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忙收迴手,可剛剛的寧靜與愜意仍在心頭纏繞。


    覺著自己有一絲冒犯了胡不宜,慌神間,他突然又發現自己舒服地躺在躺椅上,而胡不宜坐的卻隻是一張寬背靠椅。


    他連忙站起身,拉她去坐躺椅。


    “不用。”胡不宜搖著頭,可看他誠意滿滿,又有些卻之不恭,扭扭捏捏地站起來,走到躺椅前往下坐。


    此時雙手還被宣六遙握在手裏。


    她發現坐下後還要往後躺。


    那原本也沒什麽。


    隻是若是她躺著、他坐著,怪不好意思的。


    她趕緊站起身,不料起身太快,宣六遙還未來得及放手後退,倆人一下撞在一起,胡不宜慌了神,算了,還是躺下吧。


    她又趕緊躺下,可她的手還在宣六遙手裏。


    胡不宜從小一股蠻力,雖然平素裏能控製,可這情急慌忙的,她竟死死地攥住宣六遙的手往下躺。倏忽間,倆人都不知怎麽迴事,已經親密地壓......抱在一起了。


    更可怕的是,咳......親著了。


    一切安靜。


    安靜得連風也沒有。


    熱津津的汗從宣六遙額上冒出。


    他想要起來,可胡不宜約摸是嚇著了,一雙手仍攥得緊得似用膠水沾在了一起。


    “你......”


    他想說話,可一開口,更覺著不對,隻得重又牢牢閉緊嘴巴。


    半晌,他突然飛了起來。


    嗵!


    滿池的水花濺起,他的手穿過留著白日餘溫的水,撐到了淺淺的池底,接著腳尖也觸到了池底的石板。


    此時的他或許是狼狽的。


    滿頭滿身的池水,懷裏抱著一尾錦鯉,眼巴巴地望著站在池邊不知所措的胡不宜:“你......要不要拉我一下?”


    “哦。”


    胡不宜茫然地伸出手。可在他握上並用力拉緊的時候猛地一甩手,宣六遙身子往後一仰,悲催地再次跌倒在池裏,剛剛伸下的那條錦鯉在他的臉上甩了一尾巴,似在痛斥他的無用。


    無用的他又一次握上她伸過來的手。


    隻要她願意伸,他就願意握,哪怕身下是懸崖萬丈——他悲壯地想。


    好在這一次她沒有甩開。


    他站在她身前,幽幽問道:“你為什麽要甩開我?”


    “你手上有針。”


    “哎?”


    “和莫姐姐一樣,你剛剛手上有針紮我。”


    她有些難為情,把手藏在身後。


    “怎麽可能?”他去拉她的手,“從前都沒有的。”


    “就剛剛.....”她指指他的唇,帶著羞澀,“也有。”


    宣六遙突然明白了。


    哪是針,明明是......情意。


    他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她:“嗯。我曉得了。”


    “曉得什麽?”胡不宜微微睜大了眼。


    紫萸和溫若愚從前會說“曉得”了,那是大江一帶人說話的口音,聽起來無比婉轉,舌尖在上顎一頓:曉得了。


    曉得你對我的情意啊......宣六遙心裏默默迴了一句,卻不言語,隻勾起嘴角在靠椅上坐下。


    心念催起,衣裳和頭發在一陣暖風後重又幹透。


    胡不宜摸了摸他的衣角,眼裏露出豔羨。


    “我從前教你的小法術,你還記得麽?”


    “嗯?”胡不宜一楞,舉起雙手,手指直通通地晃了幾下,“忘了。”


    “小笨蛋,坐下,我再教你。”


    ----------


    隻能說,人都不是全能的。


    像宣六遙,會法術,有心念力,可是練武不行,至今也隻會些花拳繡腿。


    胡不宜天生——其實也不算天生——帶了神力,判官筆無師自通,又有白溪山指點過,劍術也很不錯,想想雜耍這種高難的事都可以做,可是,這手指頭直來直去的,再編不出一朵花,還不如小時柔軟。


    學到宣六遙已經打著哈欠犯困,她也未捏成一個完整的手訣。


    “不急,不急,哪有一日學成的,我當初也學了很久。”


    宣六遙側靠在椅背上,睡眼惺鬆地安慰著她,慢慢閉上眼睛。朦朧間,他的身子被胡不宜抱起往屋裏走。


    雖然心裏很羞愧——羞愧到他情願裝睡也不願睜開眼瞧一下,他還是覺著有一種被寵溺的快樂。胡不宜若有若無的體香鑽入他的鼻中,讓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這幾步路再長些,再長些......


