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人泥一把、水一把地在殘冰尚未化盡的溪水裏開工了。


    雪水很涼,刺人的骨頭。剛開始是貓著腰在溪水裏撈沙,把沙石撈到老福叔麵前,最後洗沙這道工序要由老福叔完成。


    老福叔的活很細,他把沙在水裏淘了一遍,又淘了一遍。粗粗細細的沙粒順著溪水流走了。篩沙的工具是自己做的,用柳條細細密密地編了,水可以慢慢地滲下去,但金屑卻不會漏掉。有時老福叔篩了半晌,洗了半天,金屑一片也沒有。老福叔就會哀歎一聲,捉了袖口,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愁苦地瞅一眼當頂的太陽。


    此時正是初春,太陽還是有氣無力的樣子。老福叔就在心在絕望地衝天空喊:老天爺呀,你開開眼吧,讓俺少受些罪吧。


    喊完了,老福叔就憋了一肚子氣,彎著腰,撅著腚,狠狠地用柳條編的簸箕向大樹、小樹、老蔫和劉旦他們從溪水裏淘出的沙堆戳去。四個人淘出的沙已經有半人高了,老福叔都要一簸箕一簸箕地把它們篩完。碰上幸運的時候,簸箕的最底層會留下幾粒一閃一亮的東西,那就是金屑了。老福叔眯了眼,用指頭小心地把金屑蘸起來,然後解開懷,裏麵放著煙盒大小的口袋。他一手撐開口袋,仔細地把那粒金沙彈進口袋裏,又嚴嚴地捂好,重新放到懷裏。這時的老福叔的心情就會很好,嘴裏發出一聲:呔——人就仰了臉,望了眼灰蒙蒙的天,心裏感恩般地喊了一聲:老天爺呀,你是可憐俺啦。


    想過了,謝過了,老福叔又向沙堆撲去,重複地篩著沙。每一次都懷著美好的希望,至於是否有收獲,那要看老天爺的心情了。


    一個大上午下來,老蔫的雙腿就抽筋了。剛開始他用雙手去掰扯不爭氣的腳趾,腳趾上的筋脈拚著命地往一起縮,老蔫就咒:日你個娘,讓你縮,你縮個鳥啊。罵完了,仍無濟於事,他又在水裏奔波幾趟,整個小腿就都縮在了一起。老蔫跌坐在水裏,撲騰一陣,忍不住爹一聲、娘一聲地叫。


    大樹和小樹奔過去,拖抱著把老蔫弄上岸。老蔫就水淋淋地癱在岸邊。老蔫三十多歲的漢子,臉上的胡須很密,卻看不出一點兇相。相反,讓人一看就是個麵瓜,一副萎縮相。


    老福叔抬了臉,不屑地把老蔫瞅了,接著就罵:沒用的東西,你的勁兒頭呢,怕是都用在女人的肚皮上了吧。


    老蔫不說話,在岸上的沙地上滾,抽筋的滋味很難受,讓人往一堆裏縮。這些人都是老福叔帶出來的,是打是罵,沒人挑理兒。三十大幾的老蔫早就到來大金溝了,先是幫人下江打魚,後來又淘金,掙了一些散碎銀兩,也都讓他喝了,嫖了。一個冬天,他三天兩頭地往窯子裏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春天還沒到,兜裏已經是幹幹淨淨,隻能蹲在牆角曬太陽了。


    老福叔看了老蔫的樣子就有氣,拎著他的耳朵喊:啥東西,自己襠裏的東西都管不住,你還是個人?


