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說的民風彪悍的地方?”


    宣六遙恨不得把下巴支到莫紫萸的肩上,驚奇地問道。


    “不管是不是我說的那地方,彪悍是沒跑的了。”


    “看一會兒?”


    “好。”


    倆人驅著白鹿走得近些,無恥地做起看客。


    村民們並不在乎他倆,隻一門心思地係在正在對打的對方身上。他們全心全意地用力揮舞著手中的農具,此時,它們是他們的武器。對方仿若是長出的野草,他們盡情地揮灑著全身的技藝,隻為除盡這些煩人的野草。


    可是野草不是真的野草,對方的手裏有著同樣的農具。


    鮮血從他們頭上、臂上冒出,汙了麵孔和衣裳。慘叫連連,麵容猙獰,連看的人都覺著了痛和害怕,但村民們的眼裏沒有恐懼,隻有不達目的不罷休、不到長城心不死。


    一個倒下,另一個就替上。


    毫不猶豫,毫不退縮。


    莫紫萸情不自禁地縮起脖子:“打得這麽兇殘?要麽,我們去勸勸吧?”


    “勸......勸勸吧。”


    是該勸了,再不勸,那些人怕都要死光了才肯停手。


    宣六遙在鹿背上站起,他用盡全力喊了一聲:“停下!”


    滿臉、滿身鮮血的村民們從鏖戰中停下,農具仍纏繞一起,他們疑惑地向兩人看來,等著宣六遙還能說出什麽能讓他們覺得沒必要再打下去的話來。


    “分開!退後三尺!”


    宣六遙揮著朔月劍發號施令,若不是他長著一張小少年的臉,若不是他揮的是一把木劍......或許,他的命令就生效了。


    村民們像看小傻子似地打量著他。


    當。


    有人手中的鋤頭不小心歪了一下,碰在對方的鍬上,警醒似地,呯呯乒乒聲又紛亂響起,蓋過宣六遙和莫紫萸稚嫩脆亮的疾唿:“別打啦---別打啦---”


    莫紫萸恨不得手中有一把槍,衝著天“呯呯”兩下,包管他們服服貼貼。


    “行啦,別喊了。”


    腳下突然響起一聲蒼老的勸阻聲。


    兩人嚇了一跳,低頭望去。


    一名滿臉是血的瘦巴老人半躺在鹿腳邊,手邊垂著一把磨得黑亮的鐮刀,正無可奈何地抬頭看著他倆。


    宣六遙跳下鹿背。


    老人身上有血,也不知傷了哪裏。宣六遙一時不敢扶起他,隻能問道:“老人家,看你們都是鄉親,怎麽打成這樣?”


    “他們把溝渠往我們田裏挖,每年挖上幾分,年年如此,已經占了我們好幾畝地了。”老人很是憤恨,好在已經力竭,要不然還能爬起來再揮三刀。


    土地自然重要,但為了一畝三分地豁上人命,值麽?


    在靠地吃飯的村民眼裏顯然是值的。


    宣六遙自然不會站著說話不腰疼,讓他們放棄土地,何況他們也不會聽他的。


    隻是打成這樣,都血肉橫飛了還在一個接一個地頂上去,著實看不過眼去。他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丟了命。


    若是這般不怕死,上戰場殺敵多好啊。


    “老人家,你們領頭的是哪個?”


    “領頭的?”老人伸長了脖子往鬥毆的人群裏瞧,指著裏頭一個體格健壯的漢子,“喏,打著呢。我們裏長。”


    宣六遙看清了,又問:“跟他對打的是他們領頭的麽?”


    “不是,”老人又伸長了脖子四處瞧,指著在另一處混戰的漢子,“那個,那個是他們裏長。”


    ------------


    宣六遙吩咐莫紫萸一聲:“你帶這位老人家站遠些,小心著些。”


    然後結上結界,穿過四處飛舞的鐵色農具,找著了其中一個裏長。他拍拍裏長,溫溫和和地說道:“英雄,有話好說。”


    瞬間頭頂劃過一陣淩厲的風,嚇得他順勢往下蹲了蹲。


    那個裏長原本以為後邊有人偷襲,下意識地向後揮鋤,卻是揮了個空。他驚訝地原地轉了半圈,才發現個頭不到他胸口的宣六遙。


    他迴頭跟對打的漢子說了一句“等會再打”,便揪著宣六遙的衣領出了人群,將他狠狠地丟在一邊,怒吼道:“不要命了啊!”


    宣六遙趁著結界的慣勢就地翻了個滾,未待莫紫萸撲過來扶他,一骨碌爬起身抱住裏長的大腿:“英雄,你們別打了,我有話要說。”


    “說什麽?!”


    裏長更惱了,眼睛裏的怒火一茬茬地冒出來。若是宣六遙說不出個子醜寅卯,怕是連他都要打。


    “我有一個好生計,你們幹不幹?”


    “什麽好生計?”


    “你讓他們先住手。”


    漢子瞪了一會:“好。若是敢戲耍我們,有你好看。”


    他迴身大吼一句:“都停了!”


    彪悍無比的村民們慢慢地各退半步,聚到自己的鄉鄰身邊。他們抹著臉上的汗和鮮血,憤憤地互相對望著,一臉的意難平。


    對方裏長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怎麽?不打了?”


    “歇會兒。這小東西說有好生計給我們。”


    “認慫就認慫,別拿小孩當擋箭牌。不打我們就散了,該怎樣就怎樣!”


    “該怎樣?把田先還了!”


