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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坊間傳言,蒼藍城是不歡迎貪官汙吏、奸商惡賈的。尤其是近三年,據說凡是此類人,隻要入了蒼藍城,便如同中咒般暴亡,無一人幸免。有大膽的人曾窺見過綺縣(隸屬謁州,在謁州西北角)縣令死時的場景。一團黑影如同夜鴉般襲至他身後,接著便是沉重的倒地聲。所以官吏到任前必先拜佛燒香,商賈們也是盡量繞道而行”王亦蓁在客棧說完這麽一大串後將麵前的酒一飲而盡。


    “亦蓁兄,照你這麽說,咱最不應該來此地呀,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那邊的波斯供貨商也不好...”同行的西域商人擔憂地看著王亦蓁一行人。


    “老兄,你可是聽清楚了,這隻有奸商才會遇難,用不著擔心。”林顓說。


    “是...是...”西域商人想了想駱駝背上缺了二兩的香料,心虛地點了點頭。


    他原以為這是一樁血賺的生意,王亦蓁一行六個人一看就不是經常經商的人,他故意把白鬆香的價格提高到市價的兩倍試試水,卻得到了爽快的成交迴答,出售的收益五五分成,能在進城前撈這麽大一筆,本應是值得慶幸的事,卻遇到了這樣駭人的傳聞。可這些人卻絲毫不膽怯。


    “也許正因如此,在蒼藍城賣香料的收益才更豐厚吧”西域商人用顫抖的手握住酒杯,勉強喝下一口。


    不,恰恰相反,我們正是為了駭人的傳聞才來到這裏。王亦蓁瞥了一眼同行的人。


    “我聽說這裏有家納福閣酒菜不錯,不如和我們七個一起去?”魏蘇生問。


    “不了不了。”西域商人打著哈哈推辭道。


    “我們有自己的飲食習慣,按規矩是不能同席的。”


    “這樣啊...”唐咲的臉上有些失落,他挺喜歡這位和他一樣穿著素色長袍的商人的。


    “各位盡管去,我可以在樓下看著貨物。”


    “畢竟是貴重的東西,隨身攜帶也不覺得麻煩。”郭弋調侃了一句。


    “那是,那是...”


    “那咱...就先去吧...”孟當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林顓“正好俺也餓了。”


    幾聲應和後,眾人緩緩出了客棧,向納福閣走去。


    “果然不是做商人的料。”西域商人竊喜。“算上我才七個人,數都數不對,怎麽可能有心思算計我。”


    “欸,老兄,駱駝已經給你牽過來了,不用去後院的馬棚了。”孟當把韁繩遞給西域商人。


    “多謝,多謝。”


    這幾個家夥別的不說,倒挺熱心,真是人傻錢多。


    “小楣!說好的就歇半個時辰,你怎麽又睡著了呀!”琉韻用叉杆支起窗戶,讓陽光恰好照在楣的臉上。


    “哎呀...昨天晚上睡得那麽難受...就再睡一下...就一下”楣咂咂嘴。


    “反正掌櫃的不催。”


    “人家寬待你,你就蹬鼻子上臉了?”魄叉著腰。“全蒼藍城就這一家酒樓願意讓你一個身世不明的女子當夥計咯。”


    “我不是也兼任了演奏助酒興的活嘛...算是兩清。”楣坐起身晃了晃蓬亂的頭發。“況且,納財閣的生意可離不開我。”


    琉韻邊幫楣梳著頭發邊抱怨。


    “也不知道多久沒洗了...咦惹~算了,也就我不嫌棄你...”


    似乎曾在哪裏聽過這樣的話語,楣眨眨惺忪的雙眸。


    “琉韻,你是不是之前說過這樣的話?”


    “嗯?沒有吧。”


    “怎麽感覺...蠻熟悉的。哈~唔嚒”楣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誒誒...你別動,是不是睡糊塗了呀!”琉韻抱怨地說。“你肯定不記得了,你知道我一個人把你從城外翻牆拖迴來有多累嗎?說了多少次會著涼的,不長記性...”


    琉韻的話語似乎延綿不斷,楣並沒有聽進太多,身旁幫她盤發的似乎不是與她身形相仿的琉韻,而是另一個人。


    “我也說不清楚...總感覺剛才那一幕經曆過一樣...”


