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聖眯起眼睛,揮了揮手,眼前的水天星河霎那間恢複了平靜。


    她緩緩踱步,走到了“參寥柱”的邊緣,憑欄沉吟,俯瞰整個皇天城。


    在皇天城內,沒有其他建築敢高過中央的紫極殿,這是屬於皇權的威嚴。


    但唯有這座高樓,不但高過紫極殿,且是整個大魏最高的建築,真正意義上的俯視眾生。


    這是對於天命的敬畏。


    大魏朝廷和仙宗向來是相輔相成,又相互掣肘製衡,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就連那位堯山中的千古一聖,門下弟子學成之後,多半也是入朝為官,為大魏效力。


    但隻有命聖許負,以天命道道首的身份,隱約淩駕於皇權之上。


    連當今聖上永安帝,也自詡是她的記名弟子,見麵執弟子之禮。


    這就不得不提天命道的特殊之處。


    所謂“天命道”,是一個無比神秘而古老的隱世門派,門下弟子稀薄,有時數百年間都會銷聲匿跡。


    但是關於這個門派道統的傳說卻一直沒有斷過,因為這個門派實在是十分離譜。


    “天命道”弟子所修行之法,便是找到自己的天命,然後踐行它。


    這天命,自然是有大有小。


    有些弟子,一生的天命,或許隻是當一個普通人,隱於世間的柴米油鹽,最終平凡地死去。


    而有些弟子,一生的天命,就十分離譜了。


    或許用一根勺子舀幹一條大河裏的水,或許是不動刀兵而顛覆一個國家……


    無論多麽離譜的天命,天命道的弟子都會花費一生去踐行,直到死去。


    而許負的天命,無他,便是“天下太平”。


    也就意味著,她終其一生,都要背負著令天下太平的使命。


    隻要這一條天命在,她選擇站在大魏這邊,那麽大魏就站在了最名正言順的位置上。


    天下有識之士,無須招攬,自然會為大魏朝廷賣命。


    民心歸附!


    就連儒聖都做不到這樣的事情,而許負甚至隻需要坐在這高樓之上,哪怕她一動也不動,都能達成這樣的效果。


    這就是連永安帝都願意尊許負為國師,執弟子禮的原因。


    他實際上隻是在向天下人,表明自己的態度,彰顯他是個支持“天下太平”的明君。


    更何況,許負本身的修為也足夠高,掌握命運神通,完全可以成為大魏的巨大助力。


    這種所有人都一起贏的局麵,何樂而不為?


    許負的目光掠過下方籠罩在晨光之中的皇天城,最終定格在了鎮北王府之上。


    晨風獵獵,吹起女冠的道袍和黑發,令她仿佛身披羽衣的姑射仙人,餐風飲露,絕塵脫俗。


    許負不用看就知道,此刻的王府,必定無比熱鬧。


    畢竟,事關鎮北王血脈,真世子身上的因果命術,還是她親自查看,且溯源發現了施展這因果命術的,正是魔教的“六司星君”。


    所謂魔教,其實本稱“十上道”。


    教眾信奉生、死、工、義、滅、揭、情、因果、衡常、丈量十位“道主”,教義極盡扭曲瘋癲,所作所為悖逆人倫,因此才被叫做魔教。


    而這十位道主行蹤不定,一直是大魏心頭大患。


    這“六司星君”,正是因果道主。


    所擅長的,自然就是因果命術,而巧的是,這位因果道主,實際上正是“天命道”數百年前的某一代弟子。


    算起來,還是許負的老前輩。


    但“六司星君”的天命,顯然並非什麽正道,才會讓他成為魔教道主。


    若非是這個“天命道”的老前輩以因果命術幹擾許負,她早就能夠定位魔教這幾個道主的下落,逐個擊破了。


    至於現在……大家都是一個師父教的,破不了招啊。


    因此這麽多年來,許負一直在尋找“六司星君”的破綻,想要定位魔教道主的下落。


    而現在,真世子身上的因果命術,竟然就是“六司星君”的手筆。


    這讓許負如何不在意?


    皇帝讓她親自協助徹查此事,最主要的目的其實就是抓住背後隱藏著的魔教中人。


    否則解開因果命術之後,讓血衣衛直接去審問即可。


    何必要國師出手。


    因此原本,她也是要去一趟王府的。


    誰成想,竟然恰在此時,有膽大包天的小賊,竊取了大魏國運!


    相比之下,魔教和國運,自然還是國運更加重要。


    大魏國祚能延續一千三百多年,長盛不衰的國運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


    唯有足夠龐大鼎盛的國運,才能引導整個大魏的龍脈,保佑二十八道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


    被人偷走哪怕一絲一毫,都是不可容忍的。


    畢竟這也意味著,居然有人敢在大魏境內,蠱惑民智,自立為帝!


