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母說完,夏桉幾乎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老爸應該是發現了上證指數最近行情大好,又看到勢頭最猛那支股票號碼恰好跟自己生日重合,不鬧心上火就怪了。


    可夏桉堅信,哪怕加上棚博士,選出五支股票擺在老爸麵前,他也不會買生日號。


    好比彩票,隻有完全沒興趣研究什麽走勢之類的新手,奔著走運的心理,才會買特殊號碼。


    而像老爸那種自詡純技術流大師…運氣?嗬嗬。


    事實如此,夏桉想的很對。


    今天周五,棚博士是在開盤後第十三分鍾直接漲停的。


    當時,剛剛沏好一缸茉莉花茶的夏康寧正在辦公室看報紙。


    下夜班準備迴家的徒弟小偉走進來。


    一邊換工作服,一邊跟師父探討最近的股票心得。


    年輕人都有暴富夢,車床技術上,小偉已深得夏康寧真傳。


    現在他的理想是盡快學會師父那一身金光閃閃的炒股本領。


    兩三年來,夏康寧言傳身教,已讓伍小偉的模擬盤從5000塊初始資金穩步增長到三十萬。


    我勒個乖,三十萬!


    伍小偉後悔當初那五千塊投的不是實盤,否則現在三十萬在手,迴鄉下立馬能娶個白嫩嫩水潤潤的小媳婦。


    伍小偉曾問過夏康寧為什麽不真刀真槍的幹?


    夏康寧總是淡淡一笑,將臉仰起四十五度,說時候未到。


    瞅瞅,這就是高人姿態!


    我師父就是股神!


    隻要我師父出馬,什麽巴菲特、索羅斯,也就那麽迴事吧。


    用嘴巴叼著油條,一寸寸嚼下,伍小偉趿拉上鞋子,把手機擎在蹺二郎腿的夏康寧麵前。


    “巧了,師父,我覺得你出手的時機到了。”


    “哦?”


    夏康寧從眼鏡後抬起眼,瞟了瞟。


    滿目通紅。


    “您看這個,您生日誒,連續五個漲停了,喏,600804。”


    夏康寧看見了。


    第一反應是被茶水噎了一下。


    心裏有種沉重和虛浮交相轉換的縹緲感。


    繼而淡定一笑,告訴徒弟:“封建迷信,別瞎琢磨。”


    伍小偉走後,夏康寧繼續看報紙。


    一坐倆小時,半個字都沒進腦子。


    四十六歲的夏康寧仿佛迴到了小學課堂,注意力根本沒辦法集中。


    心裏有兩個蒼老的小人在吵架。


    一個說,買了又能咋的?買了還未必能漲呢。


    另一個說,扯癟犢子,你就7萬塊錢,影響大盤啊?


    先一個說,那咋?沒買就是沒買,後悔有用麽?


    另一個說,沒用還不興人後悔?


    一直到吃午飯,夏康寧依然在溜號走神。


    反複在“淡定點,失之我命”和“***”之間徘徊。


    下午第二缸茶水喝完,積鬱已甚,心火乍燃,噌地發起高燒。


    魏曉芳迴家時,夏康寧已經蓋了兩層棉被,自己吃了各種退燒藥,穩當當躺在床上不動彈,隻嘀咕。


    嘴裏念叨“生日啊”、“600804啊”,循環罔替。


    魏曉芳嚇壞了,怎麽都叫不醒丈夫。


    她第一個想到的不是120,而是兒子。


    兒子前幾天發燒的症狀和死老頭子何其相似。


    還有,兒子連日來反常的成熟!


    對,八成中邪了!


    第二個想到的是…


    隔壁門洞吳姐是不是認識個出馬仙來著?


    ……


    ……


    匆匆來,隻吃了半口肉。


    明明今晚極有可能把唐琬整個吞掉的。


    夏桉心裏這個鬱悶。


    唐琬幾眼就看穿他的想法,踮著腳尖親他一口。


    “德行,說過是你的總是你的,我能跑了不成?”


    她讓夏桉抓緊迴去,還問他用不用開賓利走。


    夏桉拒絕了。


    老爸隻是急火攻心,沒必要超速那麽多,正常開就是。


    在大堂等林佳佳的時候,唐琬留意到一樓有幾家精品店。


    她拉著夏桉走進一家名表行。


    “給我買表?”夏桉問。


    “嗯。”


    唐琬點點頭,伏在櫃台上打量款式。


    她一直記得那天在省城萬豪聽夏桉說喜歡鸚鵡螺,可百達翡麗這裏沒的賣。


    當然,有得賣她也沒打算買。


    “你剛上大學,沒必要戴太好的。”


    夏桉笑道:“我就沒必要戴表。”


    唐琬微笑看著他說:“爸爸活著的時候就很喜歡表,我記得媽媽跟他說,說男人應該要有一塊好表的。你從來沒戴過?”