    “可能是囈病哦~小楣。”琉韻把臉湊得很近“我聽說不好好睡覺的孩子都會神誌錯亂哦~”


    楣看著琉韻臉上誇張的嚇小孩的表情,“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別拿這麽幼稚的事誆我好不好。”楣扭過頭鼓起嘴,瞪著琉韻。“還有,我昨天剛!洗!了!”


    琉韻從桌上拿過銅鏡,橫在楣麵前。


    “你看,這個表情不就很幼稚嘛。”


    “要...要你管。”楣瞥見鏡中由右肩垂下的發鬟。“為什麽換發型了呀,之前不是挺好的嗎?”


    “事真多,你那簪子不知道去哪兒了,我怎麽也找不見。”


    簪子...楣下意識地周身搜尋了一番,果然不見了。可是楣印象裏一直戴在頭上,不曾摘下來過,怎麽會不見了呢...


    “楣,你的表情怎麽這麽凝重,那簪子很重要嗎?”


    很重要...嗎?楣困惑地望向鏡中,光潔的銅鏡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容貌,眉頭緊鎖,輕抿雙唇,眼神也有些不知所措。


    不記得簪子的來頭,是母親的嫁妝嗎?還是父親送她的生日禮物。楣怎麽也想不起來,但她隱隱覺得,那確乎是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要...要你管。”


    “當然要我管咯!”琉韻坐到楣的身側,伸手輕撩楣逸散的青絲,四目相對,間距僅半乍有餘,眉眼交遞處,魄一字一頓的溫存撲麵而來。


    “某人可是說過,把我當姐姐哦~。”


    琉韻將楣向下壓著,漸漸伏到床上。


    熟悉的對話,熟悉的氣氛,似曾相識的場景但無論如何也沒有進一步的思緒,那個所謂存在過的身影,如同夜幕降臨前的海市蜃樓,在楣腦海中縹緲小消散,褪成一片空白,層層現實覆蓋疊加,楣的思緒與眼前的現實交融,傳來的溫熱感融化了血與暗構成的偽裝防線,將楣毫無掩飾地暴露在魄的籠罩下。


    的確,她也許是人們口中的夢魘,但楣並未享受寓居黑暗,相反,她有些畏懼孤獨,一種不為人所知的孤獨,而從那時起,從握住魄璃起,琉韻便與她相伴相隨,形影不離。


    “匿於黑暗之中,卻似乎擁懷著光明也無法企及的溫暖。”


    輕吟、呢喃、耳語、喘息。倦怠感襲至全身,不再去想多餘的事。


    “楣,你的眼睛很明澈呢。”


    “嗯...”


    瞳孔迷離,全是琉韻的身影,在肌膚緊貼處,楣隱隱感受到了,從琉韻體內傳出的,慢慢加速的“怦怦”聲。


    “楣,隻要有我在就好。”


    “嗯...”


    隻要有琉韻在,那些莫名其妙的碎片也都無所謂了。


    微顫、屏息。


    明明不用胡思亂想。


    傳來了一陣更加猛烈的砰砰聲——急促的敲門聲衝淡了微妙的氛圍。


    短暫沉寂後,楣沉默地站起,粗略的恢複妝容後,走到門前。


    “誰?”


    聲音仿佛從喉底傳出。


    “是我,佘掌櫃讓我通知你,起來後去後堂找他一趟。”


    聽聲音,是新來的跑堂夥計,叫什麽?楣從來不關心。


    “我知道了。”


    冰冷刺骨的聲音讓夥計不禁打了個寒戰,心中添了幾分畏縮,但還是鼓起勇氣,又叩了叩門。


    “聽說今兒納福閣要來大人物,你最好準備準...”


    “這麽多廢話幹什麽?”


    “是...是...”夥計沒來得及說完便下了樓,下樓時心裏還犯嘀咕。


    佘掌櫃也是,招個女人進店,不怕客人多嘴?倒有幾分姿色,但那種冰一樣不可靠近的態度...嗐,搞不懂佘掌櫃怎麽想的。


    佘三算得上是精明人,納福閣是祖上留下的產業,原本是僅供達官貴人玩樂的青樓,到他手裏改為了以飯食為主業。不僅沒有衰敗,反而愈發紅火。倘行人走在街上,並不會注意到三層高,二丈(按一丈三米)寬門簾的特別之處,但步入店內,才會窺見納福閣招牌響徹謁州的原因。


