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靈芝,佘非忍先藏起來了。


    他對佘景純說,他被一個道長救下,那道長會替他去采靈芝,采到了,就送到京城來。佘景純信了,他覺得一個才九歲的孩子,能有什麽心眼?若是有心眼,也就不會被朱青顏弄成那樣,還被逼得離家出走。


    朱青顏卻覺得,他一定沒說實話。


    一日,她瞅著佘非忍出了宅子的大門,趕緊溜進他的屋子細細查找。想來他若是有了靈藥,一定會藏在近身之處,比如床、臥室裏的櫃子。她細細翻找,連被褥也被她一寸一寸地捏過,卻一無所獲。


    她鑽進空蕩蕩的床底,仰躺在地板上,目光一點點地逡巡過床底的木架子。


    不到一圈,她就發現了。


    那木盒用一圈細線繞著,牢牢地綁在床架子下。她不知道裏頭是不是靈藥,但藏得這麽隱秘,多半就是了。她伸手去扯線結,心急忙慌中,竟將活結抽成了死結。


    她一邊懊惱,一邊用指甲尖小心地去摳線結。


    地板離床架子有一點距離,她抬著胳膊,既伸不直又彎不夠,不一會便酸了手臂,指尖抖得都無法用力。


    她深吸一口氣,放下胳膊歇了一小會,正待再伸手去夠線結,門外傳來丫頭紅羅的聲音:“公子迴來了?”


    朱青顏悚然一驚,側頭望望,床沿垂下的那塊布還好能擋住大半視線,隻是她鑽進床底時不曾在意,那塊布卷了一隻角,顯著有些淩亂。她小心地蜷起身子,暗暗往裏側挪了許多。


    佘非忍的短靴和黑披風的下擺出現在門口,他停了一會,慢慢往裏走來。


    朱青顏隻覺自己的一顆心在胸口跳得呯呯作響,她把手捂在胸口處,似乎這樣能稍許平靜些。好在,不一會,佘非忍便轉了身,很快出去了。


    她長長了鬆了一口氣,半撐起身子,加快速度解線結。


    線結此時也很爭氣,很快解開了。木匣子上加了一把小鎖,她抱緊匣子,打算等迴自己屋裏再想辦法撬開。她迅速爬出床下,來不及整理頭發和衣衫,她撲向房門。


    竟然沒有拉開。


    她又拉了一拉,仍是沒開。外頭竟然鎖起來了。


    完了,這小子大概還是發現了什麽。


    她側耳聽了聽,沒有聽到佘非忍的聲音。她輕輕敲門,指望著會出現一個丫頭或仆役把她放出去,可是門外靜悄悄的。


    她急得團團轉,卻又聽著院裏劈哩啪啦地來了好多人,都衝著這睡房來了。情急之下,朱青顏又鑽進床底去了。


    隨後,很多雙腳衝了進來,幾根長竹竿從床外直往她身上捅來。


    她忍了兩下,但發現再忍下去怕是要被捅死了,隻好哎哎地叫了兩聲,被人從床尾處捉著腳踝拖了出來。


    “幹什麽!”


    她忍無可忍,一個翻身站起,正要發彪,卻發現滿屋的家丁都張大著嘴驚愕地看著她,她自己的衣裳被拖得露出半片肩膀。


    她趕緊拉上衣領,板起麵孔:“你們做什麽!都滾出去!”


    “是,是。”


    家丁們如夢如醒,滿臉疑惑地拖著長竹竿準備離開。


    人堆後卻響起一個聲音:“等一下。”


    佘非忍不緊不慢地撥開人堆走到跟前,他已經把大帽簷放下,露著一整張清秀的小臉,平靜地問道:“母親,你躲在孩兒床底做什麽?”


    “我......”朱青顏轉了轉眼珠子,“見著一隻蟲子鑽進了床底,我去替你打了,怕嚇著你。”


    “你懷裏抱著的匣子是我藏在床下的。”


    “匣子?”朱青顏這才想起手裏的木匣,這下完了,捉賊捉贓,說是就是她。她突然發了狠,“我和你父親給了你那麽多銀子,是讓你去替清寒找靈藥的。你呢,出去了一圈什麽也沒帶迴來,我就是想看看這匣子裏是什麽,是不是你把靈藥藏起來了!”


    佘非忍愕然地望著她,眼裏略有些傷心:“我在外邊差點丟了性命,迴來後母親不但沒有一句安慰,還如此潑我髒水。母親眼裏,就這麽容不下我麽?”


    “你,你敢不敢把這匣子打開看看?”朱青顏不接他的話,她隻想找到靈藥。


    佘非忍頹然地低下頭,低聲道:“母親想看,就打開看吧。”


    “鑰匙。”


    “丟了。”


    他迴得輕輕巧巧,朱青顏毫無辦法,狠狠地瞪了一眼,找了個看著手勁大的家丁:“替我打開。”


    小鎖一擰就掉。


    朱青顏定定心神,當著眾人的麵打開木匣。


    裏頭並沒有什麽藥,隻有一枝珠花。


    女人的珠花,卻眼熟的很。


    她有些發楞。


    佘非忍幽幽說道:“這是我母親生前經常戴的珠花,她常到我夢裏哭,說她那時對你這麽好,你卻勾引姐夫,逼死姐姐,又虐待她的兒子,逼她的兒子離家出走,又差點丟掉性命。我母親說,她會等你一起走,等你下去,她要問問,你的良心在哪兒?”


