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那一年在延安認識並結了婚。


    那一年,艱難的中國革命,在延安的寶塔山下出現了轉機。有一批又一批向往革命,向往光明的青年學生,懷揣對革命的向往匯集到了寶塔山下。


    那時,延安的天空在革命青年眼中是那麽晴朗,汩汩流動的延河水是那麽清澈。母親就是在這種理想的感召下,熱血沸騰地來到了延安,來到了中國革命的聖地。她拋棄了城市,告別了父母,她要為理想獻出自己的青春乃至生命,也是在這種熱忱下與父親結了婚。


    父親和母親大相徑庭,父親在參加革命前不知道何謂革命。年老時的父親,曾心情複雜地給自己做過總結。他說:當年我參加革命是瞎貓撞上了死老鼠。


    我們都知道父親這句話的含意。父親是在饑寒交迫,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參加了紅軍的。那時父親餓得眼冒金星,兩眼發藍,隻要誰給他一口吃的,就是他的親爹親娘,結果那天他的眼前出現了紅軍隊伍,他連想都沒想便走進了革命隊伍。如果那一天父親的眼前經過一支別的什麽隊伍,他也是不是會想也不想地走過去?當然,結果或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父親參加紅軍那一年,父親家鄉大旱,方圓百裏顆粒無收,逃荒的人成群結隊。在逃荒的隊伍中,走著父親一家老小。後來父親就和一家人走散了。那時,父親一連十幾天沒有吃到一頓像樣的飯了,父親覺得自己就快死了。結果就在那時,父親看到了親人紅軍。


    隨後父親的曆史便和中國革命史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一起。父親的曆史就是一部近代中國的革命史。


    革命根據地井岡山第一次反圍剿的時候,父親就參加了。一次又一次圍剿下來,父親不僅大難不死,反而身體越來越茁壯了。在紅軍隊伍中,雖然也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但和父親以前逃荒的日子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父親在一次又一次反圍剿中,不僅長高了身體,還當上了一名連長。那時紅軍部隊人員流動非常大,一個戰役下來,馬上就縮編,休整一些日子又擴編。打了幾仗之後,父親也算是個老兵了。於是父親就在縮縮擴擴中,當上了連長。


    父親一點也沒把自己能當上連長當迴事。因為那時,連長、營長什麽的一點也不比那些士兵強。還操心,不管是打仗還是撤退,當官的一定要走到當兵的前麵和後麵。說是一個連,其實有時才十幾個人,多的時候也不過有幾十個人。


    打打藏藏,躲躲跑跑,父親覺得也沒什麽,這種日子和玩一場遊戲沒有什麽大的區別,怎麽著也算能吃飽肚子。父親那時的革命口號就是;打土豪分田地,讓窮人吃飽肚子。


    第五次反圍剿失敗以後,紅軍被迫開始長征北上。父親才真正感受到,紅軍真是不好當,簡直是太受罪了。


    父親在湘江打了一次他認為有生以來最難打的一次大仗,結果差點死在那裏。他從死人堆裏又奇跡般地鑽了出來,分不清東南西北地往前趕。


    年老的父親曾說過長征時的感受。那是晚飯後,父親一邊剔牙一邊說:你們以為當年我們願意長征呀!不長征就沒有活路,後麵的國民黨趕豬似的趕我們。稍慢一點就走不脫了。


    父親就是這樣,被國民黨逼著趕著,隨著紅軍大部隊跌跌撞撞,滾著爬著來到了陝北的延安。部隊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整後,轟轟烈烈地鬧起了大生產。當時外界許多人都認為紅軍這次一準是完了,就是有點氣候那也是十年以後的事了。誰也沒想到的事發生了。父親那一年當上了營長。當時他們那個連,隻有父親一個人走到了陝北。