    所謂納福閣,突出一個納字,布局如葫蘆裝酒,口小瓶大,門懸黛色燙金“納福閣”三字,與城門上“蒼藍城”之走筆雷同,一層是橫縱九丈的大廳散席,是平常食客光顧的地方。


    從兩側香檀木梯上行便能到二層,七七四十九間廂房鱗次環繞,因為納福閣四周地界也在佘三名下,附近的地方也是裝修了幾番,種上各色花草,從二樓便能俯瞰賞心悅目的美景,因而廂房往往招待有些地位的人。


    再往上第三層便是要預約的筵席了,沿街並不能看到三層全貌,登臨即可覽盡大半蒼藍城,據說,當時趙安太守首選的是來納福閣辦壽宴,奈何管家為“大局”著想,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納福閣四壁陳列著各式字畫真跡,各個價值不菲。


    憑借這樣內蘊式的陳設,以及可口的飯食,納福閣招攬著絡繹不絕的食客。當然,這裏麵也少不了佘三的經營有道,不然在蒼藍城這種收太半稅的地方,怕是猴年馬月也還不起一遍遍裝修翻新的工錢。


    因而佘三還經營著一件事,便是蒼藍城的地下黑市,他手下招攬著幾個打手,通過來往食客了解富商大賈的行程,設伏打劫,或是懸賞人頭,開設賭場,贏得巨額利潤,整個納福閣的經營才得以運轉。


    而三年前,懸賞人頭的事並不景氣,因為普通的打手很難對那些早有防備、雇傭保鏢的商賈們下手。直到那個小姑娘出現。


    約摸一炷香的時間後,傳來楣下樓的聲音。


    隻點了十來盞小油燈,並未驅散屋內全部黑暗,踏過門檻,楣用食指輕叩門框,無言。佘三聞聲抬起頭,放下手中的書卷,朝旁邊站著的仆人使了個眼色,轉眼兩杯騰著熱氣的茶置於桌上。


    “退下吧。”佘三喝令。“別打擾我們父女談心”


    “是...”


    楣毫不客氣地坐到佘三對麵,淺呷清茶,並未正視過佘三。佘三則卸下喝令仆人的架子,似笑非笑地盯著楣。讓楣覺得很不自在。


    他盯著我幹嘛?難道剛才走的太急妝沒畫好?還是昨天的飯粒粘在衣服上了?會不會牙上帶著韭菜葉子?早知道就照照鏡子看看嘴角有沒有口水的痕跡了......


    “小楣呀...”佘三搓了搓手,向前欠了欠身子。


    “搓手搓得跟蒼蠅一樣,又在哪間如廁看到稱心的佳肴了?”


    “你看你這話說的...”餘三尷尬地喝了口茶。


    “貪得無厭,我並不想和你多說話。”楣瞥了一眼。


    “和你這種人合作,讓我反胃。”


    “可你別忘了,我們是一路人,取下那些家夥項上首級的共識,是你三年前承諾的。”佘三的表情微妙變化。


    “一路人?別拿自己的貪婪揣度我的想法。”


    貪婪的,怎麽可能隻有金錢。


    “行了行了...”佘三擺擺手“算我理虧,咱們話歸正題。在城裏聽過關於你的傳聞吧。”


    “傳聞...?”楣放下茶杯,警覺地盯著餘三。“你指什麽?”


    佘三笑了笑。起身走到楣的身後,從口袋中取出幾隻小巧的香囊把玩。


    “坊間傳聞,有人親眼見過綺縣縣令慘死的樣子。”


    楣的身子猛地一震。


    楣喜歡在刺破對方喉嚨時凝視他們的眼睛,鮮血湧出的一刹,恐懼、絕望、乞求。暴露出人類最本質的欲望——對生存的渴求。楣享受這份驅使生命的快感,她會格外留意他們的表情,因而也會清晰地記得每個亡魂的容貌。


    綺縣縣令也一樣,瘦弱的身軀、煞白的臉,蠶豆大小的雙眼無神,還未被刺穿便嚇得丟了魂。


    然而...為什麽,沒有完整的記憶,殺了綺縣縣令後的事呢?隻相隔了兩年多,為什麽一點都不記得了。


    不可能,不可能會有活下來的人。即使相隔五十步,借助琉韻的力量,她也會感受到活人的氣息,凡目睹者盡戮,怎麽可能有差錯。


    “你不會向我隱瞞了什麽吧。”佘三俯下身,詭譎的聲音在晦明中流韻。


    “這話,我也想問問你呢?”楣並未轉過身。“膽怯到躲在我後麵才敢詢問,怕是對這些杜撰的話極度不自信吧。”


    佘三抬手將香囊扔在桌上。


    “在招財客棧的線人說,有一隻商隊昨夜進了城。”


    “別事事都找我,他們又不是給朝廷進貢的。”楣提劍撥弄桌上散亂的荷包。


    “但他們的目標是你。”


    轉身提劍,刹那間利刃已抵在佘三的頸窩上。


    “怎麽?你把我賣了?上麵懸賞我多少錢?”


