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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此人理了個圓寸頭,穿得整整齊齊,他轉頭看見我醒了,馬上直起身,對著我鞠了一躬:“對不起,我把您吵醒了。”


    我有點發蒙,第一句話竟然是:“現在……幾點了?”


    他看了下腕上的手表:“下午四點十五分。”接著他又說:“您睡的被褥是我的。”


    我趕緊站了起來。


    他擺了擺手,說:“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我說:“我朋友去哪兒了?”


    他說:“噢,他出去轉悠了。”


    我看了看他,突然問:“你不是中國人?”


    他點了點頭,說:“我是日本人,我叫李噴泉。”


    外國人起中國名字總是很奇怪,我曾經遇到過兩個美國人,一個叫米老鼠,一個叫唐老鴨。


    我說:“我叫小趙,我的朋友叫asa,我們是來旅遊的。”


    他笑了笑,說:“我也是。”


    我說:“你的中文講的很不錯。”


    他把頭一低,說:“謝謝。我是個交換生,大學是在中國讀的,我選修的也是漢語言專業。”


    “謝謝”應該是最簡單的漢語了,他偏偏在這兩個字上露出了破綻,聽起來更像是“射射”。


    我又問他:“你是什麽時候進來的?”


    李噴泉說:“兩天前。”


    我接著問:“你是怎麽進來的?”


    李噴泉說:“很不容易,我去過三次大使館。”


    我有些不舒服了:“武警沒攔著你?”


    李噴泉反問我:“武警為什麽要攔我?”


    我說:“不是在搞軍事演習嗎?”


    還有句話我沒有說出來——軍事演習最應該防備的就是你們這些外國人啊。


    他說:“估計我進來的時候還沒有開始吧。”接著他問我:“你們是什麽時候進來的?”


    我說:“剛進來。”


    他說:“不是搞軍事演習嗎?”


    我支吾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托了點關係。”


    他點點頭,又說:“一起吃點東西吧?”


    我說:“好哇。”


    接著,他就像變戲法一樣從公交車裏找出了煤氣爐、煮鍋和速凍水餃。


    我說:“這些都是你帶進來的?”


    他說:“不,這是辦公大樓的人送給我的。”


    我馬上問他:“你知道辦公大樓在哪兒?”


    他說:“知道啊。”


    我說:“我們正找它呢。”


    他說:“待會兒我就去辦公大樓,你們跟我走吧。”


    我趕緊說:“好的,謝謝。”


    上天好像不想讓我們變成無頭蒼蠅,專門給我們派了一個日本導遊!


    李噴泉燒水的時候,asa迴來了,我們一起聊了聊。原來這個攝影愛好者,他喜歡拍廢棄的建築物,之前網上特別有名的那張首鋼照片就是他的作品。


    首鋼在北京,我和李噴泉的距離一下拉近了。


    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你是怎麽找到這個地方的?”


    李噴泉說:“我聯係上了一個來過404的攝影家,他給了我路線圖。就算是這樣,我也走了很多冤枉路,花了幾天時間才找到。”


    我的心裏平衡了一些。


    餃子熟了。


    沒有碗,李噴泉給我們發了筷子,大家從鍋裏撈著吃,變成了“餃子火鍋”。


    asa問:“你在哪兒上的大學?”


    李噴泉說:“南京。”


    中國人和日本人提到這座城市就不免有些敏感,他馬上說:“我每年都會去大屠殺紀念館做義工。”


    我對他的好感度“噌噌噌”地往上長了。


    我又問:“你怎麽看待你們的領導人參拜靖國神社這件事?”


    他笑了一下:“在日本,我們年輕一代並不怎麽關心政治。”


    吃過飯,李噴泉收起了煤氣爐和煮鍋,又把被褥疊起來,還從背包裏掏出一隻燈泡放在了發電機上。


    我問他:“你還迴來嗎?”


    他搖搖頭:“留給後來的驢友。”


    然後,我們離開公交車,沿著主路往西走去。


    建築物越來越密集了,但是都很破敗,多數建築的窗子都碎了,窗框上有陳年的雨漬,如果說窗戶是眼睛,雨漬就是它的眼淚,多年來它們把眼淚都哭幹了。


    牆上依稀能看到標語——


    中朝人民力量大!


    一定要解放台灣!


    提高警惕,保衛祖國!


    獻完青春獻終生,獻完終生獻子孫!……


    如果404沒撤離,我就是被獻出去的“子孫”。


    我問李噴泉:“你一個人在這裏四處亂跑,不怕有危險嗎?”


    李噴泉說:“凡是有警戒線的地方就不要進去,隻要保證這一點就沒有問題。”


    我又問:“你在這裏有沒有什麽奇怪的反應?”


    李噴泉困惑地看了看我:“什麽意思?”


    我說:“比如看到一些不正常的東西,或者聽到一些沒來源的聲音。”


    李噴泉說:“都是心理作用。由於很多人都傳說這個地方很詭異,所以我們來了之後,就真的會發現很多詭異之處,實際上,唯一的原因是——我們相信了,‘相信’本身就是個可怕的磁場。”


    這個日本人竟然給中國人上起課來了,到底誰是誰的老師啊?


