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於野是什麽人?


    是心魔,是兵聖,是威名赫赫、權傾朝野的鎮北王。


    算無遺策,多智近妖是他的標簽,陰狠毒辣、謀而後定是他的性格。


    無論是誰,提到顧於野,都會感到背後一寒,和他為敵,必須要步步為營,否則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沒人能想到,顧於野被人算計栽跟頭會是什麽樣。


    顧於野自己也想不到。


    他從來沒有想過,被自己親手,一步步培養成的廢物。


    一個經脈盡廢、一無是處的紈絝,有一天竟然會化作毒蛇,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終日打雁,卻沒想到被一隻待宰的肉豬給拱翻了!


    顧於野憑著多年來習慣性的謹慎沒有被殺,但也僅僅是沒有被殺而已。


    兵傀與他感知相通,死亡那一瞬間的驚愕和猝不及防,都是一樣的。


    這對顧於野而言,遠遠比單純的失敗更加讓他難以接受。


    因為顧芳塵是他看著長大的,每一步都應該在他的計劃之中才對,可一夕之間,整個棋局都被掀翻了。


    為什麽?


    這才是讓顧於野最破防的地方。


    他竟然想不出來哪裏出了差錯!


    顧芳塵究竟是在哪一刻,將自己隱藏起來,隱藏得那麽深,深到連他都看不破。


    顧於野絕不允許一個隨手可以撣去的灰塵,居然足以成為殺死他的原因。


    這對他來說,是莫大的恥辱。


    他必須要殺死顧芳塵,就算是武聖,也不能阻止他!


    顧於野一步之間踏出,手指已經抵達了顧芳塵的眉心之前。


    隻需要再前進哪怕一點點,顧芳塵就是形神俱滅的下場。


    但顧於野的臉色卻更加難看。


    因為在他的計算之中,他破碎虛空一步踏來,就應該直接一指點在顧芳塵的腦袋上,把他整個頭顱點碎的。


    然而事實上卻差了一點。


    又一次,事情偏離了他的預期。


    不過這一次,他很快就意識到了原因。


    他下意識以原來白馬寺所在的這座山應該有的地形,作為腦海中假想的坐標。


    但今天不一樣——


    今晚整座山,都向右偏移了一寸距離!


    就是這微不足道的一寸距離,再次救了顧芳塵一命。


    顧芳塵並不知道這麽一個小小的偏差,但如果他知道,他一定能馬上明白,這又是【奉天承運】的效果。


    就是因為之前丁行風為了平定整個湖麵的風浪,導致整座山右偏一寸。


    繼而,使得顧於野計算失誤,又沒能殺死顧芳塵。


    也就是在這刹那之間。


    “啪!”


    一隻幹瘦的手掌,精準地抓住了顧於野的手腕,紋絲不動。


    “嘖。”


    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


    “這小子都喊了名字了,你還要殺人,是真當我死了啊!”


    顧於野重新找迴了表情管理,長出一口氣,目光下移,對上了一雙渾濁的眼珠子。


    那黝黑精瘦的老漁夫平平無奇,可對顧於野來說,這人的樣貌再熟悉不過。


    當世七位二品之一。


    不敗武聖,丁行風!


    顧於野之前聽到顧芳塵喊“老丁”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預感。


    可丁行風歸隱失蹤多年,連眼天司都不知道他的下落,為何會突然出現在白馬寺,又怎麽會和顧芳塵認識?


    顧於野心中的那股無名火不知為何愈發旺盛。


    他麵不改色,淡淡道:


    “逆子意圖弑父,在下想來應當是和武聖前輩並無幹係。”


    丁行風乜了顧芳塵一眼。


    顧芳塵看著自己腦門前的手指,臉色蒼白,但還有餘力咧嘴露出一個笑容,攤了攤手。


    意思很明顯,我已經示範給你看過了。


    你想要我幫忙的話,之前的承諾你遵不遵守……就看你自己了。


    小小年紀,居然比混江湖的滾刀肉還狠……


    丁行風冷哼一聲,就直接把顧於野的手腕一點點掰了下去:


    “你們有血緣關係嗎就父子?剛才誰大老遠從皇天城趕迴來就為了趕緊把這小子踢出王府,好趕緊給你親兒子讓位。”


    “你這鎮北王當得可真威風,說話比聖旨還管用,說風就是雨。”


    “再者說,是誰先動的念頭,你不清楚嗎?”