    夏桉搖頭。


    唐琬說:“那第一支表我送你吧,好麽?”


    夏桉說好。


    然後從她身後環住她,在她耳邊說:“時間分你一半。”


    唐琬臉紅心跳。


    從兩人進門就跟在他們身邊的女銷售都聽蒙了。


    姐弟?顯然不是。


    對象?顯然是。


    剛上大學?


    什麽亂七八糟的。


    女銷售微笑問唐琬:“女士,您想買什麽價位的?”


    唐琬不是很懂,她問夏桉這裏有沒有喜歡的款式。


    當然沒有。


    這種精品店掛著名表的牌子,其實賣的隻是浪琴和天梭這類二三線品牌。


    相比之下,浪琴還比天梭強點。


    可浪琴不穩重,夏桉不喜歡。


    又不想拒唐琬的愛心不顧。


    他努努下巴,告訴唐琬她來挑。


    唐琬看來看去,問他喜歡鋼帶皮帶?


    夏桉說喜歡皮帶。


    唐琬還是挑不出。


    女銷售恰時接過話,指著另一個玻璃櫃說還有歐米茄和萬國,但款式少。


    “價格貴一些。”


    唐琬湊過去,一下子看中了歐米茄至臻星座。


    她點點玻璃櫥窗,問夏桉:“這個?第一眼看上的。”


    夏桉點頭:“那就要第一眼看上的。”


    兩人對視,含情脈脈。


    女銷售偷偷翻翻白眼兒,將表拿出來說:“這款打完折8萬…”


    沒說完,唐琬已經把手表戴在夏桉的手腕上。


    左看看右看看,很滿意。


    她告訴女銷售:“我送男朋友,不要折扣。”


    女銷售眨眨眼,感覺出現了幻聽。


    唐琬看著夏桉說:“我不是鋪張,第一個禮物不能打折的。”


    夏桉點頭。


    想說這是第一個禮物?


    第一個禮物明明是你本人才對。


    前後十五分鍾,看、選、刷卡結賬。


    女銷售咽了下口水。


    女的美,男的帥,還有錢,十萬塊刷出來眼睛都不眨?


    天仙配啊這是。


    看著唐琬拎著袋子和夏桉走遠的背影,女銷售感歎自己什麽時候能來次這樣的衝動消費就爽了。


    ……


    唐琬就是這樣的人。


    給心上人花錢比給自己花還過癮。


    林佳佳著急忙慌下到大廳後,唐琬囑咐他們慢點開車,注意安全,便獨自返迴出租屋。


    第一眼就看到落日餘暉中的那兩朵向日葵。


    積攢了一天陽光的花瓣像在衝她微笑。


    一下子將溫暖灑滿屋子。


    唐琬幸福得直跳腳。


    晾在客廳的床單水漬未幹,在夕陽下輕輕抖動。


    一如女主人那顆跳躍不止的心。


    ……


    林佳佳盤腿坐在副駕駛,扒橙子吃。


    她看到了夏桉手上的表。


    就算沒看到,也忽視不去唐琬帶走的表盒和手拎袋。


    “她送你的?嘶,好酸,你吃。”


    “嗯。臥槽,好酸,我不吃。”


    “摘下來我看看。”


    夏桉把手遞過去,讓她自己解扣子。


    林佳佳打量幾眼,她更不懂表,問多少錢?


    夏桉說十萬零八百。


    林佳佳直吸涼氣:“比你家房子都值錢。”


    說著把表還給夏桉:“不看了,以後帶著中介再看。”


    夏桉大笑。


    快下高速時,林佳佳睡醒過來,沉默看著窗外濃黑的郊區稻田。


    半晌,給老周打去電話,情緒淡淡的說:“我迴來了,明天見。”


    黢黑的車廂內,夏桉側過頭,在玻璃窗上看到林佳佳模糊落寞的正臉。


    夏桉什麽都沒說。


    ……


    到幸福家園樓下,本有心讓林佳佳配合他解釋一番股票的事,也被他咽了迴去。


    夏桉明顯看出林佳佳興致不高,便勸她迴家休息,不用跟著上樓。


    林佳佳點點頭,坐在駕駛位上看著夏桉問:


    “小夏桉,還哪天找我玩兒?”


