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往後退了一步,看樣子是想要破窗而入了。


    其中一個舉起手,將另三人驅散,自己抬起一腳,窗欞應聲而碎。


    哢地一聲,在夜色中如驚木似的炸開。


    如此動靜,想來裏頭的封容醉當是醒了吧。可也難說,他睡前是喝過酒的。


    宣六遙急急替各人結上結界,提了朔月劍衝了出去:“什麽人!”


    胡不宜也衝了出來,判官筆在手中唿唿作響。


    那四個黑衣人大約不想跟他倆糾纏,各自蜷了身子滾進破窗去了。隻聽裏頭一陣金石相撞之聲,又有慘唿響起。


    宣六遙一把將胡不宜抱起扔了進去。


    自己也吭哧吭哧地扒著窗沿往裏爬。好在如今也算身高個大,隻要小心避開窗樓破裂之處,進去倒也不是什麽難事。


    等落了地,掏出夜明珠扣於發中時,屋內相鬥已然結束。


    地上橫七倒八躺了三個,另一個,被封容醉用劍抵著逼在牆角處。


    “皇殿下,留一個我們來審。”封容醉頭也不迴地說道。


    “好。”


    長劍微挑,黑衣人臉上的蒙麵巾隨風而落,一張熟悉的麵孔露了出來。


    宣六遙有些楞怔,疑在夢中:“鐵......總捕頭?”


    竟是鐵星藍,八扇門的總捕頭,與他也有過惺惺相惜的交情,當年在靈山上也手下留情放過他與紫萸。


    可今夜,他竟帶了人來刺殺他。


    “誰派你來的?”宣六遙脫口而出。


    鐵星藍苦笑一下,幽藍幾黑的眼眸裏滿是苦澀。


    宣六遙試著問:“聖上?”


    鐵星藍的眼神微微閃躲了一下,又斜睨向他:“皇殿下,不如你還是離開京城吧?”


    “為何?”


    鐵星藍瞟了一眼封容醉,又說道:“有些話,隻能跟你說。”


    “你說吧,這裏的人,都信得過。”


    鐵星藍思忖了一會:“我本不欲殺你,此時親自前來行刺,也是為有機會跟你說上話,然後把你放走。你已引起聖上猜忌,你手上無權無人,躲得了初一,也躲不過十五,不如離開京城。聖上不覺著你對他有威脅,想來不會再對你下手。”


    宣六遙笑道:“咦,我既無權無人,有何可猜忌?”


    “我也不知。不過,聖上與梅太後之間已起嫌隙,梅太後曾想在朝中培養自己的勢力,與聖上起了爭執,聖上再不允許梅太後插手前朝之事。我聽說......梅太後有意想要扶植你......”


    “哎?”宣六遙失笑,“梅太後扶誰也不會扶我,我有自己的母後。”


    “皇殿下曾與梅太後密會近一個時辰,可有此事?”


    鐵星藍盯著他,連封容醉也轉過頭來,略帶好奇地看著他。


    “有,可也......跟這毫無幹係。”


    “旁人實在想不出梅太後有什麽事能與你私談如此之久,總不會是梅太後看你出落得俊俏對你有意吧?”


    鐵星藍的唇角掛了戲謔,眼底卻伸出長長的鉤子,迫切地等著他的迴答。


    宣六遙無奈地搖搖頭:“來來,坐下喝茶。非忍,去泡壺茶來。胡不宜,你先把這三個扔出去。芸香,你把這地擦一下。”


    片刻之間,他已把驚醒的眾人都安排了個遍,還有:“紫萸,你去睡覺。”


    ------------


    茶過三巡。


    鐵星藍仍未從宣六遙口中套出:梅太後當日與他密會,到底所為何事?


    封容醉卻坐在一邊,眼珠子咕嚕嚕地轉上了。密會太後——白溪山住到梅花觀月餘——太後——白溪山。


    啪!


    他猛然一拍桌子,將鐵星藍和宣六遙都嚇了一跳。


    封容醉的手搭上鐵星藍的肩:“迴去跟你那好聖上說一聲,不用擔心皇殿下篡位,他不過是替那老太後物色了一個小白臉罷了。”


    啪!


    宣六遙一拍桌子,怒道:“別胡說!”


    隨即,他軟下聲氣,心虛地瞟一眼鐵星藍,低聲道:“罷了,話說到這份上,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我母後在宮裏勢弱了些,我有心與梅太後拉好關係,也望她在聖上麵前替我們母子說些好話。劍走偏鋒了。若是聖上不喜歡,我也不動這個心思了。”


    沉寂。


    佘非忍他們都已被趕出去,屋裏隻他們三人。


    鐵星藍下意識地轉著杯沿思索,不置可否,良久:“我信不信不要緊,就看聖上信不信。那小白臉是誰?”


    “喏。”


    宣六遙朝封容醉努努嘴。


    封容醉吃驚地張了嘴,正欲抗議,卻被宣六遙眼中懾人的冰冷嗆住,不由得拿著茶杯猛喝了兩口,嗆得口沫亂飛,隻得慌亂地擦著衣襟,以掩蓋內心的不滿。


    鐵星藍打量了封容醉一會,微蹙眉頭:“封二公子?說給聖上聽,聖上能信麽?”


    “封二公子受封宰相打壓多年,常年流落在外。封二公子內心不憤,在江南邂逅了皇殿下,意圖通過皇殿下搭上梅太後這條線,以謀得權勢,在父親麵前能抬起頭來......這個,說得通麽?”


