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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分頭”想了想才說:“趙一清是誰?”


    我迅速算了算,我爸1967年出生,現在是12歲,還是個少年我又問:“那你認識他父親趙海邊嗎?”


    趙海邊是我爺爺的名字。


    “中分頭”說:“趙海邊?我當然認識了。”說到這兒他恍然大悟,連忙說:“噢噢噢,我想起來了,趙海邊的兒子叫趙一清,那孩子今年上初中了吧?”


    我說:“對對對!”


    這時候我莫名激動起來。如果我見到少年的父親,那也算沒有白來404一趟。


    “中分頭”說:“你是他”


    我算了算年齡,我爺爺現在應該不到40歲,那麽他不可能有我們這麽大的孫子,我很難解釋,隻好說:“我是他一個親戚。你能帶我去見見他嗎?”


    我並不相信這真是1979年,我這麽做,就是為了戳穿這一切。有能耐你帶我去見到我爸,照片不算。


    “中分頭”說:“沒問題。”接著他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注意到上麵的表盤已經裂了紋兒:“他們現在應該剛剛上班。可是我還得看演出呢。”


    我說:“現在幾點了?”


    “中分頭”說:“快八點半了。”


    我說:“超時已經快半個鍾頭了,你覺得他們還會正常演出嗎?而且除了咱倆,也沒有一個觀眾。”


    “中分頭”朝舞台看了看:“燈都亮著啊。我的表是不是快了”


    我想掏出手機看看,但馬上覺得不能讓他見到這個現在的東西,就沒有動。


    “中分頭”看了看我:“你沒戴表?”


    我說:“那麽貴,我怎麽能買得起。”


    “中分頭”說:“再等等吧,就算演出遇到事故,我也得退了票再離開啊。”


    我說:“一張票多少錢?”


    “中分頭”說:“3角。你不是買了票嗎?”


    我岔開了話題:“你跟趙一清熟不熟?”


    “中分頭”說:“經常見,我跟趙海邊住在一個家屬院。”


    我說:“你也住在二區302號門?”


    “中分頭”說:“是啊。他家是”


    我馬上說:“8號樓2單元201。”


    “中分頭”點點頭:“沒錯兒,我家在6號樓,跟趙海邊家隻隔了一棟樓。”


    兩個人越說越近,這時候我已經蠢蠢欲動了:“他現在會在家嗎?”


    “中分頭”說:“趙海邊?”


    我想說:趙一清,卻咽了迴去,隻是“嗯”了一聲。


    “中分頭”說:“今天是周一,他肯定在上班。”


    2019年,4月22日是周一,這沒錯兒,但是1979年的4月22日是周一嗎?可惜我查不了萬年曆。


    我說:“那他兒子呢?”


    “中分頭”說:“他兒子應該在家。那孩子跟他爸一樣,總愛鑽到書本裏,平時都不怎麽出來玩兒,聽說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有一次我在家屬院裏看到他了,拎著水桶和網兜,我以為他去撈魚,就問他,結果他告訴我,他去河邊做實驗。我一直跟鄰居們說,那孩子以後肯定有出息,沒準兒會成為陳景潤那麽厲害的科學家。”


    我有些酸楚。


    對於當下的語境來說,趙一清尚小,他還有廣闊、美好、未知的前程,但是我知道,他的墓碑上隻是個高級技師,然後他的人生之路就終止了。我現在也貌似擁有廣闊、美好、未知的前程,多少年之後,會不會有人也對我產生現在這樣的感慨


    我又問:“我剛來404,有一件事不理解。”


    “中分頭”說:“你說吧。”


    我就說了:“就算今天是周末,咱們404大部分工廠都應該在正常運轉吧?”


    “中分頭”說:“那當然,為了核事業,人和機器一分鍾都不能停頓。”


    我說:“那外麵為什麽那麽安靜?”


    我似乎戳中了某種bug,“中分頭”愣了一下,這才說:“這一帶正在待拆遷,隻剩下紅都劇院了,聽說馬上也要搬了,售票處都搬空了。”


    我說:“為什麽要搬走?”


    “中分頭”說:“那是上頭的決定,具體我也不太知道,但是聽小道消息說,好像這裏的輻射超標,正在緊急治理。”


    好吧,這裏是404,這個說法倒是靠譜。


    我又問:“待拆遷的區域有多大?”