    夏桉樂了,“隨時。”


    說完一擺手,跑進門洞。


    二樓門楣有黃符。


    開門有香火味兒。


    燈火通明,客廳一盞立式鏡子。


    能把人照成大馬猴兒。


    夏母恭敬地雙手合十,跪於床榻一側。


    床上兩層被褥,裏麵是夏桉那位燒糊塗的老父親。


    以下,


    乃夏桉迴家後三分鍾速通“股票危機”之梗概:


    臥室正中有道袍女修,搖鈴繞床直蹦躂,口中念念有詞。


    夏母魏曉芳聞聽腳步聲,驚迴首。


    指著夏桉衝道姑言:此是吾兒。


    夏桉怒視妖道,正待開口,卻見那女修雙指成劍,遙遙一點。


    ——果真孽障,休得猖狂!


    夏桉惜字如金,隻問親娘作法何許花銷?


    聞聽三千,怒火中燒,行至父親枕邊,小聲雲:


    爹,孩兒知錯,前幾日誤操假盤入金,後才發現是實盤…


    誠惶誠恐,不敢如實秉明。


    哪成想,今日聽林家小姐姐說,誒嘿,漲了。


    您睜眼瞧瞧吧!


    夏桉擎著屏幕,放至父親眼前。


    老父親虛弱睜眼…


    盞茶時間。


    被翻雲浪,老頭兒如股神附體,於病榻驚坐起,搶過手機看了又看。


    ——誒嘿,天命於我哉!


    遂怒斥老妻:頭發長見識短,速速趕走這妖言惑眾之人,再去開火,吾能吃三碗。


    法事未成,收費減半。


    夏母惴惴於門外要迴一千五。


    完(三百字)。


    ……


    吃飯時,已然痊愈、甚至紅光滿麵的夏康寧問夏桉:


    “這件事,你領悟到什麽沒有?”


    夏桉夾了一筷子土豆片說:


    “知道了爸,我以後肯定不跟你們撒謊,容易有生命危險。錢是小事,命最重要。”


    夏康寧“誒”一聲,用筷子點點盤子。


    “想歪了。


    “如果那天不是我多請了一天假湊巧在家,你會請教我股票的事?


    “如果不是我專研多年,能在你媽中午帶飯迴來前教會你操作?


    “如果你不會操作,能誤打誤撞把家裏的積蓄滿倉下注?


    “當然了,這裏也有你的孝道在,否則你也不會都買那支股。


    “百善孝先,善有善報啊。


    “明白了?”


    夏桉放下筷子,說真的,他沒明白老爸想說啥。


    夏康寧望燈一歎,說:“因緣果報乃天定,這是我夏康寧命裏帶的富貴啊。不出意外,他媽,兒子,我們家可能要發了。


    “現在開始,我認為我們一家三口該牢記此刻和之前那些窮苦的瞬間,並告誡自己,絕不能有錢就亂花,要繼續做個堂堂正正的本分人。”


    夏桉:“……”


    一直不吭聲,因浪費一千五百塊錢而自責一個小時的夏母,此時弱弱嘀咕:“剛還說不宣揚封建迷信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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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逢喜事精神爽。


    這個周末,夏家三口其樂融融,把時間全部留給家庭。


    夏桉周六一早去了張、劉的地下室,將電腦搬了迴來。


    夏康寧躲在屋子裏看了三小時的盤口。


    賬戶裏赤紅的浮盈仿佛印到了他心裏。


    因老周打來電話,把聚會時間推遲在了周一晚上。


    夏康寧當即時隔多年再次拍板家庭財政大權。


    撥款兩萬五千元(夏桉的學費儲備金),帶妻兒上街消費。


    夏康寧自己什麽都不要,提議給兒子買筆記本電腦。


    夏桉說死不用,扯謊說:


    “我在校內網上問過本專業學長,他們建議開學後大家集體訂購台式,配置比筆記本高,還便宜。”


    夏康寧覺得有道理。


    魏曉芳誇兒子會過日子了。


    夏康寧再次提議,說給兒子買照相機。


    夏桉的專業到大二時需要用到單反。


    但夏桉依舊拒絕,理由是這玩意更新換代很快。


    好家夥,單反加個差不多的鏡頭,兩萬五未必夠。


    這錢他不想讓爸媽掏。


    原世為了給夏桉買佳能5d和紅標頭,夫妻倆省吃儉用了兩年。


    省下來的錢還沒買到照相機,就跟著二樓的衣櫃一起被炸碎了。


    “那買點啥?”