    老蔫一點脾氣也沒有了,耷拉下腦袋,恨不能把頭鑽到褲襠裏。


    老蔫獨自掙紮了半晌,筋暫時不抽了。他就用巴掌很抽自己那雙不爭氣的腳,劈劈啪啪的,人們看著,並不說什麽。等老蔫把自己打夠了,又趔趄著下水了。他一邊奮力地淘沙,一邊罵天咒地,他低聲喊:老天爺呀,你造人幹啥呀?造了人就該讓人享福。這罪受的,還不如不是個人呢。


    眾人聽了老蔫的話,都笑;老蔫卻不笑。


    此時隻有叫老黃的那條狗一副優哉的樣子,它吊吊個肚子,東聞西嗅地尋找著吃食。人們帶進山裏的糧食不多,人都不夠吃,哪還有狗的份兒。老黃就自力更生,它早就習慣了。人們吃飯時,它決不會往跟前兒湊。它躲到下風口,揚了頭,抽答著鼻子使勁兒地嗅著。讓人看了就想笑。食物的氣味刺激得老黃直打噴嚏,然後它就吊著肚皮,到處去打秋風。


    老黃終於有所嶄獲。它在水裏左撲騰,右撲騰,竟叼出一條魚來。那條魚尺八長,在老黃的嘴裏活蹦亂跳著。眾人見了,驚唿一聲:魚,好大的一條魚。


    他們想奔向老黃,把魚從老黃的嘴裏奪過來。晚上,大家就可以喝上一碗熱乎乎的魚湯了。老福叔直起腰,說了句:拉倒吧,別跟一條狗爭食。


    人們聽了老福叔的話,都僵在那裏,眼睜睜地看著老黃把魚叨到岸上去。魚還沒死,在岸上一下下跳著,老黃並不急於吃,它伸出爪子,一下下逗弄著那條魚。魚終於不動了,老黃才張開嘴,朝魚咬去。雖然餓,但吃得並不慌,慢條斯理的樣子,看著很紳士。


    老福叔很喜歡老黃,這和老黃傳奇的身世有關。


    那會兒老福叔還和別人搭幫淘金,老黃的母親也還是正當年的少婦。老福叔把它帶到山裏,卻忽略了一個問題——老黃的母親發情了。在有人沒狗的世界裏,這個問題很難解決。老黃的母親就急得團團亂轉,不停地發脾氣,見什麽咬什麽。


    一天夜裏,老黃的母親失蹤了。那會兒,老福叔就想,這狗一準是跑出山裏了。可幾天後,狗竟奇跡般地迴到了老福叔的窩棚前,仿佛是做錯事的小媳婦,低眉順眼的樣子。老福叔疑惑間,抬起頭,順著狗的身後望去,就看見了兩隻狼,正戀戀不舍地朝這裏望著。老福叔一驚,嚇出一身冷汗,這狗竟和狼私奔了數日。


    那晚,狼在淘金人的窩棚周圍嗷叫了一晚,狼是想誘走這條狗。狗不走,鑽到老福叔的窩棚裏,安靜地和老福叔擠了一晚。後來,那兩隻狼走了,再也沒有騷擾過狗和淘金人。


    幾個月之後,那狗竟產下一崽。這崽就是如今的老黃。老黃隨它母親,通身黃色,一點雜色不染。老福叔知道,老黃有著狼的血統,這一點從小就可以看出來。老黃要比一般的狗生猛,但也重情誼,它知道誰近誰疏。就是這個老黃曾救過老福叔的命。


    那一年也是淘金,他們為能多淘幾粒金屑,遲走了兩天。溪水都結了冰碴了。他們往迴走時,要走上兩天的老林子,結果他們走到老林子時,遇上了那年的第一場大雪。大雪一過,四周白茫茫一片,他們迷路了。幾個人在老林子裏轉悠了三天,愣沒走出去。這時的老黃才知道人們迷路了。它用嘴扯著老福叔的褲角,一邊跑,一邊叫,在前麵引路,終於把人們領出了老林子。走出老林子,人們才把懸著的心放下。以後,老福叔就更加疼愛老黃了。有事沒事的,從不讓老黃離開自己半步。老福叔和狗睡在一個窩棚裏,他和老黃是抱著睡的,這樣狗和人就都很溫暖。知道老黃身世和經曆的人,都要高看老黃一眼,認為它不是一般的狗。老福叔為擁有老黃而感到驕傲,出來淘金也總把老黃帶在身邊,從心底裏,認準老黃是他的一個伴兒;況且,老黃還救過他的命呢。