    父親當上了營長之後,被送到陝北的軍政大學進修。父親就在那時認識了母親,並和母親結了婚。


    能到陝北軍政大學進修的軍官,是有條件的。共產黨從草創初期,一直到陝北,從無到有,一直到壯大,他們總結出了一點,那就是作為革命“種子”的重要性。於是,父親便作為革命的種子,被送到了軍政大學。


    父親在軍政大學學習的內容是政治、軍事和文化。政治、軍事對父親來說並不陌生,他從一到紅軍的隊伍中就領教了,學習政治不用費什麽腦子,帶個耳朵聽就是了。這時,父親已經知道什麽是革命了。他不僅了解了中國的革命,還知道革命從巴黎到蘇聯,又從蘇聯到中國的演變。至於軍事,從遊擊戰到堡壘對堡壘,又從突圍到長征,也都領教過了,所以,閉著眼睛也能講出幾套來。文化課卻難住了父親。父親從來也沒有上過學,就是自己的名字,也是到了紅軍隊伍中首長現給起的,叫石光榮。以前父親隻有小名,叫小石頭。


    文化課可難為了軍政大學的教官們,他們手把手地教。父親他們也掰扯不清那些橫橫豎豎的東西。一到文比課,他們就全體打睦睡,急得文化教官拿這些革命種子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時,母親那些從城市裏來的小知識分子們一批批地來到了陝北,缺花少綠的陝北,一時間到處鶯歌燕舞。有許多作家曾把紅軍駐紮陝北期間描繪得令人向往難忘,我想這大約和母親這一批又一批來到解放區年輕貌美的知識女性,給陝北帶來的變化是分不開的。俗語道: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紅軍能在陝北鬧出那麽大的動靜,一定和像母親這樣的年輕知識女性分不開。


    經過一段時間的醞釀,解放區的領導做出了一個非常英明的決定,那就是把大城市裏來的知識女性都介紹給這些革命“種子”,種子找到了土地才能生根、開花、結果。否則,徒有種子也是白搭。也就是通過這次介紹,母親被介紹給了父親,母親那時是父親的課外文化輔導員。那時的母親和所有投奔延安來的女青年一樣,感受到了光榮與責任。她當時還沒有意識到給父親當文化教員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父親就是在那一刻認識了母親,也是從那一刻,他對母親埋下了逆反的種子。前麵說過,讓父親這些人去打仗去舍生忘死,他們不會有二話,可讓他們學習文化,比殺了他們還難受。他們對文化有著天生的排斥,這就注定了他和母親一生的關係。


    可剛開始,父親看到母親時,眼睛卻是為之一亮,這是他有生以來見到過的最漂亮的女性。母親這群人一出現,令父親他們眼睛都不夠用了,他們從眼睛到心裏都寫滿了驚歎和新奇。可是好景不長,這種美好,幾日之後,便在父親的心目中煙消雲散了。


    那時,母親在不折不扣地執行著上級交給她的任務,她要當好父親的文化輔導員。她來陝北不是為了吃小米飯的,她要為革命做出貢獻。從內心講,她很樂意這樣做。她早就對這些革命者,這些心目中的英雄充滿了狂熱的景仰,不然她也不會不顧一些同學親友的勸說,而衝破國民黨的重重封鎖來到延安,來到這些抗日大英雄身旁。當上文化教員後,她便天天逼著父親讀書識字。剛開始,父親覺得天天有母親這麽一位年輕貌美的女性督導著,還有些滿足和高興。幾天之後,他覺得這是在受洋罪。那時,紙筆都奇缺,於是,隻能手指當筆,地當紙了。母親先教父親寫自己的名字,把父親的名字寫在黃土上,然後讓父親照著寫。父親挺認真地寫了幾遍,第二天,他再和母親見麵時,又忘得差不多了。母親的臉上就露出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為了懲罰父親,母親在軍政大學的操場上畫出了足有半塊籃球場那麽大的地方,她一定要讓父親在那塊空地上寫滿自己的名字,否則不準吃飯不準睡覺。父親被逼無奈,打著赤膊,雙手拖著足有兩米長的棍子,他在那裏咬牙切齒地書寫自己的名字。這時的母親,在父親的眼裏一點也不美好了。他開始怨母親了,他一邊在寫自己的名字,一邊在心裏咒母親:媽的小妖精。他寫一遍咒一遍,最後他就把自己的名字寫得顛三倒四的了。字還是那三個字,次序卻全亂了,母親捂著嘴就笑。母親笑起來的樣子,是很好看的。此時在父親的眼裏一點也不美好,簡直就是醜八怪。父親已經寫得一身是汗了,他見母親笑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把當作筆的棍子扔得遠遠的,一屁股蹲在地上說:媽的,啥鳥名字。老子不寫了,寫這些東西又不當飯吃!