    國運錯綜複雜,許負演算花了一天一夜。


    但奇怪的是,往常若是有人試圖竊取國運,其實也用不上許負來演算,必定從一開始就有跡可循。


    這是自立為帝,又不是嘴上說說那麽簡單的事情。


    運氣,運氣,運與氣本為一體。


    國運,乃一國百姓之氣的集合體。


    想要竊取國運,首先是需要百姓認可的。


    在真正到了竊取國運這一步之前,地方上肯定是已經發生了暴動和起義,或者傳出一些風聲。


    許負事先圈定了範圍,想要縮小就簡單很多。


    而現在,地方上太平無事,結果國運竟然被人竊取。


    實在是稱得上匪夷所思。


    許負原本以為,會出現這種情況,很可能是有人找了個深山老林,糾集了一些無知山民,騙取信任之後,讓他們把自己當成皇帝。


    結果,沒想到最後國運不僅憑空消失,結果居然還落在了鎮北王府上。


    鎮北王府……


    “兜兜轉轉竟然迴到了這裏,可這分明是最不應該出現國運的地方。”


    許負將一縷飄散的鬢發捋到了耳後,細長的美眸冷如玉玨,清絕脫俗的麵容在晨光中熠熠生輝,為她籠蓋上了一層神性的華光。


    鎮北王顧於野,人人都說他權傾朝野,朋黨無數,然而執掌兵權這麽多年,他始終安然無恙,沒有被皇帝猜忌。


    其中原因有二。


    一是他實在是太恭謹慎重了。


    雖然賜封異姓王,有讚拜不名,劍履及殿的特權,但顧於野一次都沒有實際做過。


    且鎮北王府直接在皇帝允許後,不設在封地,而是設置在了皇天城內,他的妻兒全都住在其中。


    顧於野常年北征青蠻,基本不怎麽迴來。


    鎮北王府當中的所有人,就等於是留給皇帝的人質。


    這樣的態度,還有誰能懷疑他的忠心?


    光是這一點,鎮北王府就不可能出現國運。


    就算顧於野是表演出來的忠心,但公然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竊取國運,也屬於是嫌自己活得太長。


    況且,既然都表演了這麽多年,又怎麽會毫無預兆地自爆?


    更應該密謀行事,緩緩圖之才對。


    但許負想到第二個原因,又覺得事情變得十分耐人尋味。


    這第二個原因,自然就是他的兒子,鎮北王世子顧芳塵。


    顧芳塵無法修煉,又性情惡劣,無惡不作,張揚跋扈沒腦子,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鎮北王的繼承人,竟然是個這樣扶不上牆的爛泥。


    這恐怕是鎮北王身上唯一的汙點。


    但是又何嚐不是他的免死金牌?


    繼承人從一開始就是個廢物,鎮北王這份家業也算是白攢了,還沒傳下去就已經到頭了,令人唏噓不已。


    這個原因,或許才是皇帝一直對他寬容的理由。


    可就在昨天,鎮北王在上朝時意外發現,新科狀元,竟然和自己有血緣感應。


    ——武道修行者將肉身鍛煉到了極限,能夠控製身體內的任何一寸血肉,對於由自己身體一部分結合誕生的血脈後代,也是能夠所有感應的。


    當時皇帝的臉色就變了。


    但是顧於野麵不改色,依舊跪下來請求當朝進行驗證。


    至於結果,張元道直接改名顧元道,現在皇天城內應該已經傳開了。


    顧元道和顧芳塵,這兩個人之間,可是真正的雲泥之別。


    後者當世子,隻會敗光家業。


    可若是前者……


    對皇帝來說,鎮北王,就真的變成了威脅。


    或許短時間內,他會顧念舊情,但是平衡的局麵不會持續太久,顧元道這個新科狀元、聖人弟子是肯定要上朝為官的。


    屆時他做得越好,皇帝心裏的舊情恐怕就會越來越少了。


    “我若是顧於野,在這種情況下,必定會先保持低調,甚至是自請降罪。”


    許負抬起手指,叩了叩欄杆。


    “國運此刻出現在鎮北王府,要麽顧於野昏了頭,要麽是有人故意如此做,想要讓我關注到鎮北王府……”


    顧於野這樣謹慎的人,又怎麽可能事到臨頭突然發昏。


    所以,國運的突然被竊取,和突然消失,定然是有人刻意為之。


    “嗬。”


    許負眯起眼睛,俯視著鎮北王府所在的位置。


    “既然如此,就讓我來看看,到底是誰有這個能耐,又究竟有什麽目的。”


    更重要的是,這樣的異常,極大概率與“六司星君”有關!