    宣六遙語氣悠然,流暢得像是在講一段評書一般。封容醉在一旁氣得肚皮一鼓一鼓,卻又不敢再亂說話。


    “好。”鐵星藍點點頭,“說得通。不過,說與聖上聽,給封二公子帶來的是福是禍,卻也難測。”


    宣六遙心裏咯噔一下,為了白溪山,搭上封容醉......不過,封容醉的父親是封愁初,不怕沒有托底。他也就篤然:“嗯,本就是如此。”


    ----------


    鐵星藍走了。


    封容醉直僵僵地坐著:“你為了一個麵首出賣我?”


    “別這麽說你妹夫。”


    “他既能做出這等事,便不配做我的妹夫。”


    “怪你多嘴,誰讓你扯出他來?”


    封容醉愴然抬頭:“這事是真的?白溪山真的把自己賣給了老太後?”


    “別胡說。”宣六遙低斥。


    “那是什麽事?......我明白了。”他似又想起了什麽,“不是他被賣了,是皇殿下你被賣了。一定是他效命的人或組織,讓他打到老太後身後,他們一定是在圖謀什麽事......一件大事......說不定,是一件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大事。要有好戲看了......”


    封容醉仰著頭自言自語。


    宣六遙在一旁暗笑,渾然不知對麵那小子的胡言亂語,卻亂打亂撞地,幾乎說中了事情的真相。


    -----------


    除了此事,梅花觀幾無別的事。


    封容醉於百無聊賴的日子裏找到了這一處能容他撒嬌任性的所在,整日裏賴在觀裏。宣六遙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理他,也嚴令芸香守好學堂大門,切不可讓他進去擾了講課,別的,便隨他去了。


    過了些日,封家有仆找上門來,請封容醉迴家去。


    封容醉在後宅的樹林子裏呆上了癮,隻迴話說不迴。


    家仆急了,說聖上有旨,召他入宮。


    他這才直著兩眼,跟宣六遙道了別,跟著迴去了。隻留下小樹林子裏好幾個不曾切削好的木像,那些木像,眼睛不是眼睛、嘴也不是嘴的,隻依稀看得出是想削出人來著,大約是手藝太差,連草草了事都談不上。


    又過了幾日,宣五堯又召宣六遙進宮。


    及至禦書房,門口站了幾個侍衛,這也是慣例,無甚特別。隻是宣六遙往裏走時,餘光裏掠過一個貌似熟悉的身影,他止步一看,那幾個侍衛裏的一個,站得端端正正、麵目呆滯的,卻正是那個混不吝的封容醉。


    其實他也不小了,此年也有二十一二歲,比宣六遙還要長上三四歲,可在他跟前卻總像個不穩重的弟弟一般。他站得紋絲不動,轉過來的眼珠子裏卻充滿了哀怨。


    宣六遙又上下打量一番。


    封容醉從前都穿著修身光潤的長袍,通體的富貴公子打扮,現下卻是上衫下褲,灰不隆冬,腰間的軟劍也換成了手掌寬的長刀,襯得一副風流俊美的麵孔也少了大半顏色,隻能稱為眉目清秀、端莊持重了。


    原來這就是鐵星藍擔心過的福......或禍。


    若不是在禦書房門口,宣六遙真想仰天大笑三聲,以好好嘲笑一番這個曾經做盡壞事的浪蕩公子。


    進了禦書房,屋外頭的日光一下子被攔在外頭,冷色的書案後,是此年正好廿歲的年青皇帝宣五堯。


    權柄握穩,他已少去用來虛與周旋的和善笑容,隻一副冷眼,冷冷地看著不緊不慢走進來的六皇弟。


    這皇位,原本是他的。


    是自己的母後,聯後權臣平陽,把這皇位送到了他的臀下。


    隻是讓他坐坐罷了,掌權的,卻仍是那平陽。平陽死了,母後又來指手劃腳,拿準他性子綿軟,卻不知他這綿軟,不過是暫時的俯低做小罷了。畢竟,那時他非長非嫡,年紀又小,不綿軟,哪有好果子吃?


    婚事是母後決定的,皇後、妃嬪也是母後指定的。


    就算這無可厚非,畢竟他年紀尚小,母後作主也無不妥。可皇後與太後沆瀣一氣,隨意擺弄後宮各嬪妃,害得她們隻顧著討好太後和皇後,都不敢討好他這個聖上了。


    皇後的娘家,封宰相,更是與母後內外勾結,把持朝政,把他這個皇帝差一點架空。


    他隻能想辦法從夾縫裏培植自己的親信,比如平陽留下的八扇門總捕頭鐵星藍,可他辦事雖利索,在皇殿下宣六遙那邊卻屢屢出了岔子。


    好在此次行刺,雖沒有拿下他的性命,卻也打探出了一點消息。


    這六弟,在外頭怕也學壞了,竟學會拉批條了。拉的,還是封家的二公子。殺不能殺,捧不能捧,隻能讓他做個禦前侍衛,時刻看在眼皮子底下。


    再想想從前,他串通莫紫萸假死私逃,上次迴來又拿尋常珍珠謊稱長生不老藥,真當他這個五皇兄是傻的?


    犯下的哪一樁、哪一件不是死罪呢?


    都可以從明麵上讓他去死了——若不是考慮到皇家的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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