    然而就是那一晚,竟成了老黃生命的絕唱。


    那天晚上,春天似乎還沒有走遠,遠近的山坡上野花競相開著,空氣裏有一縷淡淡的香氣。這樣的夜晚,應該說是不冷不熱了,累死累活了一天的淘金人,都沉沉地睡去了。


    老黃和老福叔,一人一狗依舊搭夥在一個窩棚裏,所不同的是,人和狗已不再依偎著睡了。


    老福叔躺著。老黃趴著,把兩隻前爪伸出,頭放在前爪的中間,一隻耳朵貼著地麵,閉著眼睛,眼皮還不停地打著顫。老福叔的唿嚕聲高高低低,錯落有致。老黃早就習慣老福叔的唿嚕聲了,沒有了老福叔的唿嚕聲,它會顯得煩躁不安。


    就在這時,警醒的老黃抬頭,豎起了耳朵,它發現了幾百米之外的異樣。狗畢竟不是人,警惕、敏感是它的本分,它以最快的速度衝出窩棚,站在一個高崗上,耳朵仍然豎著,聽著黑暗深處的每一絲動靜。人們仍沒有一絲警覺,老福叔的唿嚕一如既往地響著,宛如一首歌,沒頭沒尾的樣子。


    老黃並不是虛張聲勢,果然它發現了情況——先是一隻狼,那是頭狼,躲在一棵樹後,衝著山坡上的窩棚探頭探腦地張望。


    頭狼的身後,是幾隻餓瘋的狼。春末夏初,人熬苦,狼更熬苦,青黃不接呀。在這個季節裏,淘金的人每年都會受到狼的襲擾。狼餓狠了,就嗅到了人味兒。狼們禁不起人的誘惑,明知有風險,還是要鋌而走險。在這月明星稀的夜晚,在頭狼的召喚下,它們準備孤注一擲。可人還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降臨,仍沉在夢裏,做著關於狗頭金的夢想。


    老黃先是嘯叫一聲,這一聲嘯叫介乎於狗和狼之間的一種叫,但絕不是吠。它是在提醒人們眼前的危險。老福叔最先醒來,一摸,身邊的狗沒了,知道要出事了。起初的瞬間,他並不知道外麵的危險是來自狼。以前也發生過淘金人打劫淘金人的事,為了淘到金沙,兩夥人打起來了。劫了金沙的人借著夜色逃進山裏,沒人知道劫者的去向,死了的也就死了,傷了也就傷了。這是一方沒有王法、也沒有道義的世界。老福叔很快就清醒了,這時不應該有人來,這才入夏,淘金才真正的開始,揣在老福叔懷裏的金沙還不過煙荷包的一個底兒。


    老福叔走出窩棚,就看到了那群狼。確切地說,他是先看到了那一雙雙閃著綠光的眼睛。這種事,老福叔遇見的多了,他並不恐懼,衝著大樹的窩棚喊了一聲:大樹,操家夥,有狼。


    大樹、小樹、老蔫和劉旦也都醒了,紛紛從窩棚裏爬出來。大樹的窩棚裏有一杆火槍,火槍是專門對付人和狼的。在這深山老林裏,每一夥淘金人都有這樣一杆火槍。這杆火槍歸大樹保管。槍裏裝著火藥和槍砂。“轟”的一聲,威力無比的樣子。大樹提了火槍走出來,藥和砂早就裝好了,槍和人都要時刻準備著。


    大樹拉開架式準備衝狼群放上一槍,老蔫和劉旦躲在樹後,用手捂住了耳朵。可左等不響,右等也不響,老福叔也等急了。狼群趁這工夫,又往前近了十幾米,老福叔就吼了一聲:大樹,咋還不放?


