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紅裳的少女對張熬夜說道:“果然,你這縷‘劍氣’在這眠王大夢裏不受太歲的壓勝。”


    壓勝?


    仿佛明白張熬夜的疑惑,紅絳道:“你知道這太歲的夢境,這所謂的眠王大夢是什麽嗎?既是字麵意思,但又遠遠不止。”


    “……是太歲的夢境實質化,既是真實,又超脫於真實,也是虛妄,但虛假於虛妄。”


    張熬夜點點頭,“我聽不懂。”


    “我現在把這鐵牢打開,你稍稍讓開。”


    少女雙手托在身後,踱步到一旁,笑眯眯道:“還好碰到了你,我都怕這些搖燈教的把我忘在這兒了呢。”


    那縷混沌的劍氣將禁錮二人的牢籠一下劈開,張熬夜迴頭道出了困惑,“你既然是監天司的修士,你為什麽不自己逃出去?”


    少女歪著頭,古靈精怪地眨了眨眼笑道:“眠王大夢裏,尋常的術法神通被這夢境裏的大道壓製,無法施展,我先前與那搖燈教高人戰鬥,依仗的法寶被那廝奪走。所以嘛,現在我就是個略有拳腳的凡人。”


    張熬夜點點頭,兩人站在狹長陰暗的洞窟隧道之中,一條蜿蜒向著地下,一條則崎嶇地通往上方,張熬夜問道:“你認識路嗎?我們往哪兒走?你說這裏是搖燈教的祭壇,他們在這太歲的夢裏也祭拜太歲?”


    “沒錯,遊神教徒向天上尊座的祭祀方式千奇百怪,但拜太歲的幾個,都是獻祭肉身和苦痛,很無聊的。而太歲的無邊夢境裏,據說祂有時會因信徒們的獻祭而醒來,給予投視……至於路嘛,往下走就是了,這幫東躲西藏的遊神教從來都喜歡把祭壇和據點修在地下,方便隱匿躲藏,跟老鼠似的,自古養成的習慣,在這眠王大夢裏我猜大概也不會例外。”


    張熬夜好奇問道:“來自太歲的投視?那會發生什麽?”


    “我怎麽知道,可能就是死了吧。”


    紅絳打量了一番四周,轉身朝那蜿蜒向著地下的方向走去,少年趕緊跟了上去。


    蜿蜒幽深的狹長隧道裏幾乎沒有任何光亮,少女和少年卻如履平地在這彎曲的陰暗隧道裏穿梭得飛快。但很快張熬夜就感受到痛苦,這紅絳不知是不是常年沒人可說話,此時逮著了他,一路話癆,哪怕少女的聲音清脆好聽,在這漫長的黑暗前行的途中也忍不住覺得有點聒噪。


    但少女不知道說那些話不知是真是假,聽得他有些煩躁,卻又忍不住豎起耳朵想聽下去。


    “張熬夜,你知道怎麽從這夢裏醒過來嗎?很簡單,你在這裏死了,隻要你現實中的肉身尚存,便能醒來。但根據監天司庫房文獻裏的記載,太歲信徒在眠王大夢裏獲得太歲的投視,死了就醒不過來哩,便會成為祂的一部分。”


    “……而那太歲的真身,遮天蔽日般的恢弘巨大,其性愚駑癡愚,有著無限繁衍和生長的意誌,有的人說太歲這尊遊神對人間沒有惡意,但也有記載相反,曾在朝歌千年引起過人間的大災禍……據說太歲真身有一萬隻手,一萬隻眼,一萬張嘴……不對,監天司檔案裏好像也有前輩寫得是兩萬張嘴,看到的人幾乎都瘋了。但我那時候讀到這裏,到現在都沒想明白,既然看過的人都瘋了,那他們是怎麽數出來這個數的?”


    “……你知道搖燈教也拜那巴虺嗎?不過他們卻很少獻祭那人麵蛇身的尊座,據說非常畏懼祂,而且隻敢暗中膜拜祂,可好笑的是,搖燈教這幫瞎子殘疾,大部分人的神通卻都是來自那蛇神的。”


    “……幄教和病師殿也都是拜太歲的,不過搖燈教和幄教自古以來都是死對頭,碰到了就能看這兩群神經病彼此打得頭破血流屍橫遍野,可好玩兒了,不過病師殿的那群肚子裏養蜈蚣的和尚最為古怪,既信佛又信太歲,也從不像這倆夥人那樣在人間到處拉人布道入教。”


    “張熬夜,你知道……”


    少年忍不住打斷道:“紅絳姑娘!別說了,我們接下來不知道要在他們的祭壇裏碰到什麽,你現在神通術法又都不能施展,萬一我們好死不死地正好被太歲看到了呢?會發生什麽?我可不想變成什麽遊神的一部分……對了,我們在這地下走了有半個時辰了吧,這破洞窟有多深啊?怎麽還不到頭?”