    她把他放在床上,小心地替他脫掉鞋襪。


    然後,在他唇上輕輕啄了一下。


    腳步聲輕輕離開。


    宣六遙在黑暗中輾轉難眠。


    他覺著他很是卑劣。


    明明知道她心裏有他,他卻不敢承認他心裏也有她,更不敢接納她,卻又貪戀她給他的一點小小的快樂。


    因為邁不過設在心裏的世間規則,害怕自己會犯錯——他想要做君子,卻又做了小人。


    他就是個偽君子。


    就連佘非忍也比他強,最起碼他能坦坦蕩蕩地說出心中所求。


    這床今晚特別地難睡,總要推他起身似的。他幹脆不睡了,拖著鞋走到屋外,月光下,躺椅上有一個人舉著兩隻手,手指扭來扭去。


    胡不宜竟然還在......練手訣。


    ----------


    她聽到動靜,轉過臉來看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再練一練,說不定就成了。吵醒你了麽?”


    “我睡不著,出來坐一坐。”


    他重新在靠椅上坐下,心裏猶豫著要不要跟她表露心跡。


    他想起了曾經送給紫萸的玉佩,那玉佩在真正的莫紫萸醒來後被他收起,此時藏在靈清觀的密室裏。若是把這塊玉佩再送給胡不宜......紫萸會不會追迴這個世間罵自己不要臉?


    可心念一轉,掌心裏溫溫涼涼。


    溫潤得,像是“她”的手心。


    他慢慢伸出手,直到她疑惑地將手掌托在他的拳下,他才張開,任由它從自己的掌心掉進胡不宜的手裏。


    “這是以前我送給紫萸的......後來又從紫萸那兒拿迴來了。”


    “嗯。”胡不宜沒有多問,她明白兩個紫萸是兩個不同的紫萸,“送給我?”


    “想來想去,我最珍視的就是這個......密室裏還有些寶貝,不過那是真人爺爺留下的,什麽時候我帶你去,你喜歡什麽就拿。”


    胡不宜摩挲著玉佩,好半晌沒有說話。


    “若是不喜歡.....”


    “喜歡。”


    倆人不再說話。


    胡不宜把手搭在宣六遙的手背上,他翻了下掌心,與她十指相扣。


    就這麽靜靜地,一直到天邊曙光漸起。


    ----------


    京城,皇宮。


    佘非忍蜷在後花園的一個假山石裏,初起的日光透過石縫照到他臉上,暖烘烘的,他砸著嘴醒來,隻覺腰酸背疼。


    他深知隱身術過了時辰會失效,是以不敢大搖大擺地在宮裏走動,封玳瑤所居的芙蓉宮總是宮門緊閉,附近又無可藏身之處,他不敢久待門前。


    可是不甘心就此白白奔波一趟。


    幹脆駐在後花園裏,若是餓了渴了,就隱身去禦膳司裏偷上些吃的。


    這會兒,他摸摸自己的肚子。


    餓是餓了,餓得還不明顯。這會兒禦膳司裏怕也沒什麽好吃的。還是晚些再去。


    外頭傳來聲音,是有人進園,想來是那些妃嬪和宮人。


    可那聲音裏還雜了幾聲小孩子的說話聲,雖遠遠地也聽不清在說什麽,可仍讓他心裏跳了幾下。他小心地轉動身子,往石縫外望去。


    樹影綽綽,樹間有一個宮女和一個約摸兩三歲的小娃。


    小娃穿著一件綢衣,衣色暗沉,不像是上好的料子,小臉白白瘦瘦。約摸是個不受寵的小皇子。跟著的宮女穿著倒也算伶俐,隻是這鼻子、眼睛怎地這麽熟悉?


    再看那小娃,細眉細眼的。


    佘非忍心裏略略有了數。


    小娃似乎覺察到有人在看他,前後張望了一會,沒有發現,便繼續邁著兩條小腿走過來,那宮女跟在身後亦步亦趨,滿眼關切。


    兩人走到假山附近。


    佘非忍眼尖,看見小娃白嫩的下頜處有一塊青紫,再仔細看,從衣領間透出的肌膚上似乎也有數塊,像是被人擰過一般。他立時想起小時被朱青顏虐待的事,若他真是自己兒子,封玳瑤必定知道,這女子性情乖張,也實算不得好人。


    他順著石縫張望幾眼,不曾看到旁人,便探出頭輕輕叫喚:“柳綿,柳綿......”


    那宮女吃了一驚,認了一會才確信是他。


    她不曾料到佘非忍竟躲在宮裏。她不動聲色地環視了一圈,才拉著小娃的手慢慢走近假山,卻也隻背靠著假山石,微垂著頭,眼睛看著小娃:“你怎麽在這?”


    小娃已經發現了佘非忍,扒在洞口好奇地看他:“你誰呀?”


    柳綿插了一句:“是旁的宮的。你別管。”


    她又繼續低聲催問:“你怎麽在這裏?”


    “他是誰?”


    “皇後的。”


    “是我跟你的兒子麽?”


    柳棉微偏過頭來,輕輕點了點。


    “她打過他?”


    “有時氣不順會打幾下,不過還好,畢竟讓我們母子活下來了。”


    也是。


    明知是外麵的雜種,還當皇子養著,打幾下如何了?


    可佘非忍心裏還是有一股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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