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在勞斯的房間,依舊是那抹陽光,那張白色床鋪,那台暗金色餐桌,可牆壁和角落擺的畫作卻都消失了,勞斯的私人家當,隻剩下了薩莉口袋裏的黑白皇後。


    畫作是薩莉燒的,它們的主人沒能活下來,留著它們又能還給誰?棋也一樣,一起和勞斯的作品草草丟進了焚化爐。看著空蕩蕩的牢房,她拿出口袋裏的黑白皇後,歎了口氣。這會兒,勞斯的朋友,也就是弗利姆他們,應該已經從“舞台”上離開了。


    想到這些,薩莉把棋子塞迴了口袋,帶著它們來到了戰俘營飛船最後麵的部分——焚化廠。


    焚化廠裏除了剛剛過去的薩莉和早早到場的醫療員海琴外,便是那幾個被救下的羚瀾人,之前他們根本不相信薩莉給出的承諾——“槍響就裝死,保你們活著離開這兒。”


    現在,想不到這承諾竟然被兌現了。雖然他們最愛的一位成員,勞斯,最終還是不幸離世,但至少沒有全軍覆沒


    看到薩莉也正朝他們走來,其中一個脖子上掛著相機的羚瀾人招了招手,對薩莉說了聲“謝謝。”


    “別客氣。”薩莉快步走過去,“海琴,他們都怎麽樣?”


    “之前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舞台’混亂的時候他們也沒人被誤傷到。”


    “藥品食物呢?


    “一切都準備好了。”說著,海琴指了指焚化廠外停的一艘飛船,“連船裏的油我都提前加滿了的。”


    “很好。”接著她便看向這群羚瀾人,“威姆唯獨要求公開處刑你們,其中原因是什麽?可以告訴我嗎?”


    這問題讓羚瀾人們麵麵相覷了起來,過了會兒,一個戴著眼鏡,頭發有些油的羚瀾人走了過來,“我是我們小隊的工程師弗利姆,我們以後或許還會再見,倒不如等徹底安全了再和您細說。”


    薩莉微微皺了下眉,即便是救了這些人,他們也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嗎?亦或者,他們覺得這是藍蟒給他們下的套,在套他們的情報?


    薩莉無奈地點了點頭,強行追問下去大可不必,倒不如就此別過,對彼此也安全,“這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走吧。海琴,送客。”


    海琴自然感受到了薩莉心中的不快,歎了口氣,便請這些羚瀾人從焚化廠的後門來到了為他們準備的飛船前,片刻後,骨灰蕩起的煙塵中,衝出了一個編碼代號被塗掉的白色小型飛船,它很快就又隱入了不遠處黃色的沙塵之中。


    那些羚瀾人已經走了有一陣子了,但薩莉依舊站在灼熱的焚化爐旁,耳邊隻有屍體焚燒時劈劈啪啪的聲音,滿眼都是焚燒爐熊熊燃燒的火焰,而窗外的景色,不用看就知道,一片灰色,是被不斷排出的骨灰染的,娜拉和勞斯排了好久隊才塞進焚化爐,這兩個對薩莉來說稍有些特別的羚瀾人很快就變成了難以分辨出人形的焦黑色物質。


    “葉卡捷琳娜,不知你現在身在何處。”薩莉掏出了兜裏的黑後,“但我想,我們終究,不得不踏上相反的道路。”


    說完,那枚黑後便被她扔進了焚化爐,裹著火與灰,消失了。現在,她想要的不單單是保住羚瀾星,這個可以供自己養老的地方,她更希望讓藍蟒集團付出代價。


    “倒!倒!繼續倒!”突然,耳熟的聲音響了起來,“哎呀你個廢柴!使勁倒……撞著我了!”