    紅絳頭也不迴,“應該快了,仔細聽。”


    張熬夜不說話,沉下心來聆聽,果真隱約之間聽到了一種奇怪的音調,似是從很遠的地方正在奏樂,但是一種從未聽過的器樂,甚至很難稱之為樂,因為純粹是一種充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別扭和不協調感的調子,讓人聽了極為不舒服。


    幾炷香後,隧道豁然開朗,然後一座張熬夜從未見過的巨大的石門靜靜地開著,似乎在歡迎著這前來打擾的二人。


    遠遠望去,這座石門簡直像一道豎著的白線,突兀地隔絕割開了整片地脈。石門上刻滿了奇異的雕紋,直到張熬夜和紅絳走近了,少年才發現那上麵竟是無數條觸手,給人強烈的不適感。


    石門前的兩人如同墓碑前的兩隻螞蟻。


    這便是搖燈教的祭壇?這門上雕刻的難道就是太歲?少年抬頭看著那道直直連入頭頂黑暗的石門,然後抑製住自己腦中不知因這震撼還是說不清原因的某種恐懼,跟著紅絳一同穿過石門,這石門實在太過巨大,走了大抵要有幾十息的時間,然後他聽到了耳畔傳來的那聲勢浩大的怪異音調。


    隨著眼前一片豁然開朗。


    張熬夜發現這是一個大得驚人的地下空間,有數十根幾百丈高的巨大青銅柱聯接起了天地,呈一個巨大的圓形分布在那地下的廣場上,當中有一口幾百米的廣場上,有一方如廟宇一般巨大的青銅鼎,鼎裏盤踞著一團扭動的肉塊,從中伸出無數細長的根須,縈繞在空中,胡亂地甩動。


    在青銅鼎周圍的一圈台階上,有十來個身著緇色長袍的搖燈教,正對著青銅鼎高舉雙手,口中念念有詞,而邊上的廣場上,此刻跪拜著數百個衣衫僂爛的教眾,似乎在台階上那些人的指引下有序地五體投地,虔誠膜拜。


    張熬夜在豢坑裏見慣了血腥,此刻低頭看著遠處那廣場中央青銅鼎內那團莫名的血肉,依舊感到一絲惡心,他問道:“那便是太歲麽?”


    紅絳皺著眉,“應該是太歲的一小塊褪留下來的血肉,按照司內文獻記載,太歲這位尊座有著無限滋長和衍生的本能,每個瞬間有無窮無盡的血肉蛻落,被新生的軀體替代,我一直以為這是曆代前輩喝多了瞎寫的,看來未嚐沒有可能是真的。走,我們靠近些去看看。”


    少年道:“等一等。”


    張熬夜看著遠處廣場上那些跪地的教眾,閉著眼心意一動,然後將手上的那件與廣場上教眾無二的破爛長袍遞給了少女。


    紅絳接過長袍,盯著張熬夜,“能在眠王大夢裏實質心念,這可真的隻是太歲眷屬或者獻祭了足夠多的代價才能獲得的饋贈。”


    張熬夜已經披上了那件長袍,將消瘦的臉龐隱藏在頭罩裏。


    “你的意思,我在那地下墓室裏遇到的這縷劍氣,是太歲的眷屬?”


    少女也穿上了長袍,慢慢順著石階走向廣場。


    “不無可能,但不太像,太歲這位尊座不同於那兩位,雖然是無上的存在,但靈智似乎有限,人世間這諸多遊神教的行事作風往往會有某些其信奉的尊座的風格,你遇到的那位……似乎太聰明了。”


    張熬夜一時啞然。


    兩人已經悄然摸到了廣場邊上,隱藏在前方那巍峨高聳的青銅柱投下的陰影之中。


    陰影之中的少女,一席紅裳被染成了葛巾紫,她輕聲道:“看到了嗎,我的法寶在那個瞎子手裏。”


    張熬夜仔細辨視,然後才發現好像這太歲祭壇上的搖燈教,全都是瞎子。


    少年無奈,“這幫搖燈教的不都是瞎子嗎,哪一個?”


    少女直勾勾盯著青銅鼎前那個向著地下眾人高舉雙臂的人影,“鼎前麵的,脖子上掛著一顆象六。”


    張熬夜順著話語定神望去,幾百步外那台階上,一個高大的緇衣男人,臉上布滿了崎嶇猙獰的傷疤,在他敞開的衣襟前,正掛著一顆拳頭大小的骰子。


    “那就是先前和你戰鬥的搖燈教長老?不對,為什麽他有眼睛!?”


    饒是張熬夜天生視力極好,加上修了紅絳傳授那無名法訣之後,五感又登上了一個台階,但畢竟相隔太遠,這片地下空間又極為陰暗,隻能依稀看到那臉上布滿了詭異傷疤的男人顴骨高聳,一雙渾濁的眼睛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緩緩流動。


    “你知道為什麽搖燈教的人都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獻祭給太歲嗎?”紅絳不等少年迴應,輕聲道,“……既是獻祭,但其實也是一種懇求,他們希望能用太歲賜予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


    隨著少女的話語,台階上青銅巨鼎前的男人,那雙渾濁的雙眸轉過來,和張熬夜的視線相交,隨後露出了一個詭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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