    母親就正色道:石光榮,不寫可不行。這是政治任務,你完不成任務我就報告給校長。


    那時軍政大學的校長是朱德,是紅軍中人人都敬畏的人物。父親知道,母親這些人也是校長派來的,完不成作業不準吃飯不準睡覺也是校長提出來的。父親無奈,又拾起棍,鋤地似的又寫起了自己的名字。


    許多年以後,父親還感歎地說:當年學識字,受了老罪了。


    因為母親的認真,也因為父親天生就不是學文化的料,漸漸地他一見母親就感到恐懼。剛才還有說有笑的他,一見母親向他走來,他立馬臉色鐵青,眼前發黑。有幾次,他為了逃脫學文化,一到上課時間,他就躲進廁所不出來。他蹲在裏麵,吸了一支煙。又吸了一支煙。他以為母親肯定等得不耐煩走了。結果,他一走出來,母親正一臉嚴肅地站在一棵樹下望著他。他帶著哭腔道:你咋還不走哇?母親說:石光榮,你今天的文化課還沒上呢!


    父親的天空就黑了。


    軍政大學的這段曆史對父親來說灰暗無比。


    一年以後,父親從軍政大學畢業了。那些同批和父親學習的“種子”們,在畢業沒多久,有些人便和輔導教員結婚了。一時間,一間間窯洞上到處可以看到貼著紅雙喜字的窗欞。直到幾個月之後,首長找到父親,開門見山地說:小石頭,你看小杜那人咋樣?


    小杜就是母親。父親不解其意,瞪大眼睛說:說啥,你說那個小妖精?別提她,一提她我頭就痛。


    首長就笑,笑過了又說:小石頭哇,當初領導也是為了考慮你的終身大事,才讓你和小杜在一起學習的。


    父親聽到頭又痛了,他睜大眼睛說:啥?你們咋不早說,要是早知道這樣,我說啥也不和她學。你不知道這半年的罪是咋受的。


    那時,父親已經學會了服從組織,見首長這麽一說也沒話可說了,勾著頭吸了兩支煙才說:那啥,咱不說受罪的事,不結婚不行麽?


    首長說:這是終身大事,要是以後隊伍拉出去,天天打仗,想找這個機會怕是也沒有了。


    父親聽到這又不言語了,最後點點頭說:那我就聽組織的。這麽多年來,父親一直在聽組織的,才有了今天,所以父親對組織的決定總是深信不疑。那時父親還很自私地想:狗日的小妖精,你要真嫁給我,看老子不收拾你。


    首長又找到母親。母親也感到吃驚,當首長問到母親對父親的印象時,母親隻感到可笑。她一想起父親寫字像鋤地的樣子就感到可笑,別的,沒有在心裏留下任何印象。


    在首長講了父親許多的英雄事跡後,母親終於答應了。當初,她從城市來到陝北,就是懷揣著對革命的景仰和希望,她十分景仰那些為了民族利益不惜捐軀的英雄們。她考慮再三,同意了與父親的婚事。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父親和母親在寶塔山下一個普通的窯洞裏結合了。父親和母親白天鬧了一天的大生產,晚上,他們的被子被搬到了一個窯洞裏。鬧完大生產迴來的父親,肩扛鋤頭,看著母親走進窯洞的身影,他的心裏莫名地生出幾分快意。他那時想:老子受了你半年的洋罪,我的老師!想到這,他扔下鋤頭,大步地向窯洞走去。