    “不不不...”佘三連忙擺手“我怎麽敢?一開始就說了,我隻是個生意人,你隨時隨刻就能殺了我,出賣你的身份對我百害無一利。”


    “算你識相。”楣收起劍,佘三的脖頸上滲出幾滴血珠。


    “線人聽他們夜間談話時提到了你的名字,估計八九不離十。”


    “所以你叫我來?”


    “先下手為強。”佘三陰笑著看著楣。“線人已經提前知道了他們的行徑,今日傍晚來我納福閣憑你的本事,這幾個人,很容易吧。”


    “把災禍惹到自己的地盤?”楣冷笑一聲,“出了亂子可就滿盤皆輸。”


    “從未失誤過的殺手值得信任。”


    從未失誤...綺縣縣令那次,也是成功嗎...


    楣看了看桌上散亂的香囊,一共是紅、白、藍、褐、紫、黃、青七隻,褐色那隻滾到了暗處,青色的正對著她。似乎散發著艾草的香氣。


    楣起身走出屋,臨出門前微微迴頭。


    “你就繼續在這種陰暗潮濕的角落苟且吧,別以為幾個香囊就能容納你的肮髒。”


    木梯的吱呀聲停止了,佘三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不小心掉落的另一隻黑色的香囊,微眯雙眼。


    “剛才那些話,又何嚐不是對你自己說的呢?徐楣。”


    “琉韻~真的,剛才嚇死我了。”楣迴到自己屋內長長地抒了一口氣,“我差點被那家夥唬住了。”


    “為什麽要信他的鬼話呢?”琉韻輕聲問。


    “可是...可是...我真的想不起來殺了綺縣縣令之後的事了...”楣撲到琉韻懷裏抽噎。


    琉韻撫摸著楣的頭,像姐姐一樣安慰著她。


    “好啦好啦,別想那麽多。”


    楣從琉韻的懷中探出頭,小心翼翼地問:“我是不是...很差勁,明明有你幫我了...”


    “聽話,楣,都過去兩年多了,這種事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雖然你可能忘了,但我記得很清楚呢。當時可沒有別人在場。”


    “你...發誓?”


    琉韻擦去楣眼角的淚珠。在她的額頭上輕吻一下。


    “我發誓,可以嘛。”


    “嗯...”


    琉韻看見楣有些疲態。


    “是不是起得太早有點累?要不你再休息一會兒?”


    琉韻溫柔的聲音在楣的腦海迴蕩,仿佛從頭到腳緊緊纏繞著她,帶來美妙的窒息感,就這麽沉沉的,做一個隻有自己和琉韻的夢吧。


    “楣...”琉韻的聲音再次響起,半夢半醒中楣含糊地應了一聲。


    “楣...下次出門記得把衣袖上的飯粒弄幹淨,嘴角的口水印也記得擦,怪丟人的。”


    “唔...好...嗯?”楣猛然坐起。


    “琉韻!你又捉弄我!”


    “這可是你自找的喲~”


    半晌喧鬧後,等到楣總算安生的睡了,琉韻才安心地舒了口氣,輕輕晃動身子,化作一縷黑霧沉入魄璃中。


    坐在一片心形的池塘旁,琉韻愜意地用手指蘸著池中彩色的水,放入口中吮吸。


    “真是美妙的味道呀。”琉韻心滿意足地說,她望向池中,彩色的波瀾間映出一個女子的容貌,她煮上早茶,又為楣蓋好晚上蹬下的被子。


    “看來你還是不死心呢。”


    琉韻又蘸了一些色彩,池中忽然映出一行商隊的影子,其中青衣男子似乎向她這邊打了聲招唿。


    “哦?”琉韻饒有興趣地看著。


    “避不開你們了嘛?”


    她拾起一塊石頭扔入池中,讓這些印象碎成裂片。狠狠地咬住正吮吸的指尖。


    “越來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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