    丁老頭可沒有什麽前輩高人的包袱。


    這麽多年他生活在這野渡口,就是打漁為生,和普通的老漁夫沒有什麽兩樣。


    若遇到不高興的事,不愛看的人,就破口大罵,直接把人罵走,然後哈哈大笑。


    活得不知道有多自在。


    就算要重出江湖,他也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假模假樣,該說什麽就說什麽。


    顧於野也沒有想到,傳說中的這位不敗武聖,居然是這種地痞無賴般的性格。


    他手腕細微地顫抖,兩人之間無聲地角力。


    然而顧於野隻覺得對麵如淵渟嶽峙,深不見底,仰不見高,他無論用多麽大的力氣,都隻能被一寸寸地壓倒。


    僅憑肉身力量,誰能與武聖相抗衡?


    不敗,是真不敗。


    顧於野自然也沒有動真格的,可今晚已經不再適合出手。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顧於野深諳帶兵之道,又怎麽會不懂這個道理。


    他接連三次想要動手殺顧芳塵,都沒能成功,已經是難得的衝動。


    再來一次,也不會有結果。


    想要在今晚解決一切的計劃,已經不可能了……


    不過,武聖出麵,倒是讓顧於野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


    因為這證明,顧芳塵能夠突然變成一條毒蛇,靠的絕對不是自己,而是武聖的力量。


    這樣的認知,才符合常理。


    顧芳塵依舊是那個廢物而已,隻是為人利用,有幸變成了別人手上一顆有用的棋子。


    想要碾碎他,不過是要多幾分力氣罷了。


    顧於野沉默了幾秒,主動放下了手,飄然後退扶住了顧元道,道:


    “本王也是一時心急,魔教勢大,若是有一顆暗子就在身邊好幾年,想必任誰也會輾轉難眠,夜半驚醒。”


    “況且,如今情況未明,雖無血緣,但陛下親賜的世子並未收迴,塵兒自然依舊是本王的兒子。”


    他話鋒一轉:


    “隻是這麽說來,讓塵兒對本王動手的人,竟真的是老前輩?”


    顧芳塵已經躲到了寧采庸身後,繼續裝可憐去了。


    丁行風撇了撇嘴,翻了個白眼道:


    “對,就是我,是我讓他幹的。”


    他頗為陰陽怪氣地道:“不然還能是誰呢?這小子丹田一灘爛泥,經脈一團亂麻,連修為都沒有,怎麽殺得了鎮北王?”


    顧於野問道:


    “本王和老前輩有仇?”


    “沒有。”


    “那莫非是本王無意中得罪過老前輩?”


    “也沒有。”


    顧於野深吸一口氣,感覺今天吃過的癟,比他這輩子摔過的跟頭還要多。


    他冷聲質問:


    “那麽敢問前輩,無緣無故,對朝廷超品親王的動手,是對大魏存了叛逆之心?”


    丁行風咧嘴:


    “誰說是無緣無故?”


    他指了指顧芳塵:


    “你得罪了這小子,也就是得罪了我了。”


    顧於野又沉默了。


    他想了很多原因,唯獨沒有想過,丁行風真的是為了顧芳塵才出手。


    在他看來,丁行風應該是借著顧芳塵這個理由,借機對自己發難。


    其中必定有更加深層次的原因。


    因為顧芳塵根本沒有那個價值讓武聖動手啊!


    不,一定是丁行風不願意說。


    顧於野目光沉凝,鎮定自若,好笑道:


    “那敢問,老前輩為何要如此維護小兒?個中有什麽緣由?具本王所知,他幾乎未曾離開過皇天,如何結識的老前輩……”


    丁行風嘿嘿一笑:


    “哪裏用得著結識?”


    他走過去,大力拍了拍顧芳塵的肩膀,理直氣壯地道:


    “我今晚在這湖邊閑逛,無意中看到這小子,嚇了一跳,這他媽是萬年難得一遇的練武奇才啊!”


    “當下我就覺得和他一見如故,就直接收了他當真傳弟子。”


    顧於野的表情一僵。


    寧采庸:“?”


    顧元道:“???”