    在父親和母親起初結合的日子裏,母親尚不到二十歲,父親不滿三十歲,父親的精力顯得很旺盛。以前父親隨著隊伍東跑西藏,打打殺殺,過剩的精力都消耗在了戰爭中。到了陝北之後。隊伍得到了休整。父親的體力和精力得到了明顯的改善,因此這種旺盛的氣力有機會用在了年輕的母親身上。年輕的母親對婚姻對感情仍然準備不足,她做夢也沒想到會和父親這種人結合。她的情感更多的是讓位於組織上的服從,但在心理上她卻難以接納父親,就像父親難以接納母親一樣。男人和女人畢竟不同,新婚之夜,父親在母親身上嚐到了甜頭,於是父親便樂此不疲了。母親無法承受父親的這種粗暴,況且,她的內心還沒有對父親的愛。每一次父親向母親求愛兩人都像打架一樣。父親乘勝追擊,母親層層設障,圍剿與反圍剿便在那間小小的窯洞中展開了。


    後來,母親漸漸掌握了父親的短處,那就是每天晚上入睡前,母親總板起文化輔導員的麵孔,教父親識文斷字。一提到識字,父親頓時蔫了,耷拉下腦袋,低聲下氣地求母親說:今晚不學行麽?


    母親是萬萬不會答應的,她鐵著聲音說:不行,今晚你不把這兩個字寫出來,休想睡覺。


    這時,母親和父親的身份徹底顛倒了過來。父親坐在油燈下愁眉不展,母親的心情就真的和解放區的天空沒有什麽差別了。直到夜半,父親仍沒能完全把那兩個字記住,他抬起身,“唿”的一聲把油燈吹熄了,悄沒聲息地在母親身邊躺下了。借著窯洞外透出的朦朧月光,父親望著母親。在學習文化上,他異常自卑。這一夜,他們自然無話。


    母親掌握了父親的短處,差不多每天晚上,母親都要折磨父親一次,這是父親最致命的要害。白天,父親還曾雄心勃勃,可一到了晚上,父親便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在母親麵前,他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他覺得母親簡直就是他的克星。父親的新婚,灰暗又別扭。


    白天,父母都忙於各自的事情,隻有到了晚上他們才有相聚的時間。父親很怕迴到母親的身邊,迴到那孔屬於父母的窯洞裏。隻要有機會,父親一定要在外麵磨時間,直到不得不迴到自己的窯洞了,他才蔫頭耷腦地走迴來。父親迴來時,有時母親已經睡下了,這是父親最願意看到的場麵。這時的他會像一名地下黨一樣,神出鬼沒地脫去自己的衣服。然後無聲無息地在母親身邊躺下。沒有母親的折磨,父親的心情是放鬆的。很快,父親便進入了夢鄉。


    這種相安無事,也是母親最願意看到的。可父親的潛意識卻不安分,夜半時分,說不定什麽時候,父親便管不住自己了,又一次粗暴地把母親壓在身下。母親掙紮兩下,終是沒能掙脫成功,於是母親就清晰地說:石光榮,今天你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呢!


