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互視一眼,拔腿向她奔去。


    原來往那邊的田壟並不是平整的,中間有一條長長的、深深的溝渠。渠底有一汪淺水,淺色裏有枯枝,有樹根,有蘆葦,總之,它不是幹淨的。


    最顯眼的,是溝底趴著的,一個小小的身子。


    血水從它的身下溢出,染紅了幾乎一整條渠裏的水。那個趴著的小人兒穿的衣裳,綢緞麵料,花色正是佘清寒今日所穿,頭頂上一個衝天小辮,已經沾了水,耷拉著淹入水麵。


    胡不宜和莫紫萸還不知道,她們在遠處發出格格的笑聲。


    朱青顏垂著頭麵無表情,臉色煞白,若非眼裏滴著淚,也就和一個死人差不多了。


    -----------


    佘景純迅速跳下溝渠,撈起佘清寒就衝向屋裏。


    宣六遙慌慌張張地跟了進去。


    佘景純把佘清寒平放在床上,佘清寒的肚腹處,直直地紮著一根樹枝,那樹枝不粗,也不細。因為不粗,在他跌下時才順利地穿過他的身子,因為不細,才能一穿而透。


    濕答答的衣裳浸透了血漬,也打濕了身下的被褥。佘清寒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半刻前,他還那麽甜不答拉地,衝著他們揮舞粉嫩的小拳頭。


    -----------


    佘景純的一雙手握住樹枝,卻抖得厲害。


    他不敢拔。


    連鼻息也沒有試一下,也不曾摸一下脈搏,仿佛他堅信兒子還活著,隻是受傷了。


    宣六遙狠狠心,推開佘景純,取了小刀飛快地沿著樹枝割開旁邊的衣襟,又掏了傷藥放在一旁,才濃吸一口氣,抓住樹枝用力一拔。


    沒有血水飆出。


    傷口烏泱泱的,有血,但不洶湧。


    宣六遙心想糟糕,但他仍是迅速地抹上傷藥,再找了幹淨的布條包上。手指觸過皮肉,冷冷的,已經有些硬了。


    ----------


    他垂著頭喘了兩口粗氣,不知如何跟佘景純說。


    身旁的佘景純也是垂著頭,眼光定在佘清寒小小的、慘白著胸膛的身子上,眼裏滿是血絲,他也明白了,明白這個兒子已經不在了。


    或許,小兒子本就命短,原本早就應該不在了,不過是用大兒子找迴來的靈藥續了命。但地府裏仍是沒有放過他,仍是不依不饒地找過來,在大兒子迴來的這一天。


    佘景純一言不發地走出屋,走到仍站在簷下的佘非忍麵前。


    佘非忍自然看到他把佘清寒從溝渠中撈出又抱進去,卻也不曾進屋看一眼,問都不問一句,冷漠得還不如一個陌生人。


    “你看到他跌進去了?”佘景純盯著他。


    佘非忍抬頭驚訝地看他一眼,隨即又是一扭臉,卻是不迴答。


    佘景純大吼一聲:“你看見了?!”


    佘非忍慢慢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眼裏烏沉沉,在嘴角勾起一絲冷笑:“看見了。”


    啪!


    大掌瞬間揮過。


    佘非忍的半邊臉腫了起來,五根紅紅的指印幾乎從太陽穴延到下頜。


    胡不宜和莫紫萸終於被驚動,遲疑著走了過來。她們抓住白鹿的角,然後跟著一縱身跳過溝渠,徑直走到佘非忍身邊,盯著他臉上的指痕,又抬頭看看盛怒的佘景純,遲疑著不知是否該插手。


    他卻仍是冷笑著,那冷笑似長在了嘴角再不褪去。


    ----------


    宣六遙從屋裏衝出,一把拉過佘非忍,心疼地看著他腫起的臉頰,他想吼佘景純:我的弟子,你憑什麽打他?!


    但一想,憑他是老子。


    他忍了忍,拿了傷藥往佘非忍臉上塗。佘非忍往後一仰,閉了下眼睛,想來一碰就痛。


    宣六遙小心翼翼地替他塗好藥,卻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他可以吩咐佘非忍去城裏買棺木,但眼下是不能了。他又不能丟下他們一個人去城裏,可若把佘非忍他們都帶上了,又不知佘景純和朱青顏會怎樣想。


    正在心急時,他一眼望著大路上有幾個騎著馬的人正從北往南馳去,領頭的那個,身子微微往前弓著,身形一看很像白溪山。


    他放開佘非忍,叮囑一聲“你們等著,我馬上迴來”,跳上白鹿向那些人追去。


    “溪山!溪山兄!”他大聲喊著。


    白溪山勒住馬,疑惑地迴身望來:“宣......皇殿下?”


    宣六遙一楞:“你去過無苔那兒了?”


    他點點頭:“擔心無苔找不著容醉會擔心,跟她去說一聲。我跟她說容醉去了別處辦事。他此時還未醒。你怎麽在這裏?”


    “哦,”宣六遙不知如何解釋,隻求道,“溪山兄,勞駕你幫我去買付小棺木吧,要好料的。”


    他掏出荷包遞給白溪山,被推了迴來。


    “出什麽事了?”


    “是我以前先生家的孩子,才兩三歲......沒了。”


    白溪山略略舒展了眉:“行。我此刻便去買。買好了送過來。”


    “還有壽衣!”


