你做和尚!”


    墨心見陳婉君動手解自己的僧袍,連忙將她的手抓住。但是陳婉君根本不看他,掙脫開墨心的手,繼續低頭解他僧袍的帶子,扯他僧袍的扣子。不出一會兒,陳婉君就把他裏外的衣袍扣帶全解開了。


    她還要繼續脫,但是墨心不能讓她繼續這樣瘋下去了。他又再抓住陳婉君的手,扣住她的下顎,抬起了她的頭。墨心搖頭道:


    “衣服隻是形象而已,脫掉也改變不了事實。”


    “我不要!你迴來!我要你迴來!”


    陳婉君說完,又再掙脫雙手,她踮起腳尖抱住墨心的脖子嚎啕大哭。


    “把齊墨還給我!”


    墨心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他的胸腹,泛起陣陣刺痛。


    本能的衝動,突破了一切的束縛,他將陳婉君抱緊,抱得很緊很緊。


    此時,他感覺到身體內湧現出無數把利劍,同時插入了他的心窩。他的頭頂,又似出現了一枚千斤銅鈴,將他罩住。墨心的耳內開始發出陣陣嗡鳴之聲,血氣胡湧,五髒六腑翻江倒海。不消一會兒功夫,他就口吐鮮血,眼前一黑,鬆開了陳婉君,倒在了地上。


    陳婉君大驚失色,她又懊悔至極!她連忙將墨心的僧袍重新穿戴整齊,然後開門出去找救兵。


    她飛速跑進辦公室想找葉華,發現葉華已經不在了。她又打電話給葉華,得知他在對麵酒店辦入住。陳婉君連忙衝出會館去找葉華。但是,等她把葉華帶進儲藏室的時候,那裏隻剩下一攤血跡,墨心已經不在了。


    墨心醒來之後,心知今日無論如何不可再見陳婉君。他匆忙整衣,踉蹌逃出會館。他捂著胸口往禦街方向逃去,希望去西湖琴社稍作調息。


    當他走到琴社門口時,他看見了一個久違的身影。嵇淑夜像五年前一樣,白發白氅,正立在琴社門口的樹下吹笛子。墨心在他身後大樹花壇的環凳上坐了下來。


    嵇淑夜走到他身邊,伸手把了一下他的脈,然後說道:


    “你又不乖。”


    墨心沒有搭理他,盤腿調息了起來。


    嵇淑夜吹了一曲《蓬海伏心》,他等墨心稍微恢複之後,在他身邊坐下。


    “你已經知道自己是如意,為什麽不去找吉祥?你跟他才是一對。”


    墨心不搭理他。嵇淑夜繼續道:“你為什麽總要去想不屬於你的東西?”


    “那場景是假的,我不是如意。你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做?如果說你想讓我嚐到你的痛苦,這五年還不夠嗎?”


    “真作假時假亦真。你想知道寒林裏有什麽,我可以給你看。”


    “我不想知道。”


    “那恐怕也由不得你。”


    嵇淑夜說完,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指尖大小的陶瓷瓶子。他打開蓋子,將裏麵的藥粉倒入了墨心的嘴裏。


    然後他甩了甩白氅,歎道:


    “你再這樣動情動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你。我和吉祥這樣幫你,你卻恩將仇報。”


    墨心吞下藥,閉眼靠在了身後的大樹上。


    “祂如果知道我當年私放你,我們都不會再有好日子過。你這樣迴來,讓我們五年來所有心機枉費!你到底要幹什麽?!”


    墨心抬眼瞥了嵇淑夜,有氣無力地反問道:“我讓你們多管閑事了?”


    “佛母告訴吉祥,你走到頭了。我們不多管閑事,我們就永遠失去你了。五年前你如果迴去,祂不會再放你出來了。你沒有下一世了,你知道嗎?”


    “即便這樣,你們依然不讓我跟她在一起!我走到頭,你們都不願意成全我一次!”


    墨心仰天看著樹上的螞蟻在向上爬,眼淚卻不住地往下流。螞蟻尚有選擇方向的自由,他卻沒有。他是要活的久嗎?他隻要一世就夠了!隻要跟她白頭攜手一次就夠了!


    但是所有人,都在根據他們自己的意願左右著他的人生。他們到底是人是鬼?


    “你們到底是是神!是魔!”


    嵇淑夜給的止痛藥根本沒用,墨心的嘴角,耳角,眼角,同時流出紅色的液體。他恨恨然說完這一句,暈死過去。


    嵇淑夜連忙將他背起,匆匆進了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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