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桌的胖和尚依舊捧著那和他那胖腦袋一樣大的醬蹄髈啃得歡,這桌上陳熬夜等人卻心中一凜,就連那缺心眼的憨貨唐魏子都把頭埋在桌上,不聲不響地繼續吃飯。


    “你們這群臭施主怎麽不說話了?是不是沒見過佛門的兩心通?”


    見多識廣的徐鏢頭麵不改色,安撫了桌上的少年少女,隨後站起身朝那胖和尚的背影拱了拱手,沉聲道:“在下福運鏢局徐存義,帶領鏢局新入行幾位沒見識的後生打攪了大師,還望大師多多包涵!”


    那胖和尚充耳不聞,依舊專注地啃著蹄髈。


    “嘿嘿,你這老武夫,嘴巴倒是挺甜,看你們桌飯菜不錯,不知道能不能賞臉讓貧僧有幸品一品啊,可惜這盆醃篤鮮稍微過了些火候,否則這一桌菜也算是圓滿無缺哩。”


    徐鏢頭二話不說,一屁股坐到身邊唐魏子那條長凳上,大手一伸,“大師請,這邊坐!”


    胖和尚捧著蹄髈,站起身,圓鼓鼓的身子極為靈巧地越過桌椅,坐到了徐鏢頭先前的長凳上。這迴桌上眾人終於看清了這胖和尚的臉,哪怕最沒見識的唐魏子和徐應都不得不說一句這位胖和尚,當真長著一臉佛相。


    “幾位臭施主,可是讓小僧在此一番苦等了。”


    張熬夜看了眼胖和尚,抱拳道:“晚輩等人唐突,望大師海涵。”


    “唐突什麽,臭施主們可就是小僧要等的人啊,小僧西海空空寺講經首座弟子竹鶴,前來了結與諸位臭施主們的因果。”


    一直默不作聲的少女孫甘露終於忍不住露出怒顏,“你這胖僧,怎麽開口閉口說人家臭!”


    這話其實多少有點冤枉,因為張熬夜就沒看這胖和尚說過話,從頭到尾都專心致誌地啃著那醬蹄髈。


    “幾位臭施主身上全是死人臭,自然是臭施主啦,莫不成在諸位臭施主眼裏死人肉是香的?不過小僧倒也確實沒嚐過死人肉,若是香的,下次幾位臭施主吃的時候可得帶小僧嚐嚐。”


    這話落在幾人心間,如同一道驚雷。唐魏子神色大變,喊道:“你這和尚,你到底是誰,莫不是來替那天殺的老乞兒報仇的同謀?”


    徐鏢頭按住身邊激動的唐魏子,又用眼神示意其他幾人冷靜。


    “老乞兒?小僧不認識,小僧說了,諸位臭施主與小僧有緣,小僧是來與諸位臭施主了結因果的。師父一直說小僧不太聰明,可能沒說清楚,小僧對諸位臭施主,沒有惡意的。”


    “不然進客棧那一刻,諸位就都死了。”


    店小二端著菜上了二樓,看到眼前朝南而坐的胖和尚,便明白這桌的氣氛有點不對,訕訕笑了笑,吆喝了幾聲後放下菜碟便趕緊溜了下去。


    八仙桌上,徐鏢頭到底是走南闖北的老江湖,此時臉上早已恢複往常的豪邁和爽氣,替沉默不語的幾位年輕人不停夾菜,夾起好大一片羊肉,放在胖和尚竹鶴的碗裏。


    “來,這位空空寺的大師,別光啃蹄髈,嚐嚐這爆炒羊肉味道怎麽樣。”


    胖和尚聞言,放下蹄髈,滿是醬汁的雙手往自己身上那肮髒破舊的袈裟上胡亂一擦,笑眯眯對著徐鏢頭雙手合十行了個禮。


    “徐施主有禮了,那小僧恭敬不如從命。”


    看著下筷和他們這幾個豢坑元寶差不多快的胖和尚,張熬夜問道:“不知竹鶴大師和我們幾位有什麽因果?又該如何了結?”


