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沒有迴頭。


    剛剛見麵的時候,他已經注意到了,李金枝的脖子上戴著一款精致的翡翠吊墜。


    那是幾年前,他去南洋旅遊的時候,親手開出極品玻璃種,為了那塊原石,沈青賭上了所有路費,就為了帶迴來博美人一笑。


    是的!曾經的他,對李金枝愛到了骨子裏,愛的毫無底線,卑微到了塵埃。


    為了她,沈青做了無數在旁人看來甚至毫無尊嚴的事情。


    起初他覺得,李金枝隻是不喜歡聯姻,所以才討厭他,但隻要自己堅持,遲早有一天可以用真心打動她。


    直到後來。


    陳東華以真正陳家少爺的身份迴歸,兩家安排了他們第一次見麵。


    他親眼看到了,李金枝是始終微蹙的秀眉頭一次舒展,甚至臉頰也泛起了嬌媚的紅暈。


    那天,死皮賴臉迴到陳家的沈青,站在旁邊,顯得無比滑稽。


    那時候開始,沈青就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人,終究和他的命運無關。


    不過說起來,自己坐牢這三年,兩人按理說應該已經結婚才對。


    但是現在居然還沒動靜,這倒是有些奇怪。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呢?”


    沈青搖了搖頭,自嘲一笑。


    他懶得去想,因為現在的他,腦海中隻有那個心心念念的人兒。


    他的妻——秀梅。


    剛迴白水溝的時候,老兩口喜出望外,立刻給他這個親生兒子張羅了婚事,一個名副其實的俏媳婦。


    但那時候的沈青,心心念念的,隻有城裏的千金小姐,哪裏看得上眼前的糟糠之妻?


    終於半年後,實在無法忍受的他,扔下了已經懷了身孕的妻子馮秀梅,逃離了山村,迴到城裏哭著求著陳家收留。


    哪怕三年出獄後,也沒迴家看一眼。


    直到他再度被陳家掃地出門,他這才如被遺棄的野狗般,迴到了山村老家。


    可踏入家門,他看到的,卻是一老一少,兩張嶄新的黑白相框。


    老的麵容黝黑,一臉嚴肅,眼底藏著仿佛多年都不曾消減的愧疚。


    小的紮著辮子,兩個酒窩乖巧可愛,隻是那純真的笑容,永遠地定格在了照片中。


    母親蹲在火盆前,嗚咽燒著紙錢。


    妻子頭發淩亂,整個人無比憔悴的跪在地上,像是丟了魂一般,目光空洞地注視著,好似一個沒有生命的木偶。


    當晚,便吊死在了靈堂房梁上。


    “你走吧……迴城裏當你的大少爺,我沒本事,不配當你媽!”


    母親哭喊著,聲嘶力竭地說出這句話。


    那一刻,沈青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模糊旋轉起來。


    從那天開始,他好像墮入了無邊的黑暗,終日生活在夢魘之中。


    在痛苦中沉淪了三十幾年。


    終於,在妻子忌日的那天,無法忍受內心煎熬的他,懷著無盡的悔恨,找到了當年那根繩子。


    把自己……


    也掛在了房梁上。


    ……


    收迴思緒,沈青吐出了一口濁氣。


    所幸,一切都還來得及。


    緊了緊衣領後,他不由加快了步伐終於趕在天黑的時候,迴到了白水溝。


    穿過一片竹林小道,婆娑的黑影露出幾分橘黃的燈光,一個三間並排的土坯青瓦房,靠著土坡,顯得破舊而又蕭瑟。


    這是他的家。


    看著眼前幻想過無數遍的屋子,沈青的心卻開始忐忑緊張起來。


    深唿吸了好幾次,那敲門的手,卻遲遲不敢落下去。


    卻就在這時,屋內傳來了焦急的議論聲。


    “娃還燒著呢嗎?多少度了?”


    “不知道,今天去衛生所問的時候,人家說是低燒。”


    “但這會摸著這麽燙,衛生所的早就下班了,這可咋辦?”


    沈老漢披著一件外衣,愁眉苦臉地坐在床邊。


    這種情況,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以往誰家孩子發燒,都是拿被子捂一下,毛巾敷一下,但現在什麽辦法都用遍了,可就是不見好。


    “今晚再看看吧,實在不行,明早再去衛生所打一針?”