    -------------


    約摸半個時辰後,白溪山帶著棺木、壽衣過來了。


    這院裏,能做事的隻有宣六遙和莫紫萸,胡不宜也能搭一下手。朱青顏仍跪坐在溝渠邊,勸也勸不迴來。佘景純站在簷下麵壁,也似木了一般。


    佘非忍被宣六遙拉進屋站在一邊,腫著臉,嘴角一直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也是瘮人得很。


    好在有白溪山帶著隨從幫著,他們七手八腳地替佘清寒擦淨身子、換上壽衣,在棺木內墊上被褥再將佘清寒小小的身子放了進去,擺到堂屋。


    他們順帶著也帶了香燭、黃紙,但看佘景純夫婦的模樣......實在為難得緊。


    眾人麵麵相覷。


    白溪山問過宣六遙這家人的情況,走到屋外衝著佘景純報拳:“先生,要不要和尊夫人最後再看一眼令公子?”


    佘景純的眼珠緩緩地轉了轉,臉上總算有了一絲活氣。他慢慢轉過身,突然噎了一口氣......他像見著鬼似的,瞪目結舌地往後退了一步:“四皇子?”


    “額......”白溪山微微朝宣六遙側過臉,用眼神問佘景純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自然不是。


    確實白溪山和少年時的宣四年長得實在相像。


    宣六遙隻好親自跟佘景純解釋。


    不過經此驚嚇,佘景純倒是清醒了過來。當著宣六遙和外人的麵,他勉強打起精神,將朱青顏半推半抱著勸了進來,看過佘清寒後,眾人釘上棺木。


    ------------


    江南各處風景都好,即便此處荒野郊外。


    他們找了塊風景好的地將佘清寒落了葬,刻了木碑,燒了紙,又將佘景純夫婦送迴屋裏。


    一切忙完,日已西落。


    白溪山向宣六遙告辭,彎了腰低聲跟他說要迴去照顧封容醉。宣六遙點點頭,正要道別,隻聽佘景純在一旁又是一聲大喊:“四皇子!”


    宣六遙和白溪山互視一眼,都覺著佘景純大約受了刺激,真的是要發癔症了。


    “他,他是四皇子。”


    佘景純指著白溪山,兩眼發直。


    完了。


    這一家子,全完了。


    宣六遙低聲催促白溪山:“你先走吧,我在這裏照顧著。”


    “好,我留兩個人在這兒,萬一有什麽需要幫忙。”


    白溪山匆匆而去,佘景純盯著他的背影,良久,他似乎明白過來了,湊近宣六遙的耳邊低聲說道:“皇殿下,四皇子右耳的後邊有一枚彎月胎記,我剛見著了。哪有這麽巧,長得像,年紀也差不多,連胎記都一模一樣。”


    “是麽?”宣六遙一驚。


    這話可不是一個發癔症的人能說出來的。


    仔細想來,當年宣四年被白樹真擄走後,一直未找著屍首。自己在天眼中見過他趴在洞中一動不動的模樣覺著他必死無疑,後來也就沒再看過。而那胎記,在清明苑讀書時他是坐在宣四年的左後方,自然也看不到他右耳後是什麽模樣。


    但白溪山身上被白樹真咬過的傷口卻是對得上的。


    但是,


    現在做皇帝的是宣五堯,不是宣拾得。之間利益牽絆卻不可同日而語。


    還有一點,白溪山明明說自己是冀州人。


    宣六遙沉吟著,佘景純滿眼期待地看著他,此時他倒成了主心骨。


    “此事幹係重大,不可聲張。我再慢慢查。”


    “是,皇殿下。”


    “先生好好勸解夫人,不用理會我們。”


    “好,皇殿下自便。”


    ------------


    夜深人靜。


    宣六遙在正屋地上鋪了一床大被子,又是打地鋪的一夜。佘非忍仨人跟他擠在一起。並非佘景純沒有眼色,是宣六遙不能讓一個剛失子的悲痛母親在自己家裏還沒有床睡。


    他們仨個已經躺下。


    他獨自坐在被褥邊緣,安靜掐算宣四年的吉兇。結果出來,他的心重重地跳了兩下,竟然不是全兇卦,而是吉兇混雜,且方位離自己不遠。


    宣四年還活著!


    這麽說來,白溪山很可能就是宣四年。


    白溪山若是宣四年,他必然已經認出他這個六弟了,可他卻不說。是他不想再做宣四年,還是對他這個六弟心有提防或怨懟?


    此事梅紫青和宣五堯知不知道?


    這背後,可還有什麽隱情或陰謀?


    宣六遙低著頭苦苦思索,他此時畢竟不是神仙,不能一眼看透前因後果與來龍去脈,隻能和凡胎一樣靠自己的經驗智慧判斷。但經的事越多,便知道凡事皆有可能,更不好輕易下定論。


    罷了,等這邊安頓好就離開,躲得遠遠的。


    宣六遙想得心緒煩亂,毫無頭緒。他昏頭脹腦地抬起頭,眼前一亮,卻嚇得無比清醒。


    ------------


    燭光下,朱青顏華衣錦袍地就站在對麵,兩手籠在袖內,臉色煞白,烏黑的雙眼死沉沉地盯著他們。


    宣六遙隻覺滿背的雞皮疙瘩一層一層地疊起,他緊張地思索著如何開口才能不激怒她,她卻直直地轉了個身,一言不發地迴裏屋去了。


    太嚇人了。


    他抹了抹額頭,隻覺手心裏濕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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