    這一聲讓父親清醒過來,剛才還豪情萬丈的父親,一下子便中彈似的從母親身上滾下來,不言不語,理屈詞窮地躺下了。


    父親覺得這樣的日子過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他要擺脫母親的束縛,隻有離開母親他才能重新樹立起男人的豪情壯誌,否則,父親覺得都快把男人的顏麵丟盡了。


    於是,父親盼望著快些打仗,隻要一打仗,父親又能找迴昔日的自己。千軍萬馬麵前,他的眉頭都不會皺一皺。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在母親麵前這麽自卑,能否認得母親教的字隻是一方麵,並不是全部。父親覺得這一切仿佛是老天注定的,太邪門了。


    父親沒怎麽太費周折,就盼來了打仗的日子。胡宗南的隊伍向陝北進攻了,於是,保衛延安的戰鬥打響了。父親率領自己營的士兵,理所當然地投入到了保衛延安的戰鬥中。


    母親在投奔解放區之前,是在南方一座城市裏學醫。戰鬥一打響,母親也有了用武之地,母親被調往戰地醫院。從此,母親算是和父親分開了。


    接到戰鬥任務那一刻,父親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他大步流星地奔迴到母親和他居住的窯洞。母親已先父親一步迴來收拾行裝了。父親見到母親,一點也沒有分別的愁苦和傷感,他衝母親眉飛色舞地笑著說:這下我可離開你了。母親也一臉的燦爛。她投奔解放區是想幹一番大事業,現在她也不用整日和父親在一起了,終於如願以償的可以幹她想幹的事了。於是,她給父親留下了一個空前美好的笑容。父親看到了母親的笑容,他又一次真正意識到母親原來長得很美。他想說幾句比較柔情的話。畢竟他們這是在分別,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見麵還不好說。但父親一想起母親教他文化課那些灰暗的日子,他心裏湧動起的那一點柔情立馬四散了。


    父親和母親第一次分別,他們誰都沒有互道一聲珍重,仿佛他們是一對逃出牢籠的小鳥,各自抖著翅膀一下子就飛向了自由的天空。


    接著,保衛延安的戰鬥就打響了。父親在戰鬥中又一點一滴地恢複起了男人的信心。


    這段時間,父親幾乎沒有見過母親,他也不願意去想。隻要母親的形象在父親眼前浮現,父親一定會想到那些灰暗無比的日子。於是父親就不再想母親了。


    母親在後方醫院,她和同伴們在一起,一邊關注著前線的戰事,一邊忙著自己的工作,她也沒有想父親。母親是個晚熟的女人,況且她還不懂什麽是真正的愛情。最主要的一點是,父親作為男人還沒有真正啟開母親愛的心扉,女人心裏沒有愛便不會去牽掛去想念。夜晚的時候,母親偶爾迴憶起和父親曾經生活的短暫歲月,她的心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有的隻是一點點憂傷,還有一點點傷害。


    也就是說,此時的父母誰心裏也沒裝過誰。如果命運有所改變的話,他們的情感曆程到此就可以畫上一個句號了。沒有傷害,沒有慰藉,什麽也沒有,他們還是他們。然而,命運卻注定他們經過新的一輪分離後,又重新在一起,接著就有了下麵新的故事。新的故事既老又新,說不清道不明。


    如果說父親和母親在革命的歲月中,沒有產生一點愛情,那是不真實的。


    延安保衛戰之後,蔣介石終於意識到,共產黨的力量不可小視,他一時半會沒有能力一口吃掉共產黨這支神出鬼沒的隊伍。再加上各方麵的壓力,於是停止了進攻。不久,就爆發了著名的百團大戰。父親在百團大戰中光榮負傷了,這也是命運的安排,父親住進了母親所在的醫院。


    在戰鬥中部隊空前地壯大。隨著隊伍的壯大,後勤隊伍也明顯地得到了改善,大小戰地醫院就有幾十個。著名的國際主義戰士白求恩大夫就是那時候犧牲的。


    在父親負傷住進醫院之前,父親和母親曾見過幾次麵,隻是匆匆相見。這種情況在當時很正常,別說他們當時不在一支部隊,而是一個前方,一個後方,就是同一支部隊能見一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父母匆匆相見,他們沒有什麽語言。不是因為他們覺悟高,把所有精力和情感都投入到了革命中去,而是因為他們的確沒什麽可說的。父親一見到母親就又勾起了他那些不堪迴首的往事。母親一見父親,想到的是父親可笑的粗暴。他們隔著人群,隻是那麽匆匆一瞥。在心裏幾乎沒有激起重逢後的喜悅和激動。


