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旦走了,日子又恢複如常。


    沒有人再提起劉旦,仿佛劉旦從來就沒有在這裏待過,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這個人。老福叔依舊完成淘金的最後一道序——篩沙。老福叔累了,蹲在在沙堆上吸煙,也沒人去接過他的箕,任由老福叔歇夠了,再去完成篩沙的工作。


    人們發現,自從老黃不在了,老福叔的精氣神明顯不如從前了。老黃在時,老福叔一口氣幹上半天也不累;現在不行了,幹上半晌,老福叔就氣喘著去“吧嗒”那袋煙,還不停地捶腰,一邊捶一邊咳,樣子老態得很。


    老福叔吸煙時,大樹、小樹和老蔫也不急,他們依舊把從溪水裏挖出的沙子,一筐筐水淋淋地倒在老福叔的腳邊。大樹一邊倒,一邊說:老福叔,累了你就多歇會兒,咱不差那一會兒。


    老福叔不答,隻是咳。


    老福叔又做夢了,又夢見老黃和生前一樣,在咬他的褲腿。它拉扯著把他引著往前走,最後就來到那片長著兩棵樹的沙灘,然後放開老福叔,在那棵樹下用爪子扒,就叨出那塊狗頭金——


    老福叔夢到這兒就醒了,他一邊抹淚,一邊在心裏說:老黃是可憐俺呢。


    他不能不想起老黃。想起有老黃的日子,老福叔的淚就更加洶湧地流了。


    過了一會兒,老福叔的頭腦清醒了一些,他掰著手指頭一算,從老黃離去到今天,他已經做過三次同樣的夢了。他猛一激靈地打了個哆嗦,再也睡不著了。他爬起來吸煙,煙袋鍋子裏的煙火明滅了大半宿。


    第二天一早,大樹、小樹和老蔫都看到了蹲在窩棚前的老福叔。老福叔沒有開工做活的意思,仨人就圍攏過去。


    老福叔終於磕掉煙袋鍋裏的煙灰,說了聲:咱們該換地方了。


    老福叔的話就是命令,說走就走,沒人去問為什麽。以前他們淘金也是經常換來換去的,總在尋找金沙比較旺的地方。老福叔淘了幾十年金了,他說啥是啥。


    眾人分頭收拾東西,背上家夥隨老福叔走了。


    他們順著溪水的流向而行,一直往前。日上三竿時,眼前的溪水變窄了,溪旁到處裸露著拳頭大小的石頭。順著溪水又拐過一道彎,兩棵樹長在溪邊。


    老福叔怔住了,這裏的情景竟和夢裏別無二致,他渾身上下的汗毛孔都張開了。他疑惑自己是不是又到了夢裏,就低下頭,前後左右地看,並不見老黃。他的心一陣陣緊縮起來。他立在那兒,恍恍怔怔的,另外三個人也都停下腳望他。


    老福叔慢慢地說:就是這兒了。


    三個人放下肩扛手提的家夥什兒,忙著搭窩棚了。


    老福叔一步步往前挪著,分明感到老黃仍叼著他的褲腿,引他來到樹下。這裏的每一塊石頭都和夢裏一樣,他蹲下去,伸出手去刨,去扒;唯一不同的是,夢裏是老黃這麽扒著。老福叔扒掉兩塊石頭,又抱出了一堆沙,這和夢裏如出一轍。終於,他的手碰到了一塊硬硬的東西。老福叔的心又是那麽一縮,每一個汗毛孔都炸開了。他用力去摳那硬物,雙手捧出來時竟真的是塊狗頭金!足有兩個拳頭那麽大。


