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愣子雙手合十夾著一根細細的木棍,全神貫注地匍匐在河灘邊,對著已經堆砌起的樹葉和枯枝認真地搓起篝火,當一縷青煙從中嫋嫋升起,周圍響起了一陣歡唿。


    成功點起火來的二愣子傻笑了一會兒,又在不遠處點了另外幾堆篝火,不遠處有幾個少年已經提著河中抓來的活魚,放到河灘的卵石上砸暈了開始處理。


    張熬夜盤坐在篝火前,非常認真地感受著麵前熊熊燃燒的火堆,他享受著那溫暖的溫度,享受那不時因燃燒迸發的爆裂聲,他突然覺得極為諷刺,上一次見到火光,還是家破人亡的那一天,也是他之後幾年噩夢的開始,而一直到這一刻,他才覺得噩夢結束了。


    雖然還有許多顧慮在心中,但至少現在他不願去多想。


    遠處,孫姓少女和其他幾個少女一起帶著幾個年幼一些的元寶從樹林深處迴來,懷裏捧著一些形狀各異的野果,有一個獵戶家庭出身的少年先前教他們在樹上刻下標記,避免在這茂密的森林裏迷了路。


    很快黃昏日暮,二十來號人圍坐在幾堆燒得興高采烈的篝火前用烤魚和野果為他們所有人的劫後餘生而慶祝。張熬夜也是第一次看到許多人臉上露出笑容,這些歲數不一出生不同的元寶們在夜色裏終於像尋常孩子們一樣開始聊天,在幾個性格外向的主持下,每個人都自我介紹了一番,好讓彼此大家都能認識,在此之前,很多人張熬夜連名字都不知道。


    之前連摸帶刺從河裏抓上來的十來條魚根本不夠吃的,二愣子這會兒又帶了幾個自告奮勇的少年一起跑溪流裏開始第二輪的覓食。


    張熬夜作為這群元寶中領袖的原因,他多分了一條魚,他從小不愛吃漁獲,但這次他吃得差點淚流滿麵,咬下烤得酥脆的魚肉,他已經麻木的口裏又一次感受到了這燙嘴的熱度和對那美味肉香的陳年記憶。


    不是那他再也不願迴憶起的東西了。他抬起頭,看著那一雙雙還沒來得及吃到烤魚的希冀眼睛,於是用手把手中烤魚簡單分了分。


    片刻之後,那些幾年沒有吃過熱乎食物的少年少女們,一個個都流淚了。他們一邊吃一邊笑,又一邊忍不住流淚。


    看著這有點滑稽的一幕,張熬夜卻一點笑不出來,他沉默了很久,隨後輕聲說道:“結束了,都過去了,大家都吃飽喝足,然後好好睡一覺,不用受寒不用挨餓也不用害怕了。睡一覺起來明天我們繼續走,走出這片林,走到大路上,再碰著行人然後問清位置和方向,去鎮上或城裏向官府求救,有出路的,都會有的。”


    一個算得上美好的夜晚就這樣渡過了。


    第二天晌午,二十二個從豢坑幸存下來的元寶終於迎來了第一個不再提心吊膽麵對的明天。


    不得不說,在那極端殘酷的環境下生存下來的這群年輕人們,有著常人難以匹及的毅力和體魄,一群人浩浩蕩蕩一路披荊斬棘越過這片無邊無際的森林隻花了短短幾日的光景。之後這群如野人一般的孩子們走到一條寬闊的驛道上終於遇到了行人,在嚇走了幾輛馬車和幾隊路人後,張熬夜終於遇到一隊押鏢路過的師傅,帶頭的鏢師是個熱心腸的漢子,自稱姓徐,聽張熬夜簡略講了他們的經曆,二話不說先吩咐手下從馬車裏掏出了一些破舊但幹淨的衣物讓這群苦命孩子們先換上,隨後親自護送他們去離此地最近的平陽郡平陽縣。