    這次因為父親負傷,他們得以再一次重逢。也可以說,他們這次相見,使他們的感情有了質的突破,並有了結晶,


    母親是懷揣各色理想的小知識分子,她的夢想上不著天下著地,色彩斑斕,也實際,也浪漫。她和一群學生結伴來到解放區,本身就說明了這一點。然而,現實畢竟是現實。現實多少粉碎了母親那些過於美好的理想,實際的生活使她清醒了一些。再加上戰爭的考驗和革命的教育,她理解了什麽是真正的革命,革命不是浪漫,而是流血犧牲。雖然母親意識到了這些,但她仍無法改變小知識分子的天性,愛幻想,易激動,經常心潮難平的樣子。經過一段戰爭的洗禮,她的愛惡有了些改變,包括對父親的感情。她明白了什麽是最可愛的人,她自從參加革命隊伍後,父親是她交往最深的男人。前方炮聲隆隆,槍聲陣陣。她看著一個又一個傷員從陣地上被抬下來,她不能不聯想到父親。想念父親,是不具體的,而是抽象的。她把對前方戰士的掛念和關懷,都傾注到了父親的身上。說白了,母親想像中的父親經過了母親的理想化。隨著時間、環境的改變,母親虛弱的情感也在改變。


    就在這時,母親在眾多傷員中發現了父親。那次父親負傷有些虛張聲勢,他的皮肉多處掛花,卻沒有傷著筋骨。父親因失血過多,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待母親確認出父親後,她的心裏動了一下,接著眼淚就流了出來,畢竟父親和她是有些關係的。母親就是對那些沒關係的傷員,動情處,她也會忘記自己醫生的身份,躲到無人處,傷心動情地流出幾滴眼淚。這就是女人,母親。


    父親看見了母親眼裏的淚水,他的心也有所動,畢竟他是個健全的人。在前方打仗的間隙裏,腦子會冷不丁地冒出母親。每次打仗前,父親和所有人一樣,把該想的也都想過了。誰知道雙方一開火,還能不能活到明天呢。戰爭中他們平靜地麵對死亡,但也恐懼死亡,因為不能避免死亡。過多的死亡出現在他們的身邊,他們便和一般人有著對死亡不同的理解。一想到死,就會想到今天的生,梳理自己生的時候,就會想到人生的許多遺憾。這麽想時,父親就會出其不意地想到母親。母親讓他知道了什麽是女人,他也算得到過女人了。那種感受是活生生的,揮之不去,這也是人生的一部分。雖然母親讓他有過灰暗的日子,但也有刻骨銘心的時刻。


    父親看見了母親還有母親臉上的眼淚,父親就說:操,咱們又見麵了。父親說這話時,是有著許多感慨的。


    那些日子,父親成為了母親眾多傷員中的一位,現在他們的位置又一次得到了改變。母親是醫生,父親是傷員。


    母親照料父親時就比平時多了些關懷、體貼。這使父親對母親的看法得到了空前的改變,父親就想:這小杜要是不教文化,還是挺漂亮的。父親把可愛歸結到了漂亮這一點上。


    不學文化時的父親,在母親的眼裏也不那麽愚頑了。作為男人的父親,此時的剛強和自尊又一次得到了展現,這種展現,讓母親有所心動。


    父親的傷還沒有痊愈時,一次戰役已經結束了,部隊進行全麵休整。父親也就不急於出院了。傷員不再增加,母親偶得空閑時,她總要在父親的病床前站一站,摸摸這,看看那。


    父親有一次就感慨地說:要是世界上沒有那些字該多好哇。


    這話說得母親一愣,待她明白過來,她隻在心裏輕吸了一聲。這就是她眼中的父親,有時愚頑得像個三歲的孩子。


    父親能起來了,他可以拖著腿走來走去了。那個季節正是春天,處在山溝裏的野戰醫院四周的山坡上到處開滿了山花。父親鬼使神差的跑到山坡上,采迴了一大堆紅燦燦的花兒來。他把這些花一直抱到母親麵前,他說:給你的。