    “小僧怎麽知道,和你說了小僧不聰明的。這也都是師父跟小僧說的,小僧便聽師父的話從西海一路趕過來在這兒等你們了,可等了好久了!至於怎麽了結,師父說了,但小僧聽不明白。但了結了因果,小僧應該是會明白的。就是因果如果了結了,那就是把因果了結了。”


    唐魏子翻了個白眼,這二愣子琢磨出了,這胖和尚就是怪,但應該對他們這些人沒有抱有惡意,便忍不住揶揄道:“大師高見,如果我聽懂了那我可一點沒不明白。”


    胖和尚竹鶴飛快夾肉塞到口中,聽著唐魏子這略顯嘲弄的話,反而朝他露出了笑容。


    “這位臭施主,很有慧根,若是有緣,他日可以皈依我佛門。你很有慧根的,小僧覺得你若是修佛,未來可以和師父一樣,是能燒出舍利子的。”


    桌上其他人聽不到竹鶴的兩心通,看著這兩個都有點缺心眼的貨眉來眼去的,一時都有些無語。


    張熬夜看著吃得挺歡的胖和尚,猶豫了片刻,問道:“那大師接下來是跟著我們嗎?”


    這迴胖和尚點了點頭,一道聲音落在桌上諸位心頭。


    “嗯嗯對呀對呀,放心好了,諸位既是鏢師,小僧便跟著你們一起,也可替諸位保駕護航。無需照顧小僧,小僧雖然飯量略大,但是會自己化緣的,而且小僧出來前師父給了小僧不少金銀俗物,讓小僧吃飯的。”


    胖和尚似乎生怕眾人不信,翻開身上破舊的袈裟,露出貼滿了黃金葉子的內領,看得唐魏子眼珠子都直了。


    “反正小僧對諸位臭施主,真的沒有惡意,師父說了,出家人不打誑語,隻能偶爾吹吹牛。”


    唐魏子是個嘴賤的愣貨,聽到心頭這話,忍不住伸出大拇指由衷讚歎,“胖和尚,你這師父,絕對是個一等一的高僧啊!”


    竹鶴深以為然,用力點頭,讓那一臉肥肉上下一陣跌宕,看著唐魏子的眼神帶著深深的讚許。


    “這位臭施主真的是頂有慧根了,不入我佛門簡直是可惜了,日後有緣一定要出家當和尚啊。”


    唐魏子拍拍胸口,滿口胡謅,“一定一定。”


    張熬夜突然想到了什麽,看著下筷絲毫不見慢的胖和尚,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大師可知道高天之尊座?”


    胖和尚的筷子停了下來,看了張熬夜一眼,一旁的徐鏢頭也不動聲色地望了張熬夜一眼,然後少年聽到一道聲音落在心間。


    “小僧自然是知道的,那些是魔神。隻能說這麽多,其他的小僧不能告訴你,這是小僧為了臭施主好的。”


    張熬夜聽到這答案不是很滿意,他看到徐鏢頭,徐鏢頭歎了口氣道:“這些是山上人的事情,我們凡夫俗子不知道最好,尤其和這些……遊神有牽連的事情,張小兄弟,我勸你以後最好提都不要提。”


    遊神?魔神?張熬夜發現自己越問反而疑惑越多,但他算是有個長處那便是搞不清的事情,便能暫時拋之腦後。接著一桌人都沒怎麽說話,一頓莫名其妙的午飯就在胖和尚的咀嚼聲裏結束了。


    一行人出了客棧便往福運鏢隊駐紮的郊外驛站走,到了驛站和鏢隊的人馬碰頭,徐鏢頭向鏢隊的手下正式介紹了下張熬夜等人,徐鏢頭的幾個手下之前來的路上便對這一群落難少年帶頭的張熬夜頗有印象,而張熬夜雖然年紀輕輕但抱拳問候一舉一動都頗為老成穩重也很快贏得了其他鏢師的好感。輪到胖和尚竹鶴的時候,徐鏢頭摸了摸胡子,“這位是竹鶴大師,與我有緣,所以接下來也會跟我們一起走。”


    胖和尚眯著眼,向眾人合十行禮。


    北海境內佛門還算興盛,大抵是與西海佛國陸地連接的緣故,老黃曆裏便常有西域高僧前來傳教,或者是北海一些護國寺內德高望重的老和尚帶著長長的隊伍隆重地前往西海取經拜佛,當然大多數都沒來得及見到那據說黃沙千裏的西天佛土,大多死在了西海與北海相交的那邊陲綠洲之地。