    夏康寧嘀咕著:“我想想別家孩子上大學還需要準備啥來著…”


    夏母提議給夏桉買塊表,並指著夏桉的手腕說:“不要戴假表,讓人笑話。咱就算買不起好的,也買個普通的真的戴。”


    夏康寧說對,說小孩子應該戴卡西歐。


    “爸帶你去買真的,你這個給我戴吧。”


    “……”


    夏桉再再次拒絕。


    不是舍不得錢,是舍不得唐小琬的心意。


    最終,這次出行夏康寧的提議全部被陪遊母子推翻。


    夏母給夏桉買了一套運動秋裝,讓他到學校跟小柚子送的那套換著穿。


    給夏康寧買了一件襯衫和一雙皮鞋。


    腳上那雙五年前買的,鞋底釘了兩次鐵掌的,直接丟掉。


    夏母自己買了一條手絹,說上班用。


    剩下的,給左柚買了好多東西,讓夏桉拿去學校送姐姐。


    2006年的盛夏街頭,低矮的平房還隨處可見。


    老舊的正方形公交車還在街上亂竄,但也快被淘汰了。


    自行車尚為平原城市百姓的主要交通工具。


    兩元店外掛著大喇叭,循環著促銷詞。


    一家家小型文具店、音像店放著最紅火的流行曲。


    走過五百米商業街,能把熱歌聽遍。


    周董的《發如雪》最多。


    其次是十幾年後才能再翻紅的薛之謙的《認真的雪》。


    夏母平時最聽不得這些時髦調調。


    今天卻跟著哼了起來,然後自己笑著說:“大夏天的,怎麽都是雪啊雪的。”


    夏康寧花三塊錢買了三根鮮切哈密瓜,三口人一人一串。


    十幾年後,這三根的量,少說二十五。


    夏桉特意放慢步子,跟在父母身後兩米遠。


    看著他們在樹蔭下斑駁的光影裏慢慢行走,他眼裏的世界模糊起來。


    從01年入世開始,到03年苗頭初現,再沉澱三年。


    2006年初,無數資本洶湧地流向重化工業領域。


    使全國鋼鐵、電解鋁、水泥投資增幅幾乎翻倍暴漲。


    自改革開放以來,重工業首次超過輕工業的漲幅速度。


    對中國未來整體經濟和產業結構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馬克思曾說過:


    當一個國家的重工業飛速發展時,隨著能源和機械設備的大規模投入使用,它的製造業產能也將加速擴張,生產出遠遠超過自身所需要的產品。


    因此,這個國家必須去尋找更為廣闊的海外市場。


    夏桉清晰的知道,隨後二十年“中國製造”將走向全球,徹底成為國際唯一一個擁有全工業製造自主的國家。


    基建帶動運輸,帶動房地產,帶動輕工業,帶動娛樂業,帶動互聯網…


    這股風,會吹倒此刻自己眼前所有平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原地塑造出萬丈高樓。


    會吹動互聯網和電子科技製造業光速飛奔,直到世界前列。


    會吹起無數隻風口上的豬。


    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趁著爸媽鬢未全白,腰板尚且筆直的年紀,乘風而上,穩坐雲端,不要摔下來。


    這刻街頭,記憶的味道溢滿鼻間。


    夏桉穿著拖鞋褲衩小背心,嘴裏嚼著一元一根的哈密瓜,手戴十萬名表。


    看著前方身體康健的父母,於一棵普通的老槐樹下立誓:


    【此生唯求我心圓融通達,除此,百無禁忌】


    夏母發現兒子落後了,迴頭笑嗬嗬招唿:


    “合計啥呢?還想買啥不?”


    “沒合計啥,開心,沒想買的。想買的以後我自己掙。”


    夏桉齜牙笑著搖頭。


    夏康寧迴頭時被人行道上的凸起絆了一下,站穩後衝兒子豎起大拇指。


    “好樣兒的,有誌氣就行,爸媽等著瞧。”


    夏母說:“我兒子以後當首富。”


    父母嘛,大多都這樣。


    沒什麽文化,人家說什麽都信。


    唯一不信的,就是自己的孩子比別人差。


    -----------------


    周一上午,唐琬給夏桉打來電話,說張春敏約見夏桉。


    夏桉想了想,說:“你告訴他明天中午見,地址晚些我發你。”


    這晚,訂好的老周請夏家三口吃飯,改成了夏家用家宴招待老周。


    以及,林佳佳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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