    “陳霖昊?”薩莉看著這個莫名出現在戰俘營的家夥,心裏咯噔了一下。


    正指導司機倒飛船的陳霖昊看見薩莉顯然被嚇的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擺出了一副嬉皮笑臉的神色,“啊,姐,有點事和你解釋下。”


    薩莉看了看那台運送冷凍肉的飛船,又看了看飛船上的logo,果然,是百遍佳。


    “你最好解釋下,指揮官。”薩莉拿下牆上掛的防毒麵罩,領著陳霖昊來到飛船外麵,隱入了飄滿骨灰的空氣。


    “姐,姐!我……”眼前一片灰色的陳霖昊還沒找著北,就覺得一記重拳打到了自己右臉頰,在柔軟沙地上失去平衡的他瞬間跌倒,可後衣領馬上又被人揪住,腦袋被按到了排骨灰的氣口。


    “嘔!啊啊!咳咳咳!啊啊姐!救,唔!”


    薩莉捂住他的嘴,又拖了一路,不顧路上守衛怪異的目光,把他拖到了海琴的醫務室。


    “都讓開,指揮官來視察,出了點意外。”薩莉把排隊看病的守衛們連請帶攆地送出了醫務室,接著“砰”一聲關上了門。


    “薩莉……”海琴看著手術台上暈暈乎乎的陳霖昊,不知如何是好。


    “先捆起來,這灰狐挺狡猾的。”薩莉小聲說。


    “別……別啊姐!親姐姐……”陳霖昊幾乎被熏得口吐白沫,但求生欲讓他露出了扭曲的諂媚笑容。


    “那,這事兒怎麽說?”薩莉可懶得管陳霖昊的哀求,拿著粗粗的麻繩就要往他身上綁,可是卻發現這家夥手腕上已經勒了深深的繩印,有的地方甚至被磨破了。


    陳霖昊的傷給了她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她感覺自己的心突然變成了一隻受驚的貓咪,渾身毛發都炸了起來,當然,表麵上依然那麽風平浪靜,隻是身體不由自主稍稍後傾了一下。


    “大姐啊……”陳霖昊歎了口氣,一抬眼,卻剛好看到了麵前同樣拿著麻繩,皮膚卻糙出天際的海琴,嚇地他大叫了一聲。


    看自己又嚇到別人後,海琴似乎有些不滿,但卻又不知說些什麽,她把麻繩扔到一邊,戴上兜帽,低著頭罵罵咧咧出了醫務室。


    沒有別人了,陳霖昊又打量了下四周,似乎也沒什麽可疑的地方,這才放心的開口解釋:“大姐啊,你提的要求,威姆怎麽會輕易答應呢?”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但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趕緊放下了手,“我也沒敢和他直說,畢竟他軍銜比我高,怎麽著這話都不好開口是不是?”


    薩莉點了點頭,其實她知道,撤走遠征軍的事,瓦爾瓦拉開口比陳霖昊親自跑一趟高效的多,畢竟戰俘營有權選擇是否接受遠征軍的“幫助”,但是,她並不想把瓦爾瓦拉扯進來,因此倒不如讓陳霖昊去。


    “還是老套路,我讓威姆和我一起做生意,隻要他把他的人撤走,避免人多眼雜,我再來和你們戰俘營這邊協商,到時候用羚瀾人屍體做肉罐頭的生意就成了!”講到這裏,手術台上的陳霖昊得意地翹起了二郎腿,搭在上麵的腿還像是在嘚瑟一般地晃來晃去,“百遍佳的人說了,做成罐頭之後,肉質新不新鮮顧客也吃不出來,所以如果我們不方便提供鮮肉,他們也願意收死屍,價格其實也壓不下去多少,畢竟人肉太珍貴,死活無所謂。”


    “我可不是讓你這麽協商的。”說著,薩莉狠狠用繩子綁住了陳霖昊的手。


    “可是你的要求我辦到了,你隻是希望撤軍,也沒說……”


    薩莉歎了口氣,“文字遊戲很好玩嗎?”說完,她拿起了旁邊的手術刀,“讓百遍佳的人滾蛋,不然我把你的五髒六腑割下來賣。”


    空氣頓時凝固住了。


    突然,陳霖昊從手術台跳下來,“撲通”地跪了下去,眼神裏頓時還飽含淚光。


    “可憐可憐小的吧!小人從小就被送進遠征軍,摸爬挨打了大半個世紀才勉強糊口,求您別為難小弟了!”


