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黑色的玄武岩和永久性積雪交織在一起,呈現出冷漠的色彩。


    攀登利齒峰的第三天,雷德高燒了。


    他體質比凡人好太多,高大強壯的身軀反而在高原環境更加不適應。


    諾拉器官的進化更是差點要了雷德這條命,他倒在地上,手裏攥住泥土,口中含著雪,他雙目呆滯而渙散,不成聚光。


    諾拉像是一個腫瘤,將根係遍布到整個身軀,這一過程更是把雷德的體力、脂肪消耗了個幹淨,他的膈肌和胸腔之間凸起一個球包狀的肉瘤,不斷地榨取著全身的能量。


    雷德癱了四五個小時,這期間他高燒不退,意識模湖,耳邊吹過的寒風變成了妖異的怪物,炫目的陽光有如利劍,朝他直刺而來。


    他的肌肉開始縮水,體型和骨架在諾拉瘤體的控製下向內壓縮,這種過程極為痛苦,就好像把全身的骨骼放在壓路機下夾斷了、碾碎了、糅合在一起燒鑄了,支離破碎的骨骼被瘤體覆蓋,大量的諾拉細胞開始分裂增殖,來起到黏合充足的作用。


    兩米八九的個子先是被壓縮到不到一米五,他像是一個圓滾滾的肉球,表麵和內部都被暗紅色的瘤體與血管組織包裹,但很快,他的身軀開始二次變異。胳膊和腿從肉瘤中掙脫,隨後整個身軀被拉長,每一寸肌肉和骨骼都以重新設計的形象出現。


    協調。


    他的個子被壓縮到一百八十公分,體重降到了120公斤,血肉虯結緊致,皮膚表麵隱隱浮現出一層暗色的紋路,當他進行唿吸時,這層紋路便會注入加熱的血液,變得紅亮。


    吞噬


    大腿和手臂的結構變化最明顯,他的關節部分都被瘤體所包裹,結締變得更加韌性,手指與指甲的縫隙間有了一個極為不明顯的小口,隻要雷德一個念頭,這裏就能散布出自己的諾拉細胞。


    “二次異變,架構改造。”


    雷德重新爬起來時候,他雖然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但是因為去掉了沉重的身軀負荷,臉色倒是好了起來。


    他已經晉升為了二品劍仕。


    “唿……差點,命就交代在這裏了。”


    晉升成功了倒還好,如果要是失敗了,在這種寒冷的高原岩壁上,把體能耗光是什麽下場,不用多說了。


    利齒峰絕對不是凡人能夠攀登的,雷德越看越覺得這座山如同野獸尖牙一般的形狀有後天加工的成分,光滑的岩壁根本無法用常規的雙腳攀登,特殊的結構似乎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風的走向。


    “試煉……”


    雷德眯起眼,他心裏有個猜想,為了驗證,他抬起手掌,微微一甩,散播出去屬於自己的諾拉細胞。


    這些畸變的細胞體內有著微量的氣體維持生命,能夠在空間中存活數分鍾,劍仕便可以用這種方式來增幅劍壓、感知四周、威懾敵人,甚至是入侵他人的意識。


    術士和星降師都能夠用靈感感知四周環境,而劍仕的感知能力更進一步,受限於試煉的規矩,他不能召喚霧金探索道路,隻能用這種技巧彌補。


    與術士消耗靈感不同,劍仕做什麽事情都要消耗諾拉細胞和能量,如果不是晉升二品劍仕後,他的體型降低了一半多,還不足以支撐他這麽行動。


    雷克斯部落認為攀登利齒峰的過程,便是在和大地山川交流,因此雙腳緊密貼地,雷德就連睡覺都要踩著地麵,蹲著睡,中途行走時雙腳不得騰空。


    同時,按照雷克斯部落麵見龍人的說法,不得自己攜帶飲食,要在十天以內登上峰頂,同時要完成上山過程中的三道試煉。


    這項朝聖之路實在太艱難,即便是恐龍人也不傻,不敢輕易攀登。


    到了第四天,雷德靠著感知找到了暴風走廊的規律,他找到了一些永久性的避風口,腳踏實地爬上了向斜山的山腰處——這裏已經被人工磨平,開鑿出了一個空曠、地麵光滑的平台。


    夕陽的火焰撕裂天際,灑下的鮮血染紅了地麵。


    雷德走上平台,立刻注意到兩座石碑和一局神龕。


    左邊上留下尖銳爪指刻下的字符,意思為:‘萬物生於大地,死亡即是歸根’


    右邊則微妙地寫道:‘天空不養育任何生物,你卻一直仰望它。’


    神龕中空蕩蕩的,隻是在神龕之前,風化了一名擺著奇異姿態的死者,骸骨凋敝,渾身被泥土包裹,其殘骸損毀嚴重,已經看不出來到底是恐龍人還是其他人種,令雷德詫異的是,它的坐姿很奇怪——雙腿交叉,但是腳心、手心卻全部貼在地麵上,頭顱卻高高揚起,這個姿態就好像是一隻即將振翅起飛的鳥類。


    ……或者說巨龍?