    朱青顏把木匣啪地一合,扔進佘非忍的懷裏,抿緊唇不發一言地往外走去。


    家丁們讓開一條路,眼裏都含著鄙視。


    朱青顏聽著身後家丁們離開佘非忍的院子,卻故意用長竹竿敲打著地麵,嘴裏發出些不清不楚的叱罵,她知道他們是在罵她,那些粗魯的言語裏是對她這個主母的的侮辱和不尊重。


    之前她對佘非忍生起的些許溫情和愧疚,在這一刹那,煙消雲散。


    --------------


    朱青顏和佘非忍井水不犯河水地平靜了一段時日。


    直至快要入夏,佘清寒突然又發病了,這迴是氣短,唿吸急促得像壞了的風箱,總讓人覺著下一刻他或許就會沒了下一口氣,郎中用針灸止住了,佘清寒在針下有氣無力地哭了幾聲。


    朱青顏這會不急不慌,她坐在小床邊,怔怔地望著這個仍然小得像幾個月的嬰兒,心想不如死了吧。


    死了拉倒。


    死了,她和佘景純也就清靜了,可以安安生生地再生一個、兩個......好幾個孩子了。


    郎中拔走了針。朱青顏道了聲謝,仍坐迴去,靜靜地看著佘清寒,她想要麽此時她便悶死他算了,反正這麽小,這次犯的又是氣急,拿被褥悶死了誰也不會疑心。


    她想了也就做了。


    把他的小被子往上拉拉,掩住他的嘴和鼻,再把自己的手捂上去,稍稍用些力就行了。


    可是,他看起來那麽弱小,又那麽無辜,他絲毫沒有覺著危險,仍在被褥下露著一雙黑亮的眼睛格格地笑。


    他以為母親在跟他玩鬧。


    朱青顏隻覺心頭一陣劇痛,她慢慢扒下已經掩到他嘴上的被子,含著淚長歎一口氣,輕輕搖了搖頭。


    餘光所及處,有一個黑影在她身後側靜靜站著。


    她嚇一跳,轉頭望,竟是佘非忍,不知何時來的,悄無聲息地站著,眼睛幽黑幽黑地發著亮光,像鬼似的。想必也看到了她剛才的舉動。


    她懶怠理他。


    看到便看到了,他若出去瞎說——也不是瞎說,她也沒辦法,隻能把帳記在肚子裏。


    身後無聲無息,連唿吸聲都聽不到。她有些不安,忍不住迴頭看,他卻仍在身後,似笑非笑,一雙眼睛隻烏黑地盯著她。


    此時能陪著她,即便是敵人,也是一種安慰。


    總好過整日裏不見人影,比如佘景純——佘清寒的父親。好歹佘非忍也算是佘清寒的哥哥,與他之間,總也有些血緣。


    她枯坐著,要把自己坐成一棵枯樹。


    佘非忍卻終耐不住,轉到小床對麵,把個指甲伸進佘清寒的嘴裏,任他的小嘴嚅嚅地在他的指尖吸吮。


    朱青顏忍不住皺了眉:“髒不髒?”


    “你都要弄死他了,還介意這個?”他垂著眼,隻看著佘清寒,語氣淡漠。


    她噎了噎,嘴強道:“我看是你想弄死他。”


    他抬了眼皮,譏諷道:“我挖了一指甲蓋的藥。若是毒藥,他此時便死了。若是靈藥,他還能苟活一陣。姨母你猜,這藥,是什麽?”


    “你找著靈藥了?”


    他嘀咕著:“你若肯跪下來求我,舔幹淨我的鞋子,我就把藥都給你。”


    朱青顏一張臉漲得通紅,那時她一心要佘清寒活,隻要佘非忍能救他,她做什麽都可以。當她存著期盼時,她能把自己的臉皮當成牛皮鼓來敲,可一旦死了心,她卻是一句好話也不想說了。


    她冷笑一聲,並不說話。


    佘非忍有些意外,抬頭看看她,見她並無想求他的意思,有些無趣:“也是,你都想他死了,那靈藥要它何用?罷了,迴去燒了吧......燒了作甚,我自己吃了。”


    朱青顏仍是不說話,隻垂眼盯著佘清寒。


    佘非忍站起身,盯了她一會,確認她不肯求他,隻得悻悻然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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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睡意,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宿了。


    直到白樹真把尾巴搭到他肩上:“做什麽呢?有心事?”


    它要靠著他,才能心意相通地說話。隻是如今它大了,夜裏再盤在他懷裏容易被壓,隻能睡到裏床去。


    “她不吃我這一套。怎麽治她?”


    “我去她麵前遊一圈,看她不嚇個半死?”


    “算了。鬧出事,你也不能在我身邊呆著了。”


    “我總歸也不能一直呆在你身邊。”


    佘非忍猛地轉頭去看它:“你也不想要我了?”


    白樹真歎口氣:“我倒想一輩子跟在你身邊,但我總要長大,再過些時日,我就藏不住身了,到時不一樣要被人追打?”


    “我去讓師父想想辦法,讓你不要長大。”


    “胡扯!”白樹真生了氣,高高地昂起頭,“我是一條蟒蛇,我還要修煉,我長到兩丈時就能長出翅膀到處飛,還能修成蛟龍。我現在能做什麽?難道一輩子窩窩囊囊地躲在你懷裏,隻幫你背地裏偷襲人?”


    佘非忍盯著它,突然一甩手,把它打得翻了個滾,待它憤怒地直起身子時,他已經翻了個身,背對著它不說話了。


    白樹真盯著他細嫩的脖頸,終是長長地歎了口氣。


    它覺著他有些可憐。


    做靈蟒時的他有多可恨,此世為凡人的他就有多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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