    誰能想到這灰狐會來這一出,薩莉這一瞬間還真的心軟了,但也隻是一瞬間,“戰俘營絕不會把人的屍體拿去賣肉罐頭。”


    可就在這時,瓦爾瓦拉推開了醫務室的大門,“話不能這麽說啊,薩莉。”


    “營長?”雖然叫的是營長,但薩莉的口吻卻沒一點敬意,“百遍佳進入戰俘營,你批準了嗎?”


    瓦爾瓦拉看著幾乎哭出來的陳霖昊,又看了看表情冷淡的薩莉,以及門外看熱鬧的各位,湊上前抓住了薩莉的手腕,小聲說道:“頭兒,這兒不方便說話,去我辦公室?”


    應該給它個麵子,畢竟是營長。薩莉稍稍做了下心理鬥爭,踹了一腳跪在地上的陳霖昊,便離開了。


    營長辦公室裏,是一張落滿灰塵,什麽東西都沒放的桌子,以及兩張剛擦幹淨,水印還沒幹的銀色皮沙發,瓦爾瓦拉拿著濕乎乎的抹布,咧著嘴請薩莉坐下。


    “不會笑就別勉強了。”薩莉不由自主說出了這麽一句,畢竟瓦爾瓦拉的“笑容”著實有些不自然。


    瓦爾瓦拉識趣地收起表情,也坐了下去,“頭兒,既然撤軍的事你找了陳霖昊,那就按陳霖昊的方法做吧。而且這樣,可以給戰俘營增加一筆收入嘛!”


    聽了這最後一句話,薩莉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瓦爾瓦拉它怎麽也變成了這樣?難道這就是金錢的魅力?


    薩莉的表情,意料之中,於是它壯著膽子,又補充說道:“有了更多的錢我們才能救更多的羚瀾人,而且,那些死去的人如果知道自己的肉和器官可以幫更多的同胞活下去,他們也一定很自豪吧?”


    “哦?”這理由很合理,很理性,她也覺得沒問題,但是把它安到羚瀾人這裏,薩莉卻覺得不能接受。除此之外,不按規定處理戰俘屍體,就是主動把把柄送給陳霖昊,即便他是同謀,甚至是主謀,但是出了問題這狡猾的狐狸一定會第一時間甩鍋脫身。當然,這些事都是次要的,薩莉最不希望瓦爾瓦拉知道她救了那批戰俘的事。


    “瓦爾瓦拉,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怎麽會覺得我們在救藍蟒的敵人?”薩莉故作生氣地站了起來,“你是營長,還請你不要隨便給下屬安罪名,這種行為和販賣戰俘屍體一樣,有違藍蟒集團的規定。”


    “啊……哦。”瓦爾瓦拉的眼神裏突然湧出了一種失望的神色,“頭兒,我跟你這麽多年,你一直什麽都不和我講。有的事已經很明顯了,首先你的動機就很明顯很正常——羚瀾星人和地球人類似,如果我是你,我也一定會救他們,其次,行動——本應死去的勞斯突然活了。至於後續可能發生的事,我想要不了多久哪個應該燒成灰的戰俘過幾天又進了我們戰俘營。”


    瓦爾瓦拉的神色從失望漸漸變得嚴肅,第一次看到它這樣的薩莉不免心裏有些慌張,“動機不合理,我是孤兒,從小在藍蟒受訓,沒有感情。行動方麵,那隻是個意外。”