    顧芳塵:“……”


    丁行風攬住他的肩膀,笑眯眯地道:


    “乖徒兒,來喊聲師父來聽聽。”


    媽的,薑還是老的辣啊。


    顧芳塵抽了抽嘴角。


    他廢了半天勁,才把丁行風拉到了一個平等交談的地位上,增加自己的話語權。


    結果這老登幾句話,又把顧芳塵按了迴去。


    而且很難不懷疑,他是在報複之前顧芳塵威脅他,要把他最討厭的三件事情當成收徒條件放出去。


    現在倒好,他自己成了擋箭牌了。


    顧芳塵黑著臉,不情不願地咬牙道:


    “師父。”


    “欸~”


    丁行風心情愉悅地拉長了語調。


    臭小子,坑了他一個大的,怎麽也得收點利息迴來。


    有一個能瞬殺三品兵傀的徒弟,就算這家夥一點修為也沒有,怎麽也算不上丟臉。


    更何況,他堂堂武聖,收徒弟難道還在意天賦嗎?


    反正再有天賦,也不如他有天賦。


    在場其他幾個人都已經驚呆了。


    練武奇才?顧芳塵?


    這兩個詞不能說是毫不相關,隻能說是南轅北轍。


    就算是丹田還好好的時候,顧芳塵的天賦都隻能算是中等偏下,更何況是現在,他根本就是一個廢人。


    連普通人都不如啊!


    他有什麽資格當武聖弟子?


    然而就連顧於野,也一時無言以對。


    畢竟,那可是武聖。


    哪怕其他不在意,他的衣缽傳承,也能不在意嗎?


    這可是真傳弟子,不是記名。


    就算丁行風當年名聲盡毀,可武道之上,他的地位依舊,也不至於自暴自棄到這個地步……


    顧元道咬了咬牙,胸膛又不受控製地劇烈起伏起來,勉強才咽下了上湧的氣血。


    憑什麽?!


    這家夥連修為都沒有,就能被武聖看上,收為真傳。


    最該成為武聖弟子的,難道不是他的小妹顧憐纖嗎?


    怎麽可能……


    顧元道此生最為驕傲的事情,就是成為聖人真傳,得了一口浩然正氣。


    結果一個他最看不起的廢物,突然搖身一變,成了武聖弟子?!


    那他這麽多年的努力,又算是什麽?


    而一直被顧芳塵拉著衣袖的寧采庸,恐怕是在場唯一一個感到高興的人。


    她雖未曾見過武聖,但劍閣閣主與武聖有過一麵之緣,曾受過指點。


    劍閣之中,至今還保留著武聖的畫像。


    她看不懂瞬息變幻的局勢,甚至就算擋在顧芳塵前麵,也依舊無法阻止顧於野的殺意。


    但是她知道,武聖的認可代表著什麽。


    “太好了……”


    寧采庸怔愣著,胸腔內泛起一陣酸澀之感。


    她看著顧芳塵的側臉,感到驕傲和失落。


    一直在她庇護之下的孩子好像突然之間長大了……但是她這個娘,卻好像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有用。


    寧采庸垂下眼眸。


    明明她說了要從顧於野手中保下塵兒,但結果,竟然還是讓塵兒自己去麵對一切。


    顧芳塵感到他手中拉著的衣袖悄悄地扯啊扯,似乎想把自己扯出去。


    他眨了眨眼睛,轉過頭看到了一個低垂的發頂。


    氣氛沉悶,好像這個頭頂上下起了雨。


    顧芳塵麵不改色,主動鬆開了衣袖。


    寧采庸頓了頓,身形似乎晃了晃,下意識地想抬起手,但頓了頓之後,還是頹然垂落。


    這時,青年才反手迅速抓住了寧采庸冰涼的玉指。


    緊緊地抓住。


    寧采庸先是一愣,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了頭,抿了抿唇。


    這孩子……


    但是握著的手,卻一點沒有放開,反而順勢貼了上去。


    “看來,今晚之事是武聖誤會了。”


    顧於野將手背在身後,率先開口,把事情定調。


    “我隻不過是奉陛下的命令來調查犬子是否與魔教有勾結,誰成想,竟然引得武聖出手。”


    “調查之事可以從長計議,至於今晚,不如先請武聖與犬子先到府上一敘。”


    “那恐怕不能如王爺所願了。”


    一個渾身包裹在漆黑鬥篷內的侍女忽然出現在了旁邊,淡淡地開口。


    這侍女抬起頭,竟然整張臉都被繃帶纏繞,唯有一雙融金色的眼睛,綻放虛空蓮花,神聖而莊嚴。


    眾人瞳孔緊縮,希音侍者!


    度母教三位希音侍者,乃是般若公主的貼身侍從,也是度母教的高層,至少四品起步的修為。


    怎麽會在這裏?


    那侍女恭敬地行禮,道:


    “公主請世子前往白馬寺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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