    我不再說話了。


    漸漸的,我們跨入了真正的城區,和之前的街道完全不同,這裏的馬路很寬,兩旁的店鋪都是板搭門,現在幾乎看不到了,這種門非常有特點,開門的時候由夥計一塊塊拆下來,關門的時候再一塊塊裝上去。


    我看到了一個牌匾,由於多年風吹日曬雨淋,字跡都模糊了,不過依然能看出那是“平價商店”四個字,雖然普通,但卻很國際化,下麵還配了一行蒙文和一行韓語。


    李噴泉拿著相機不停地拍照。


    他是個健談的人,不停地找話題跟我們聊天,從大學的籃球比賽聊到他現在加入的攝影團隊,比起攝影來他更愛籃球,這讓我們找到了共同話題,我也愛籃球,但是籃球無法讓我在北京生活下去,成年人總得服軟。


    我問起了公交車上的那張地圖,李噴泉也不知道它的來曆,他住進去的時候那張地圖就已經存在了。


    我說:“那上麵有個骷髏,你知道什麽意思嗎?”


    他說:“墓地?”


    我說:“可能。我們進來的時候確實看見過一片墓地,不過都是衣冠塚。你知道什麽是衣冠塚吧?”


    他說:“我知道啊,有人說楊貴妃的墓就是個衣冠塚,她其實埋在日本。”接著他問我:“我聽說中國的墓地都類似於日本的皇陵,每個人都有個地宮,是這樣嗎?”


    為了民族自豪感,我決定騙他一下:“是的,不過普通人的地宮很小,隻能放進靈柩,達官貴人的地宮就大了,能停進去一輛車。”


    李噴泉很羨慕,他說日本的公墓就像菜市場,擁擠不堪,一個墓碑挨著一個墓碑,都無法立足,隻能遠遠地祭拜。


    asa自言自語地說:“除了墓地,還有什麽東西會被標記成骷髏呢?”


    我問李噴泉:“看到骷髏,你首先會想到什麽?”


    他說:“《o


    epiece》?”


    那是日本動漫《海賊王》的英文名。


    我說:“還有呢?”


    他說:“《pi


    atesoftheca


    ibbea


    》。”


    我說:“你能不能不要總想影視作品?”


    他想了想說:“化學危險品。”


    我覺得這個猜測有點靠譜了。


    馬路旁出現了曾經的飯館,理發店,照相館,新華書店……新華書店是毛**題的字,看起來很熟悉,很親切。一塊板搭門掉了下來,我湊過去朝裏看了看——裏麵很大,書架都空著,不過地上散落著一些書籍,都蒙上了灰。


    書店旁邊有個綠色的郵筒,李噴泉走過去,興致勃勃地拍起了照片。我們也湊了過去。這個郵筒太舊了,asa伸手拉了拉取信口,竟然拉開了,裏麵躺著一張明信片,我把它拿起來,上麵寫著——


    老戰友:近期工作繁忙,我無法參加畢業十周年全係聚會了,甚是遺憾,等退休之後我們再喝茶敘舊吧。鄭建國。


    毛筆字,字跡蒼勁。


    郵筒替這張明信片遮擋了風吹雨淋,隔了這麽多年,筆跡依然很清晰。


    背景是一幅簡筆畫,那是一個巨大的長方體建築,黃磚灰瓦,豎著很多煙囪,到處都是管道,很像電腦遊戲《紅色警戒2》裏蘇軍的主基地,讓人感覺很壓抑。


    明信片的右上角印著一行小字:404廠。


    看著這張明信片,我覺得我們可能誇大了404的神秘性。在當時,監管也許並不那麽嚴格,不然怎麽會有印著“404廠”的明信片,大搖大擺地從404寄出呢?


    又一想,即使有人收到了這張明信片,也不會知道404在哪裏,就像部隊的番號。


    asa說:“鄭建國?這個名字怎麽有點耳熟。”


    我說:“這個名字就像李桂英一樣,全國不知道有多少。但至少可以確定,他是我們父輩的同事。”


    李噴泉馬上問我:“你們的父親也在這裏工作過?”


    我說:“他們都在這裏殉職了。”


    李噴泉馬上鞠了個躬:“對不起!”


    我說:“沒關係,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李噴泉說:“我也很久沒見過父親大人了,他從沒出過國。我出來留學之後,也一直沒有迴去過,平時我跟他聊天都是通過facetime。”


    我說:“我要是想跟我爸聊天,隻能通過夢裏的facetime了。”


    忘了前麵說沒說過,我對父親沒什麽印象,隻知道他不喜歡照相。我長這麽大,幾乎很少想起他,而這次親身來到了他曾經戰鬥過的地方,觸景生情,忽然有點懷念他了。


    一座空房門口扔著塊三合板,上麵寫著:鼻通靈。下麵寫著:耗子藥。


    李噴泉問:“你們原來在這裏生活過?”


    我說:“當時太小,沒什麽記憶了。”


    李噴泉說:“我覺得過去的404肯定特別繁華。”


    我說:“嗯,比你們的浪江町還熱鬧。”


    浪江町是日本的“404”,2011年,它遭受三重災難打擊——地震、海嘯以及核電站發生核泄漏,致使16萬人逃離,變成了一座鬼城。


    街邊出現了一個生鏽的冰箱,我走過去才看清,那竟然是個自動售貨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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