    如果真的是這樣,事情就嚴重了。


    能夠隨意操縱國運,就意味著,“六司星君”或許晉升到了一品!


    若真的是這樣,天下或有一場大劫……


    許負麵色沉凝,閉上了眼睛。


    ……


    王府之中,一個正侍立在大堂角落中的侍女動作一頓,眼神便已經完全不同。


    她看向堂中眾人。


    顧家幾個人正在對峙,最中央的,自然是顧芳塵和她的弟子顧幽人。


    而寧采庸擋在顧芳塵前麵,看向顧於野:


    “我早就已經說過,塵兒當初和那馬夫見麵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我也早知道他不是我的孩子。”


    “當初讓他們見麵,是我的授意,他不可能和魔教有接觸!”


    雖然她竭力讓自己沉著臉,顯得有威嚴。


    但是這張已經被溫柔浸透的臉,實在是沒有什麽說服力。


    顧憐纖直覺寧采庸又是在無條件維護顧芳塵,立刻瞪了一眼後者,問道:


    “娘,你說你知道,那你說一說,顧芳塵和那馬夫是什麽時候見的?”


    “那馬夫現下已經被血衣衛抓進大牢裏去了,隻要一審問,立刻就知道對不對。”


    顧憐纖還提前預判,指向顧芳塵:


    “你不許說!”


    顧芳塵一臉無辜,看向寧采庸,心裏歎了口氣。


    “這……”


    寧采庸咬了咬嘴唇,隻能硬著頭皮道:


    “三年前的時候我記不太清了,似乎、似乎是醜時。”


    顧憐纖看向顧於野,後者坐在主位上,拍了拍手,立刻有軍士進來但係跪下聽候吩咐。


    顧於野道:“那馬夫的口供在嗎?”


    軍士點了點頭:“在。”


    顧於野看向寧采庸:


    “那就拿過來,給王妃過目。”


    寧采庸聽見他的語氣,立刻就知道自己肯定是猜錯了。


    她臉色一白,下意識地看向顧芳塵。


    顧芳塵淡定自若,麵上十分嚴肅地自顧自道:


    “有一說一,要是我和魔教勾結,武聖前輩怎麽會收我為弟子呢?”


    “你們可以懷疑我,但是不能懷疑武聖的眼光啊。”


    小郡主好笑地道:


    “顧芳塵,你要是嚇破膽了就直說,武聖怎麽可能收你當弟子,你這樣自欺欺人有什麽意思?”


    當武聖弟子可是她從小的夢想!


    這個家夥,又想用這種話來惡心她了!


    她轉過頭去,正想拉著其他人一起嘲諷。


    卻發現,剩下的人全都陷入了沉默。


    小姑娘茫然地看向父親:


    “爹?”


    他們為什麽都不說話,還一臉好像吃了蒼蠅的表情。


    顧芳塵笑嘻嘻:


    “很顯然,因為我沒有說謊。”


    他抬起頭,拿起茶杯,翹起二郎腿,態度很囂張:


    “要查驗我的身份完全可以,可若是你們以這樣的理由毀壞我師父的名節,我一定和你們不客氣!”


    心裏則想著,怎麽還不來……


    正在隔壁斜斜坐在椅子上喝茶的丁行風:“……”


    得,他成這小子的雞毛了。


    武聖大人冷冷一笑,拿起茶杯,輕輕吹了一口飄起的熱氣。


    不過他說得倒也沒錯,他的徒弟,怎麽也輪不到其他人來質疑人品。


    丁行風從茶裏抿出一片茶葉,用力一吸,又一吐。


    原本軟趴趴的茶葉,瞬間被重新吸幹,變硬,再“噗”地一聲飛了出去。


    這一片茶葉,直接打穿了兩層牆壁,又打碎了顧芳塵手裏的茶杯,插進了眾人之間的地麵上,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顧芳塵:“……”


    寧采庸道:“武聖老先生,此刻正在隔壁喝茶。”


    顧憐纖瞳孔緊縮,表情先是不敢置信,隨後變成了無法接受的空白,目光呆滯。


    怎、怎麽可能?!


    武聖怎麽會不收她,反而收這個廢物當弟子……


    寧采庸叫旁邊的侍女過來收拾地上的茶杯殘渣。


    顧芳塵看著那侍女從旁邊經過的身影,忽地聞到了一股子十分獨特的清冷幽香,微微一愣,猛地鬆了一口氣。


    黃金萬兩,終於來了!


    他迴憶了一下原身的做派,邪邪一笑,展臂一攔,抓住那侍女的手,道:


    “倒是沒有發現,原來家裏還有這般姿色的侍女。”


    顧芳塵目光下移,玩味地道:


    “就是可惜……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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