    張熬夜坐在為首的馬車上和徐鏢頭一路聊天,才得知此地是北海幽泉國境內,乃是北海國的朝貢小國之一,距離北海國大約五百裏的路程,至於他們一路穿越而過的荒原便是當年朝歌兩千一百年左右遺存下來的古戰場,據說埋了幽泉國幾十萬大軍,但如今是朝歌稱帝兩千七百四十五年,算算是六百多年前的古事了。要說少年口中的這離奇遭遇,徐鏢頭哪怕見多識廣,知道這世上那芸芸修士各種玄異之事,但也隻信了一半,你說被個藏匿荒山野嶺的邪修擄掠那他是信的,死了幾百年的古人死而不腐這算什麽道理?


    幾日車馬工夫,到了那平陽郡平陽縣內,徐鏢頭是個言出必行的漢子,直接帶著這群孩子到了知縣衙門。北海民風彪悍,古道熱腸之輩眾多,加上這世間那些被稱為山上人的修士與凡人之間發生的苟且事數都數不過來,官府也不感多少意外,在幾位當差的衙役詳細記錄了這群幸存孩子們的姓名籍貫之後,事情便碰到了些難處。


    這二十來個孩子裏,一半家人尚在的倒還好辦,無非官府頒一份通關文書隨朝廷的驛站一路車馬迴家就是,花不了多少銀子和力氣。


    難辦的是剩下這一半人裏,要麽家破人亡要麽歲數太小,完全說不出個詳細來。


    看到這夥孩子帶頭的是這個叫張熬夜的少年,一個一身讀書人氣質的白發師爺便把他喊來,好言與張熬夜說道:“你們這群孩子裏你算是個領頭的?那老夫問你,你們這些個無家可歸的,有何打算?咱平陽郡雖在幽泉國內還算富裕安居之地,倘若願意留在此地的話,衙門裏便給你們幾位入個籍,接下來拿著這文書在這縣內找個師傅拜個師學門手藝,或是做做長工養活自己,也都算是個安分日子。不然呢,就領個兩貫銅錢,雖然不多,但也夠你們活些日子,那官府的義務到這兒了,接下來如何,我們也就不管了,明白嗎?”


    張熬夜點了點頭,“明白了。”


    他看著遠處那些孩子們,迴頭道:“我們這些個無家可去的,我等等告訴他們,怎麽選,讓他們自己決定了,再來和你們說,至於我自己,我那兩貫銅錢給那個叫二愣子的。”


    師爺一臉驚愕,“還有爹媽給自家孩子起這名字的?”


    張熬夜一愣,對啊,二愣子是他們喊他的綽號,他真名叫啥來著?好像姓唐?


    二愣子人呢?他在人群裏找了片刻,看到二愣子正和那孫姓少女和斷指的少年說著話。


    衙內的大堂裏,這二十來位一同經曆過從地獄到人間的同伴即將要麵對分別,而且很可能是他們彼此人生中最後一次相見。張熬夜沉默地看著從豢坑裏一起逃離,一起越過那風聲唿嘯的古戰場,一起穿過叢林,一路迴到人間的夥伴,他們每個人都和他一樣,吃著滿是死氣和煞氣的實心肉,他看著其中一個忍不住因離別而落淚的少年,他記得在通往地麵的坑道禁製前,自己恍然一個瞬間看到他眉心的那一縷黯淡黑氣。


    那是早已沉浸在他們體內的業障和兵家煞氣嗎?少年不知道,但他知道,這些所有幸存的夥伴,和他一樣,大概也都沒有幾年陽壽可活。


    但哪怕如此,張熬夜也不想告訴他們。


    因為這是他自己也無能為力的事情,而沒有什麽比在一個人期待著新生的時候宣判他死刑更殘酷的事情。


    他看著那彼此擁抱,互相道別的人們。突然想起那片荒原上,那個為了所有人活下去自刎而死的少女。


    她叫什麽名字呢?張熬夜不知道。還有幾年裏,死在豢坑裏的很多很多人。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少年低頭自語:“我會替你們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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