    “中分頭”說:“我算算南麵到家具廠,北麵到肥皂廠,西邊到敬老院,東麵到道路養護站差不多一平方公裏吧。”


    難道我走出一平方公裏就能見到404“激情燃燒的歲月”了?


    自從“中分頭”說出了我家的住址,我似乎有些相信他了,心裏冒出了很多問題,我說:“外麵沒有在打仗嗎?”


    “中分頭”說:“和平年代,打什麽仗?”


    我說:“那是”


    “中分頭”說:“但我們時刻不能放鬆警惕,我為什麽要來觀劇?《倒退》和《40年》就是一種國防教育。”


    我想了想又問:“你知道哪裏有出去的路嗎?”


    “中分頭”的警惕性果然很高,他馬上有些戒備地看了看我:“你要出去幹什麽?”


    我說:“我就隨便問問,我不出去,我要獻完青春獻終身,獻完終身獻子孫。”


    “中分頭”這才左右看了看,終於說:“看來今天演不成了,我帶你去找趙海邊吧。”


    我趕緊說:“謝謝。”忽然又說:“你知道他家的電話嗎?”


    我十分不相信他真能帶著我見到我還不到40歲的爺爺,我希望他提前打個電話聯係一下,我要確定一下我能不能從電話裏聽到我爺爺的聲音。


    “中分頭”拍了拍腦袋:“他家電話號是多少了213還是231了”接著又說:“劇院裏的電話已經遷走了,我們直接過去吧。”


    那就“直接過去”吧。


    “中分頭”站起來,最後戀戀不舍地看了舞台一眼,終於朝外走去。我趕緊跟了上去。


    來到門廳的時候,我朝那個物品架看了看,假裝很好奇地問:“那裏綁著什麽啊?”


    “中分頭”看了一眼,說:“道具服。”


    我把目光收迴來,又問他:“你是怎麽來的?”


    “中分頭”說:“騎自行車,我帶你,很快就到。”


    我們走出紅都劇院,我果然看到台階下停著一輛大二八自行車,它是黑色的,前叉、車把和車輪輻條都是銀白色的,一塵不染,這讓我十分意外,這種自行車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交通工具,早就停產了,而“中分頭”的自行車卻至少有九成新,難道我真的倒退了40年?


    “中分頭”看了一眼我推來的三輪車,上麵還擺著那身美式軍服,他嘀咕了一句:“道具服怎麽丟在外麵了”然後他扶著自行車,麻利地把支車架踢開,就騎了上去,對我說:“上。”


    我追了幾步,坐在了後車座上,一隻手扶住了他的腰。他太瘦了。


    自行車歪歪扭扭地朝前走,很快就平穩了。


    不久之前,我和四爺是由西朝東走,結果遇到了這個晦氣的紅都劇院,得瑟著非要進去現在,我和“中分頭”的方向正好相反,由東朝西駛去。


    走出了半站路的樣子,街道有了坡度,他吃力地蹬了一會兒,終於說:“下來,歇會兒。”


    我就跳下來了。


    他一條腿支在地上,趴在車把上喘息起來:“我跟你這麽大的時候,一天能騎50公裏”接著他朝前指了指:“你看,前麵就是敬老院了,那就是拆遷的邊緣。”


    我看到了,那恰恰是個丁字路口,頂頭是個門樓,我看到了釉色的琉璃瓦,門楣上有一行金色大字,兩側門垛上貼著對聯,看不清上麵的字,我和四爺走過來的時候,應該路過過它。


    “中分頭”說:“我們從那個丁字路口朝右轉。”


    我說:“來,我帶你吧。”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個非常錯誤的決定。就像一個魔術師對我說:我在你眼前可以把自己變沒了。我說:那好哇,你變給我看。魔術師閉上眼睛,低聲說:你看好,我要不見了啊。我卻說:你等下,我轉過去。接著我就背對他了,過了會兒,我迴頭看看,他果然不見了


    “中分頭”說:“也好。”說著他就從自行車上下來了。


    我騎上了自行車,對他說:“上吧。”


    他就上來了,我明顯感覺自行車搖晃了一下,車蹬子一下就變重了,我用力朝前踩去。


    踩了一會兒,我們終於來到了那個敬老院跟前,金字是——安福敬老院。那副對聯雖然已經斑駁,但依然能看出字跡——獻完青春獻餘熱,獻完餘熱又青春。


    我說:“朝右轉,對吧?”


    背後無聲。


    我轉頭看了看,心裏一空,差點摔下來——不知道什麽時候,後座上的“中分頭”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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