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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4。


    它就在北京,就在東五環,就在陽光強撐的黃昏中,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就在一台銀行atm機裏——我的卡上顯示著餘額:404元。


    我把卡取出來,揣進錢包,離開了。


    初春的北京風很大,充斥著寒意。旁邊就是我公司的大樓,玻璃幕牆就像照妖鏡一樣讓我無處遁形——一個表麵衣冠楚楚實則落魄至極的編劇。


    窮成今天這副衰樣,完全是我咎由自取,不過,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我有個大學舍友,他是個贛南人,我們都叫他老三。那孩子是農村出來的,家裏很窮,上小學的時候,他從家到學校要走五裏山路,上初中要走十裏,上高中要走二十一裏……


    我現在還記得老三第一天來我們宿舍的場景。


    我的大學在大連,那天我迎著海風,第一個走進了宿舍,看著其他三個空床鋪,開始想象即將出現的三個舍友會是什麽樣的人,可能有本地的,滿嘴海蠣子味,帶我吃遍大連所有海鮮;可能有鐵嶺的,一開口就讓你忍不住想笑;有個廣東人也不錯,我們最初的交流可能有些障礙,但我可以跟他學習粵語,然後去ktv一展歌喉……


    正在憧憬著,一個黑黢黢、矮墩墩的小子就闖進來了。


    我懷著極大的耐心和他交流了二十多分鍾,愣是一個字兒沒聽懂。我當時就想,完蛋了,這以後四年可怎麽相處啊?


    這個人就是老三。


    他反複嘀咕一句話,聽起來發音是“嘎,氣,聊,負”。等我們熟了才知道那是贛南話,意思也是:完蛋了。


    其他兩個舍友也來了,沒有大連人,沒有鐵嶺人,也沒有廣東人,但他們的口音好歹能聽懂,隻有老三跟我們完全不在一個頻道裏。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最愛開黑打遊戲,但老三不會用電腦;我們組團去浴池,他卻在水房用水桶澆頭;我們出去小酌,他聞著酒味兒就迷糊……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宿舍都是三位一體,自動把老三排除在外。


    然而,大學時光就是這麽神奇,畢業吃散夥飯的時候,老三一個人把我們仨喝吐了兩迴,我迷迷瞪瞪還聽見他在說:“咋地了小趙?幹哈呢?不能喝你就換啤的!”


    四年過去,老三徹底變成了東北人。但從他走進宿舍門開始,到他卷起鋪蓋走人,有一點從來沒變過——他是我見過的最努力的人。


    一迴憶起大學時光總有一籮筐故事要講,打住,我直接快刀斬亂麻吧,老三得病了,係統性紅斑狼瘡,聽著是個小病,他本人都沒怎麽在意,結果越拖越嚴重,最後搞得全身多係統衰竭,最後住進了同濟醫院,躺進了icu。


    他跟我一樣,剛工作,沒什麽積蓄,家裏更是幫不上他,我就透支信用卡借了他12萬。


    不多說了,應該的。大一他就幫我簽到騙老師;大二我去夜店裝逼把生活費花光了,他把本來應該寄迴家裏的獎學金給了我,我倆一起煮方便麵;大三要不是他給我傳答案,我學分都修不夠;大四他為了幫我偽造實習證明,自己差點錯過麵試……


    這12萬說是借,我就沒想讓他還,就算還也得等到他完全康複了再說。信用卡的窟窿很好堵,我把積蓄全扔進去了,然後守住最低還款額拖著,實在拖不住的話,還有一筆編劇費就要進賬了。


    然而,老天總會在節骨眼找麻煩——合作公司版權部那個一直跟我聯係的女孩突然給我打來了電話,她哭嘰嘰地說,他們公司趕上了“補稅”風波,步履維艱,劇本他們不要了……


    合同都簽了,我付出了大半年的辛勞,他們說不要就不要了!


    本來,我跟這個女孩打交道一直很愉快,我們還在酒吧單獨喝過幾次酒,甚至有些曖昧,我顧不上那麽多了,我狗急跳不上牆,翻臉了:“你信不信我告你們?”


    這個女孩突然就不哭嘰嘰了,她淡淡地說了一句:“國家的權益應該大於你個人的權益吧?”


    我馬上就無語凝噎了。


    我完了。


    欠誰的錢都不能欠銀行的錢,我會變成失信老賴,連交通工具都坐不了,更別提貸款買房買車了……我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都沒心思上班了。


    偏偏這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那頭是個東北口音,他一字一頓地說:“你需要貸款嗎?”