    不過也是自古有往來的傳統,佛教在西海諸多民間地方香火算得上旺盛,畢竟尋常百姓發現至少在求子嗣這件大事上,比起拜北海國教道門的那些道君神像,寺廟裏的佛像要靈驗得多,久而久之便導致北海百姓偶爾看到雲遊的僧人,大多頗為禮敬。


    一天很快過去,黃昏之際,徐鏢頭把張熬夜、唐魏子和徐應幾人喊到驛站馬舍邊一片平坦的場地上。靠著栓馬架的另一側,豎著一排與人等高的木樁,上麵都綁著粗粗的麻繩。木樁邊上放著個兵器架,掛了些刀槍棍劍這類江湖常見的兵器。


    徐鏢頭身旁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漢子姓邱,個頭不高,但是四肢粗短有力,看虎口厚厚的老繭,便不難看出這是個使兵器的好手。徐鏢頭簡單與少年們介紹了一下,得知這邱師傅是鏢隊裏負責給鏢師們日常操練的教頭。徐鏢頭是個豪爽性子,說道既然開始跟著走鏢,那一刻時間也不揮霍,今天起便開始訓練,這幾個少年們都是吃慣了苦的,除了張熬夜幼時隨軍伍出身的父親練過槍法,其他兩個少年這歲數,正對於舞槍弄棒有著近乎浪漫的熱忱,自然無不答應。


    邱師傅是個沉默寡言的漢子,朝幾人拱了拱手,便讓幾人先上去挑選一件兵器。唐魏子首當其衝拿了一柄劍,捧在手裏喜笑顏開,發現尚未開刃,笑容散去了,嘟囔道:“這玩意兒還沒我在豢坑裏自己打磨的那快戈頭來得鋒利呢!”


    徐應撓了撓腦袋,選了把樸刀。張熬夜則想都沒想,提起了一柄紅纓槍。


    邱師傅見諸位挑好了兵器,點了點頭,朝少年們說道:“江湖武夫,兵器傍身是最要緊的事,不同那些給官家當差,我們江湖人吃肉喝酒還是睡婆娘或者出恭,就一樁事情,兵器不離身,這是入行拜師那天師父會第一個傳授的規矩。再有呢,日以繼夜的苦練便是第二件事情,打熬身骨橫練氣力,還是使出一手好劍好刀,這都是天天苦練不休吃苦頭換來的,你們現在這些小年輕,我見過幾個,滿口什麽根骨驚奇練武一日千裏,那是演義小說和茶樓說書裏的故事。走江湖討口飯吃,要麽流汗,要麽就得流血,簡單的很。”


    這長得像極了個尋常莊稼漢的邱師傅說話不快,但有股說不清的威嚴氣勢,包括張熬夜在內幾個少年都收起心認認真真像聽教書先生教誨一般站著。


    看幾個少年頗為忐忑的樣子,邱師傅反而很滿意,“今天先摸熟悉你們手上家夥,日後傍身吃飯靠他,都不開刃,你們倆拿短兵的,先學刺、劈、挑、掛、砍,我給你們演示一下,接著自己練,我就演示一次。”


    邱師傅手腳麻利地接過兩個少年手中的刀和劍,分別對著木樁演示了一遍,說真的頗為簡單,六七歲的孩童大概都能看一遍學樣,但張熬夜家祖上時代從軍,他看得出這邱師傅身手絕不一般,這簡單的幾個動作兩趟下來絲毫不差,多一寸少一寸的餘地之內,勢大力沉精準利落。


    徐應和唐魏子接過刀劍,便也不說話,收起心思認認真真地按照邱鏢師的樣子對著木樁開始練,莊稼漢模樣的邱師傅走到張熬夜身邊,眯著眼睛打量了一番,對著徐鏢頭道:“就是他?”看到徐鏢頭笑著點頭,漢子甕聲道:“來,耍個槍給我看看。”


    張熬夜二話不說,走了幾步挑了個空曠點的地方,沉吸一口氣,然後演練了一套自幼學習的槍法,是從軍的父親手把手教他的,以挑刺掃為主,這套北海軍中槍法談不上多高明,但勝在極為狠辣果決幹淨利落,以殺敵製勝為主,沒有絲毫多餘動作。


    一旁徐鏢頭和邱鏢師看了,兩人臉上都掛著淡淡的笑。邱師傅眯著眼,“張小兄弟,家裏長輩以前參軍的?”