    “勞斯被打死了才是意外。”瓦爾瓦拉平靜地看著薩莉,信子偶爾吐出來幾下。


    沉默了幾秒,薩莉迴應了:“我是你的屬下,但更是藍蟒忠實的仆人,如果你和陳霖昊一意孤行,我隻能聯係藍蟒肅清局了,到時候別說我不念舊情。”


    “你不會這麽做的。就像我不會找你做這些事的鐵證。”瓦爾瓦拉也站了起來,爪子試探著想要觸碰薩莉的胳膊,“而且藍蟒一直都是侵略者,一個侵略者,會介意戰俘營自己‘補貼家用’嗎?”


    “啪”,薩莉抓住了瓦爾瓦拉的爪腕,“小蜥蜴,賣人肉罐頭的事我可以妥協,但是救戰俘的話不要隨便說,這帽子我戴不起。”說完,她放下瓦爾瓦拉的爪,離開了這間滿是灰塵的辦公室。


    路上,薩莉心裏滿是害怕,她隱隱覺得自己頭上出了一層汗。之前她隻是怕瓦爾瓦拉因為自己受到了牽連,今天窗戶紙被捅破之後,她便開始害怕自己被它出賣。她了解它,瓦爾瓦拉這個家夥,其實是整個戰俘營最慫的一個,藍蟒但凡給它施加一點點壓力,它就會繃不住,這一點和海琴完全相反,海琴也許看上去很脆弱,但其實心比誰都堅強。


    這是通往焚化廠的路,雖算不上很長,薩莉卻覺得自己的腿都走軟了。來到焚化廠之後,她看到陳霖昊和幾個守衛熱情地告著別。


    “這裏交貨的事就交給你們啦!”他笑著擺了擺手,走之前還拍了幾下運屍船的飛船屁股,而對一直盯著他的薩莉,則露出了諂媚和得意混雜在一起的複雜表情。也許不是因為薩莉手裏還有他的致命錄音,他真敢跑薩莉麵前吐一口口水。


    看到羚瀾星人的屍體一具又一具被運上了百遍佳的冷凍飛船,以及從自己身後走去的幾個守衛把陳霖昊送來的生肉分割器抬進焚化廠,薩莉覺得有點腦袋嗡嗡,她殺過很多人,但基本都是外星人,沒想到看同類屍體,或者說,類似同類的屍體時,會是這樣糟糕的感覺。


    “人類肉的不同部位價格差很大,如果可以直接出產分好的肉,百遍佳很樂意再多出點錢。”瓦爾瓦拉不知什麽時候也到了焚化廠,它正耐心地和部下解釋這些生肉分割器存在的意義。


    “滴”一聲,機器被開啟了,道具切割的嘈雜聲立刻充斥了整個焚化廠,而屍體被分割時飛濺的鮮血,立刻把房間染成了血色。


    嘈雜聲,血紅色,外麵沒有散去的骨灰……這些場景,讓薩莉產生了一種熟悉的感覺。子彈飛過的聲音,在她耳邊愈來愈響,身上的幾處舊傷,漸漸出現了痛感。是她的戰爭後遺症發作了,至少海琴是這麽診斷的。


    瓦爾瓦拉,還有百遍佳的工人,他們都在身邊,這讓薩莉更加不安,於是不顧一切想要離開這裏,可是卻覺得腳下一軟一硬,她看到自己踩在了碎屍上,每踩一下,碎屍裏都有黑色的液體被擠出來,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這些黑色液體接著又化作一隻隻黑色的手,抓住她的腳踝,把她往碎屍堆裏拉。


    接著,便是左肩撕裂的痛感,這感覺像是黑色的潮水,把她的肉體和理智吞沒,然後……


    然後便是失重的感覺,她周圍是血紅色的天空,而背對著的,是粘稠的黑色海洋,那裏麵似乎有東西在歡迎她,但薩莉可一點都不想掉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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