    才剛平靜些的氣氛立時又緊張起來,村民們的鋤頭、鐵鏟又舉了起來,如高矮不齊的樹林一般,雪亮又帶著血漬,令人觸目驚心。


    宣六遙恨不得給他倆磕頭:“兩位英雄,先聽我說,聽完了再打不遲。”


    “說!”


    兩個裏長同時大吼一聲。


    “先止個血吧,我怕沒說完你們就先死了。”


    ------------


    後方湧上一大幫婦女,她們用草木灰覆在傷處,或把一種青黃小圓棍掰開揉碎,用來止血。


    莫紫萸心想,村民打架都有女人療傷,將士們怎地就沒這待遇?迴去還是要跟溫若愚再說說。


    不過,眼下先招安這幫村民。


    兩位裏長已處理好傷口:“說吧,有什麽好生計?”


    “慧州城外的溫將軍正在招攬精兵,餉銀給得優厚,各位不如去那兒試試,若是立了功,田地、金銀多的是,何苦在這裏為幾分田地打自己人?”


    “當兵?”


    “是。保家衛國。”


    兩人打量著他,其中一個冷哼一聲:“好男不當兵,不知道麽?”


    宣六遙微微一笑:“我不知此話從何而來,自古當兵的好男兒層出疊見、數不勝數,你們能太太平平地種地、生活,也要靠無數兵士的守護。江南一向是富庶之地,按說幾分地不值得你們拿這麽多人的命來拚,你們又為何如此?”


    倆裏長對視一眼,有些苦笑:“原本地多,三分、四分的地,讓便讓了。這兩年東邊來了海寇,那邊的人都跑過來了,田也沒了,一下子人多田少。如今哪怕是半分地,我們也要爭的。”


    “所以當了兵,不但能有餉銀,也能勻出田地。把海寇打退後,失去的田地也都能迴來,還能過迴從前的太平日子。難道你們不想麽?”


    宣六遙說著,慢慢站起身。他雖是少年,卻也通身與眾不同的脫俗氣派。


    村民們安靜地看著他。


    半晌,一裏長站起身,低頭看他:“早聽說慧州城的溫將軍有一個好兒子,今日見識了。不過,趕緊滾迴你老子那裏去,當心半道被海寇截了。”


    “啊?”


    宣六遙一楞,自己怎麽成了溫若愚的兒子?


    還沒迴過神,身子已被滴溜溜地推著轉了半圈。那人還嫌不夠似的,又在他背上推了一把,喝斥道:“趕緊迴去。有你老子在前邊擋著,海寇也打不到這邊。我們何苦去送命!”


    這話說的!


    宣六遙一轉身,衝那推他的裏長吼道:“若是擋不住了呢?你們個個這麽想,誰跟我父親去擋海寇?!”


    話音剛落,他悔得恨不得咬碎舌尖,怎麽就認了溫若愚當爹呢。


    再吼也沒用。


    那些人推推搡搡,把他和莫紫萸一起推上白鹿背,像趕走兩隻亂闖的小家鴨似的:“趕緊迴去!知道有海寇還亂跑。”


    莫紫萸迴身大喊:“這裏是什麽地方?”


    連什麽地方都不知道,就敢來招攬兵士。


    那些人更嫌棄了:“此處是烏傷,離慧州有四五百裏,你讓我們去那裏當兵,想跑死我們麽?”


    四五百裏?


    莫紫萸一時沒反應過來,這算近還是遠,畢竟他們從早出門也不過走了一兩個時辰。她仍不死心,繼續喊道:“早聽聞烏傷的子民是最英勇的,我們兩個正是衝著烏傷而來。你們去慧州的溫將軍處當兵吧,他需要你們!隻要有你們,海寇一定會被擊退的,你們也會找迴你們的家園,不用為了半分地......”


    話還沒喊完,村民們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隻留下他們倆騎著一頭“灰驢”孤零零地站在田間,莫紫萸柔弱而堅定的聲音尚在北風中飄蕩,拖出半分落寞來。


    她楞楞了朝著村民們散去的方向看了一會,自嘲地歎口氣:“也沒算白來,好歹知道這裏叫什麽名字了。”


    這次她坐在宣六遙身後,她摸了一把他的金絲銀鏤袍,揶揄道:“不虧是皇殿下,又是國師,這氣派就是不同凡響。”


    宣六遙頓時有一種把好東西藏起來吃獨食的心虛:“這是我師父給我做的,隻此一件......我跟你換。”


    他手忙腳亂地去脫自己的衣服。莫紫萸笑著一把按住他的手:“別,我可沒這意思。”


    她這麽一按,便把他牢牢地圈在懷裏。他頓時臉上發燙,連耳朵也灼灼地燒了起來。莫紫萸看到他的耳尖冒起紅光,脫口而出:“我一定見過你。”


    “是嘛?”


    宣六遙動也不敢動,心裏慌裏慌張又混了幾絲甜蜜,一顆腦子早已亂成漿糊,暈頭轉向,她說什麽都是對的。


    “嗯。”她又盯著耳尖看了許久,才鬆開圈著他的手,嘀咕著,“就是想不起來。”


    ------------


    白鹿又撒丫子奔了起來。


    往北走,那風唿唿地,比往南時更甚。


    “慢點。”


    行至半程,莫紫萸突然說道。


    “哦。”


    不待他放鬆韁繩,白鹿已經慢了下來,隻篤篤地走著,於是風和日麗,草長鶯飛,悠遊天地間,隻他們倆人,舒適得令人不思歸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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