    張桂芳猶豫著半晌,還是咬牙說道,“要是青娃子在就好了,他在城裏念過書,肯定能有辦法。”


    沈青。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坐在床沿的馮秀梅,不由咬緊了薄唇,微微泛白。


    她知道,那個男人是不會迴來的。


    因為自打結婚後,她就沒在男人的臉上見過笑容,看到最多的,就是他眼中投射出來的嫌惡和厭棄。


    他討厭自己。


    馮秀梅心裏明白,本以為生了孩子,就能定住他的心。


    但結果呢,孩子還沒出生,他就扔下一切,跑進城了。


    馮秀梅打聽過,聽人說三年前他犯了什麽事,坐牢去了。


    這樣也好,免得心裏還有牽掛。


    守活寡的日子,換誰來都不好受,尤其這兩年,村裏的幾個莽漢還總是上門騷擾,馮秀梅所有的怨氣和委屈也隻能苦水般,獨自咽進肚子裏。


    但爸媽對她很好,心裏有愧的他們,幾乎將馮秀梅當做親閨女。


    還有娃,也很乖。


    馮秀梅掖了掖被角,看著那熟睡的小臉蛋:“老天保佑,千萬別讓我女兒出事。”


    這可是她如今的唯一支柱了。


    吱呀——


    就在這時,木門被人推開,雪夜映襯著一個挺拔削瘦的身影,就這麽突兀的出現在了屋內三人的眼前。


    門沒上鎖?


    但現在,所有人都顧不得這些了。


    他們怔怔地看著站在房門口的身影,臉上都帶著震驚和詫異。


    “你……你咋迴來了。”


    馮秀梅心髒仿佛漏了一拍,目光瞬間複雜起來,泛白的嘴唇動了又動,脫口而出的卻是聽上去有些好笑的問話。


    但沈青卻笑不出來。


    他眼眶泛紅,霧氣一點點在眼前凝聚,緩緩掃過屋裏每一個他牽掛了無數個日夜的身影,終於在看到那朝思暮想的人時,鼻尖一酸。


    帶著幾分哽咽:“太好了……”


    屋裏人不知道,沈青說的太好了是什麽意思。


    原本坐在自己家的老兩口,在看到自己兒子的一瞬間,竟顯得有些局促,起身站了站,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看向沈青的目光,卻滿是愧疚和激動。


    “兒啊,你餓不餓,媽去給你煮碗麵?”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問候,險些讓沈青情緒徹底崩潰。


    直到他目光看到,那躺在床上的小小身影。


    那是一個女娃,模樣和馮秀梅有幾分相似,皮膚白白的,紮著烏黑的小辮,熟睡的睫毛上,還掛著幾顆淚珠,像是一個乖巧的布娃娃。


    這……是我的女兒?


    沈青下意識伸手,可又縮了迴來。


    “娃在發燒,衛生所已經關門了,這會剛睡下。”馮秀梅聲音輕柔好聽,也不知道是在解釋,還是歎息般的低訴。


    說完,她目光躲閃地看了沈青一眼,帶著幾分自責。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


    或許,心裏還帶著最後幾分希望。


    好像家裏男人迴來了,就有了主心骨。


    發燒?


    聞言,沈青的身軀猛地一震。


    他記起來了。


    前世他趕迴家的時候,這才知道,一個月前女兒得了急性肺炎,高燒不斷,村裏的衛生所條件不夠,根本治不好。


    直到那夜,女兒咳出了血,一家人終於決定,讓沈老漢帶著去縣城醫院看。


    可還在路上,人就沒了唿吸。


    心急如焚的沈老漢隻顧著拚命趕路,被闖紅燈的貨車碾了過去。


    沈青的唿吸開始急促。


    不行!


    這些事情,都不能再發生了!


    沈青咬了咬牙,剛剛進屋的他,幾乎二話不說,就轉身出了屋子,再度消失在了雪夜中。


    馮秀梅眼裏的失望開始不斷凝聚,最後化作一滴無聲地淚,悄然滑落。


    雖然她早就料到了結果,但還是忍不住泛起一陣酸澀。


    她還以為……


    “青娃子,咋又走了?”


    “就算多問一嘴,他都不肯嗎?”


    沈老漢歎了口氣,有些無處發泄地錘了下大腿。


    張桂芳偷偷抹去臉上的淚水,緊緊抱住馮秀梅:“閨女,是爸媽對不起你,是我們害苦了你……我們老沈家欠你的。”


    屋裏顯得極為壓抑,悲傷和失望彌漫在每一個角落。


    可過了沒多久。


    啪嗒——


    沉重的腳步,伴隨著熟悉的身影,再度映入眼簾。


    沈青喘著粗氣,汗水和雪水混雜這,打濕了他的肩頭。


    “還愣著做什麽?”


    “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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