    大樹氣急敗壞地喊:啞火了,怕是槍藥受潮了。


    日他奶奶。老福叔咒了句。


    老黃也在等那一聲石破天驚的聲音,這事它在以前也遇過不止一次了。隻聽“轟”的一聲,狼群就散了,這時它就乘勝追去,咬不死,也能扯下兩口毛來;說不定還能讓哪隻狼出點血,掛點彩什麽的。久未聞過的血腥氣,會讓它激動好些日子,它喜歡那種味道。


    “轟”的一聲沒有等來,老黃有些失望。大樹慌慌地上窩棚裏裝火藥去了。此時的它顯得形隻影單,甚至有一些悲壯。狼們看著人咋咋唿唿的,卻並沒有弄出什麽名堂,心裏就多了些底氣。它們一點點向窩棚靠近,這時它們也看到了老黃,似曾相識的樣子,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老黃見狼們並不把自己放在眼裏,這讓它有些氣惱。這是它老黃的地盤,到處都留有它的氣味,狼卻不把它放在眼裏。老黃出於自尊,出於本能地嘯叫一聲,單槍匹馬地衝狼群衝去。老福叔看見老黃的毛炸散著,根根豎立,如疾風閃電地衝進了狼陣,一場你死我活的拚殺開始了。


    這是一群餓瘋在青黃不接季節裏的狼,它們紅了眼睛,全然不顧。況且,它們怕誰、也不會怕一隻單槍匹馬的狗呀!撕扯聲、低吼聲在暗處響成一片。


    老福叔看到老黃衝上去時,他在心裏喊了一聲:壞菜了。


    他迴過頭,衝大樹的窩棚喊道:裝好藥沒有?要快。


    大樹還沒有動靜,老福叔就跑向了自己的窩棚。他手舉火鐮,抓過一把幹草,他要點火,把窩棚點著,那樣會嚇走這群餓狼。


    在老福叔的窩棚竄出火苗時,大樹這一槍藥終於裝好了。他衝著狼群的方向,沒頭沒腦地開火了。“轟”的一聲,一條火蛇竄了出來,狼群作鳥獸散。


    老福叔第一個往前衝去,人們跟在他的身後。老福叔借著火光,一眼就看見了倒在血泊中的老黃。老黃已經奄奄一息,身上的皮肉都撕開了,脖子上還留著一個血窟窿,唿唿地冒著血。它的嘴仍死死地咬著一隻狼的脖子,狼在搗著最後一口氣,腿無力地抖著。老黃見到老福叔,鬆開自己的嘴,目光溫順無比地望著老福叔,似乎在告訴他:狼跑了,沒事了。


    老黃終於在老福叔的懷裏,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那一晚,老福叔抱著老黃坐了大半夜。先是還有燃著的窩棚的餘光映照著一人一狗,餘火燼了,黑暗就籠了人和狗。人們知道老福叔和老黃的感情,沒人去勸。大家迴到窩棚裏,仔細地聽著外麵的動靜。


    天亮時,大樹帶著小樹,在山坡上挖了一個坑。坑很深,差不多有腰那麽深。後來老福叔抱著老黃,把老黃放在坑裏,填了些土。想了想,衝幾個人說:搬些石頭來。


    大樹帶著人去河灘上搬來了石頭。老福叔小心地把一塊塊石頭壓在老黃的身上,他是怕老黃被餓狼扒出來吃了。人們為老黃建了一座石頭墳,很顯眼地豎在山坡上。


    早晨,那隻被老黃咬死的狼,被老蔫剝了皮,扔到鍋裏燉了一通。


    人們撕扯著吃了肉,也喝了湯。唯有老福叔沒動一口,人們吃狼肉喝狼湯時,他吸著煙袋,望著老黃的墳。沒人知道他想什麽。


    當天,他們背起家夥,拿上工具,走了一天的路,轉了一個淘金的場子。老福叔解釋說,這裏有狼的腥氣,以後就不會安寧了。他們隻能躲了這裏,換個場子,無非是搭幾個窩棚的事,他們信老福叔的。


    那以後,老福叔的話更少了,淘金時撅著屁股下死力氣幹。閑下來時,嘴裏“吧嗒”著煙袋,目光虛虛地望著遠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石鍾山自選集Ⅰ——男人的天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石鍾山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石鍾山著並收藏石鍾山自選集Ⅰ——男人的天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