    他來到麵前,按照阿杜姆·蘇告訴他的辦法,咬破自己的拇指,用鮮血在第一座石碑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又在第二座石碑上畫了一個圈。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從他剛剛成為【收藏家】的時候,就有這個咬拇指的癖好,用尖銳的虎牙上下一夾,鮮血流淌出來的時候他自己也感到有些快活——雷德隻能把這種異常繼續歸結於那道符水的影響,反正他身上所有的問題,基本上都是符水帶來的。


    做完這些,雷德低頭朝著神龕作揖,認真地拜了三下,轉頭坐在那座骸骨的身旁,他小心翼翼地保持著雙腳不能同時離地,於是他想到先交叉雙腿,然後緩緩地,一點點調整著坐下來,再前傾身子,雙手蓋在地麵上。


    冰涼的觸感讓雷德感到刺痛,很快就把手皮與地麵粘在了一起。


    到了這會兒,就算是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雷德沉下心,按照阿杜姆·蘇叮囑他的,閉上眼睛,放空思緒,感受外在的一切,並進入冥想。


    伴隨著他逐漸入定,寒風似乎也有所凝滯,他的心情沉澱,進入到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


    弗拉基米爾的夢境很特別,更像是把他直接丟到了曆史中來。


    他無法通過弗拉基米爾的夢境迴到翡翠龍鮑利斯那裏,這也導致他一直對現實情況不為所知。


    當然,雷德覺得更大可能是因為鮑利斯也沒有挖掘出來相關的夢境能力。


    他的心情平靜,大腦放空,所有的負麵情緒漸漸拔除。


    寒冷似乎也消失了。


    他的身軀、他的意識,此刻正處於一個奇妙的狀態。


    身軀在下,向下沉入大地,而思維在上,向上浮空,飄向宇宙。


    他的身體與大地融為一體,奔湧的江河是他的血液,連綿的山脈是他的脈搏,茂密的森林從脊背上生長而出,天穹陳列在他脊梁之上,世間萬物都在他的洞察中,所有潛滋暗長,一切俯仰生息,刀耕火種,騰龍起鳳,鋼鐵叢林交織縱橫,城市港口,摩肩擦踵,車如水,馬如龍,一切的輝煌自地上冉冉升起。


    雷德感覺到,自己不再是雷德。


    他抬起手腕抓住時間的溪流,拽著它前進。


    鋼鐵鏽蝕,水泥風化,千年的王國在曆史的風中潰散。


    從原大陸的始祖裂穀,到亞美利亞的利齒峰,人類遙相輝映的閃耀光芒,最終會被時代所吞沒。


    寰宇大地上走過無數強者,最終都無法擺脫黃土一捧的宿命。


    大地、大地、大地。


    大地生養了萬物,稻穀、群獸、海洋,都需要大地的承載。


    這種玄妙的狀態讓雷德完全脫離了世俗的境界,他開始作為一種遊離萬物之外的存在,冷眼旁觀著。


    古今君王、賢者、富豪無數,但是從未有人能夠擺脫生於土地,死於土地的命運。


    引力將他們固定在地上,似乎也將他們的命運束縛在此。


    彷佛有個聲音對雷德訴說道:


    ‘大地,是初生,也是終結。’


    他的身軀漸漸裹上一層厚厚的泥土,亦如身旁的骸骨一般。


    雷德渾然不覺。他的意識被某種存在所牽引,深入海底。


    海洋也不過是占據了表層的陸地,和廣袤的星球本身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冰冷的深海之下還有著滾燙熾熱的岩漿,最初的生命便是從海底湧出的煙柱中所誕生的。


    造物主不創造生命,生命隻是一個巧合。


    是大地,是陽光,是鹹水,這些造物主所構造的事物,交織並行,在茫茫宇宙數億星辰之間,才好不容易達到一個恰到何處的比例,才有了生命。


    生命是偶然,平靜的大地,才是常態。


    迴歸吧。


    一個聲音低語著:


    如同落葉一般,腐爛、潰敗、化為泥塵。


    他感到豁然開朗,意識體從身軀上剝離,彷佛要與大地徹底融為一體。


    就在這時,太陽下山了。


    雷德下意識地抬起頭。


    黑夜降至,銀月昭昭,白淨如霜,星漢燦爛,奪目璀璨。


    他呆住了。


    銀河距離這裏何止百萬年的光路距離,當水下第一條魚登上岸邊,那曾經照耀它銀鱗的星光,如今說不定才剛剛到達這裏。


    ‘你要在此停下嗎?’


    那冥冥中的聲音低語著。


    在這裏停下,他的意誌將化為亞美利亞大陸的每一座群山、每一處溪穀、每一粒泥土,他將和星辰一般,永垂不朽。


    是的。


    停下來吧。


    雷德無法抗拒這種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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