    過去接到這種騷擾電話,我一般都是直接掛斷,甚至還會罵兩句,而這次我突然很想抱住手機狠狠親幾口。


    電話貸款的協議是這樣的:我貸款20萬,欠條上寫的也是20萬,但隻給我14萬,那6萬就當利息了。貸款需一周之內還清,否則就開始利滾利。為了堵窟窿,我隻能屈從。


    除此之外,我還要正確填寫自己的家庭住址和公司地址,甚至連我媽的手機號都被要去了,就差讓我脫光衣服舉著身份證拍照了。


    我他媽也是病急亂投醫了。


    不管怎麽說,信用卡我是還上了。


    剛剛鬆口氣,那個東北口音就來電話了。


    “兄die,你該還錢了。”


    我說:“別鬧,這才一天。”


    “我借給你的錢是我個人的,現在我有急用,你還我14萬就行,利息我不要了。”


    我說:“我又不是印鈔廠,你這麽急,我上哪兒給你變14萬去?”


    東北口音停了停才說:“你想放鵝(訛)?”黑話都出來了。


    我軟了:“大哥,我現在真的沒錢!”


    電話兩頭都沉默了。


    過了會兒,對方拿出了解決事情的語調:“這樣,我有個哥們也是幹這個的,你找他借,先解我的燃眉之急。”


    接著,他給了我那個人的聯係方式。


    最後他對我說:“記著啊,我等你是按秒計算的。”


    我從小看港片,自然知道最不能得罪這些放高利貸的人,我隻好聯係上了他那個哥們,想不到這個人更狠,我隻收到了14萬,欠條上寫的卻是28萬!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套路貸”。“套路貸”雖然違法,但欠條依然具有法律效力。一切都晚了,我拆了東牆補西牆,又拆了北牆補南牆,短短幾個月,我終於撞到了南牆上——我已經欠下了99.3萬。


    這就是我的卡上餘額隻剩下404元的原因。


    我是個好人,但沒什麽好報。


    ……


    我最後的債主是個河北人。


    一周前我就該還錢了,我給他打電話請求緩緩,他說:“沒問題。”


    實際上近期我沒有任何進項,唯一的指望是拖欠我劇本費的那家公司突然打來電話,告訴我,他們已經度過難關準備拍劇了,財務人員正在給我轉賬……


    我心神不定地去上班,剛剛鑽進車裏,就看到三個穿黑色皮夾克的人圍上來,我有些警惕地鎖上了車門,大聲問:“幹什麽?”


    其中一個留著偏分頭的人說:“我們是‘494’的人。”


    我說:“什麽意思?”


    “偏分頭”說:“你的債務人啊。”


    我還有債務人?拉倒吧,這些人沒文化,他們把“債權”和“債務”搞混了。“494”正是那個河北債主的手機尾號。


    我說:“你們想怎麽樣?”


    “偏分頭”說:“跟著你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怕你跑了。”


    我說:“我不會跑的,你們該幹嗎幹嗎去吧。”


    他們就不再跟我說話了。


    從此,我再都沒有甩開他們。


    他們開的是一輛破破爛爛的麵包車,上麵蒙著厚厚的灰,後窗上用手指劃出了三個歪歪扭扭的字:等下雨。


    這些人不打人,不罵人,不潑糞,不噴字,總之沒有任何觸犯法律的行為,他們隻是跟著我,從家裏到單位,跟我一起打卡,一起上電梯……然後就蹲在公司門口,不喧嘩,不打鬧,不嗑瓜子,不隨地吐痰,一直等到我下班,他們再跟著我一起下電梯,一起打卡,然後開車跟著我一起迴家……


    他們對我進行“軟勒索”的第一天,全公司都知道了這些人的來由,大家都悶頭辦公,盡量不看我。我在公司如坐針氈。大boss找我了,他說:“要不要給你放個長假避一避?”


    長假,這個詞頗有深意,如果足夠長,那就是“迴家”的意思了。我趕緊說:“不用不用,我會盡快解決的。”


    公司大樓的保安趕過他們,他們從來不跟保安發生正麵衝突,馬上從電梯離開,過一會兒又從步行梯爬上來,體力還超好……


    幾天之後,我都認識他們三個了,甚至都知道了那個操著湖南口音的“偏分頭”叫什麽軍。


    這一天我早早就離開了公司,那三個皮夾克一如既往地等在門口,看到我之後,什麽軍還朝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唿。


    我來到停車場,鑽進車裏,把車發動著了——你會說,都窮成這樣了,還不賣車?真不是我矯情,我在北京無依無靠,工作隨時可能被領導收走,租的房子隨時可能被房東收走,隻有這輛車才是屬於我的,絕不能賣。退一步說,它也賣不了幾個錢。


    我開著車離開公司,本來應該左轉,那是我上班來時走的路,但今天我決定直行,繞迴家。


    我知道我甩不開那三個皮夾克,我隻是想換個路線,換個心情。


    十字路口綠燈閃爍,我轟了一腳油門,打算搶過去,結果,那輛“等下雨”突然從左邊別過來,我一腳下去,死死踩住了刹車,副座上的手機都甩到了腳墊上。


    這不是要人命嗎!


    我搖下車窗,那輛“等下雨”的車窗早都搖下來了,什麽軍陰陰地看著我,正等著我開腔。


    我喊道:“來硬的了?”


    什麽軍平靜地說:“你應該朝左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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