    他撫去狗頭金上的沙,狗頭金真實地呈現在眼前,黃燦燦地刺人眼睛。他一把抱住自己的頭,嚎叫了一聲:你這狗哇,是可憐俺啊。老福叔的鼻涕、眼淚瞬時流了下來。


    三個人聽見老福叔的驚唿,不知發生了什麽,忙跑了過來。他們看見老福叔的同時,也看到了地上的那塊狗頭金。他們驚得張大了嘴巴,半晌,不知誰狂喊了一聲:狗頭金——


    三個人一起撲過來,他們把狗頭金捧在手裏,這個看了,那個看,眼睛都直了。


    老福叔迴過神來,抹掉了臉上的淚和鼻涕,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接過狗頭金,趔趄著向山坡上走去。最後他走到一棵樹下,靠著樹坐了,仿佛狗頭金重得已經耗盡了他五十多年的氣力。


    幾個人呆愣了一會兒,大樹趕緊衝小樹和老蔫說:還不快給老福叔搭窩棚。


    眾人一起動手,圍著老福叔還有那棵樹搭了個窩棚。一邊的老福叔癡癡呆呆地,不停地用手一遍遍地摩挲著那塊狗頭金。窩棚很快搭完了,此時的老福叔連同那塊狗頭金都在窩棚裏。三個人站在窩棚口,齊齊地望著老福叔。老福叔直到這時才清醒過來,他衝幾個人說:還搭窩棚幹啥?明天咱們就迴了。


    老福叔的一句話,讓幾個一下子都分不清東西南北了。這時,他們才明白,他們挖到了狗頭金,發財了!他們誰也想象不出,一塊狗頭金能換迴多少白花花的銀子?


    小樹抖著聲音問:老福叔,咱真的發財了?


    老福叔答:發財了。


    老蔫問:能換好多銀子吧?


    老福叔答:好多好多,得用擔子擔。


    這還了得!三個人拍著大腿,在山坡上翻跟頭,打把式地樂。


    老福叔坐在窩棚裏,靠著窩棚裏那棵樹,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麵前的狗頭金。此時,老福叔的眼睛變得很亮。


    夜晚的時候,大樹和小樹,還有老蔫擠在一個窩棚裏。突然而至的驚喜耗盡了人的力氣。他們躺在那兒,透過窩棚的縫隙,望著天外的星光,一邊聽著蟬鳴蟲叫,一邊想著各自的心事。


    大樹想:這下妥了,迴去就和華子結婚,再買兩條打魚的船。豆腐房再擴大些,人手不夠就雇兩個人,以後就可以過上有錢人的日子了。小樹有了自己那份錢,看上大金溝的哪家閨女,娶過來就是了,再蓋上兩間房子,紅紅火火,那是啥日子?!


    老蔫也在想,這迴有了錢,自己想去哪家窯子就去哪家,看誰敢小瞧他。那個長著一雙丹鳳眼、小酒窩的窯姐兒開價最高,每次去,她都不正眼瞧他。這迴就去找她,紮紮實實地把她拿下。然後蓋個房子,再開一家買賣,到時候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咋玩兒就咋玩兒,誰讓老子有的是錢!


    老蔫想著,就開始盼天亮了。天一亮,他就可以收拾家什迴大金溝了。再走上十天半月的,就可以過上人間天堂的日子了。越想越興奮,老蔫的睡意一點也沒有了。


    老福叔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雖然狗頭金是老福叔挖到的,但淘金人的規矩是——見麵有一份。對這一點,他們都不擔心。


    小樹睜著眼睛,目光發亮,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大樹先冷靜下來,他拍了一下弟弟的頭說: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一提起趕路,幾個人就更睡不著了。


    天快亮時,他們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可翻了個身,又醒了。醒過來時,天都大亮了。他們驚唿一聲,爬起來,卻見老福叔的窩棚仍沒動靜。他們小心地走過去,立在老福叔的窩棚前,小聲地喊:老福叔,老福叔——


    裏麵沒有人答。他們走進去,見老福叔仍靠著樹,手裏托著那塊狗頭金。他們還以為老福叔仍在睡著。


    大樹就說:老福叔,天光大亮了,咱們趕路吧。


    老福叔還是一動不動。


    小樹忍不住去拉老福叔,“撲通”一聲,老福叔一下子就倒了。


    人們這才發現,老福叔已經死了。人早就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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