    張熬夜將手中紅纓槍畫了個一道弧線,身體往後撤一步,持槍的右手收迴胸前將長槍以右肘夾在肋側,一個攻守兼備的收槍式,吐出一口濁氣,隨後側過頭看著邱鏢師道:“正是。”


    唐魏子看得雙目發光,忍不住讚歎道:“熬夜的,可以啊這一手。”


    隨後頭上馬上挨了那莊稼漢好疼一下,“讓你停下來了麽?”


    一直沒說話的徐鏢頭眯著眼道,“江湖畢竟不是沙場,這套走江湖,一旦出手容易見人命,今日罷了,明天上路了,老邱你教張小兄弟幾路江湖槍法,比起你這套軍伍槍術,多一絲餘地,少一點狠意,也這是我們走江湖混飯吃的真諦。”


    張熬夜點點頭,“那我這會兒練些什麽?”


    邱師傅從兵器架上又取了一柄樸刀,直接拋給張熬夜,“剛剛我那幾下記得住否?記得住便練吧。”


    少年接過樸刀,不再言語,轉身對著木樁,心中重溫著邱師傅剛剛那幾下,接著深吸一口氣,對著木樁開始練起來。


    接下來一個多時辰幾個少年便在一板一眼的揮刀劈劍裏度過,驛站一間客房裏頭,邱鏢師問道:“他沒和你說過?光靠這點手腳工夫,宰個山上人我是不信的,那麽好殺,這芸芸凡夫還能讓那些高高在上山上修士欺成這樣?”


    徐鏢頭點起了旱煙,抽了兩口,吐出了一團氤氳的煙霧,“小兄弟沒主動提,那我也沒問,但走了半輩子北海的江湖,奇人異事見了多了,也沒多稀罕,真是三教九流的山人那他娘能有活路?連遊神教的那群神經病,都不是好惹的,說得唬人不過隻是抓些小孩養來吃,多半隻是個不入流的山澤野修,那塊地兒老年歲裏死了幽泉幾十萬大軍,這麽說你便能猜到了吧?大概也就是個廟台神塑前小心翼翼偷兩口香油的老鼠。再說了,落難相見,能救便救,這是我徐存義信奉的道理,你我出身也不幹淨,當年大當家還在世的時候,有忌憚過嗎?還不照樣把我們救迴山裏,後背敞亮把我們當自己人?我看人一向準的,這張小兄弟不是個壞人,而且這幾個吃了幾年實心肉的孩子,哪怕賤命八字硬,身上那股子死氣藏都藏不住的,這幾個苦命的怕是活不到成家的。”


    聽到大當家扯到陳年舊事,莊稼漢一時陷入了沉默,不再說話。又嗦了幾口旱煙的魁梧漢子想了想說道:“孩子們挺好,沒必要擔憂,倒是那和尚怪得很,空空寺?老子從沒聽過,這和尚也看不出個底細,兩心通又是什麽功法?你替我得多盯著點。”


    在他這種老江湖眼裏,和尚道士一般都不是好惹的。


    邱鏢師沉聲道:“大哥,走完這趟,跟兄弟們迴山裏吧,你真信得過那些拜太歲的妖人?這趟鏢路上容易怕是容易出事。”


    徐存義笑了笑,“北海這些年雖然水麵下暗流湧動,但那說到底是他們山上的事情,和我們無關,真碰到紮點子的,我老徐又不是酸腐書生,大不了把箱子裏那玩意兒交出去保住腦袋。”


    “不早了,你去歇著吧,明兒一早咱就上路。”徐鏢頭將旱煙杆往桌上敲了敲,看到那跟了自己一輩子的兄弟退下,看著桌角那靜靜燃燒的蠟燭,自語道:“當初你救了我,如今我救了他,後來你被我害死了,我可萬萬不能被他害死了,不然這算什麽事兒啊?你說是不是,大當家?”


    安靜的房間裏,隻有那一抹微弱的燭光輕輕搖曳,似乎不願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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