    母親沒料到父親竟會有這樣的舉動,她緋紅了臉,有些手足無措地接過了父親遞給她的野花,這是父親有生以來第一次顯得這麽有情致,也是最後一次。這一懷抱鮮花打動了母親那顆芳心。當時母親又羞又嗔地望了父親一眼,接過鮮花,低著頭就匆匆走了。


    父親望著母親的背影,他的身子唿地一下熱了起來。


    這一次,父親和母親在戰爭間隙裏有了一次名副其實的團聚。也就是在這一次,母親接納了父親。這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新婚,父親也領略到了真正的母親。


    就是這一次短暫的相聚,母親懷孕了。不久,她就生下了老大——權。


    年老的父母迴想起往事,他們才意識到那是他們一生中情感世界裏幾個亮點之一。


    隨著環境的改變,母親也像普通女人一樣,學會了等待。因為權的出生使父親和母親有了一個無形的紐帶。這種紐帶一直把他們係在一起。


    於是就演繹出了生活中的苦辣酸甜。


    權的出世,使母親的生活發生了變化。這一變化有別於父親。戰爭年代的父親,他更像一條沒有了碼頭的船,在風浪中飄搖著。母親以及權隻是他夢中的一個影子,隻有在夢裏他們偶爾才能出現。


    母親卻不同了,權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隻要她看到權,她就會想起父親,想起自己和父親的關係以及種種責任。好在母親在後方醫院,不需要她親自去打仗,但戰爭年代的野戰醫院,作戰部隊走到哪裏,他們就要跟到哪裏。於是,年紀尚小的權和部隊一樣,過起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權出生時,父親自然不在母親身旁,那時他正在太行山一帶和鬼子進行遊擊戰。不久,日本鬼子投降了,父親的部隊又馬不停蹄地開到了東北。


    母親所在的醫院雖然也來到東北,但她卻無法見到父親。父親的部隊正在營口一帶和蔣介石的部隊進進退退地進行著拉鋸戰。


    在遼沈戰役前夕,父親和母親終於見麵了。他們見麵的地點是長春郊外的一個小村裏。那時解放軍已經把長春城裏的國民黨部隊團團圍住了,父親的部隊就駐紮在郊外的一個小村裏。那天,母親的醫院途經父親所在的那個小村,就這樣,父親和母親在分別五年後,又一次重逢了。在這之前,他們有幾次擦肩而過的機會,但陰差陽錯他們一直沒能見麵。


    也就是說,父親和母親在長春郊外的村莊裏見麵那一年,權已經五歲了。那天晚上,父親親自把母親和權接到了自己的指揮所。說是指揮所,其實就是三間民房。一間是父親睡覺的宿舍,另一間是父親辦公的地方,還有一間是廚房。一直到現在,廣大的東北農村仍保留著這種典型的房屋結構。那一年,父親當上了團長。父親和母親見麵並沒有什麽話可說,部隊發生的故事就是他們共同的事。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他們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母親畢竟是女人,她剛見到父親那一瞬,有一點點激動。不管怎麽說,這五年裏,她一時一刻也沒忘了父親。這完全是權的功勞,因為權的存在,使母親無法忘記父親。但她一看父親的神態,那種永遠無法退卻的頑態,又使母親那一點點感動也消失了。


    父親沒對母親說什麽,卻對母親身旁的權說:這是我的兒子吧。來,讓爸抱抱。


    權不理父親這個情,瞪著一雙溜圓的眼睛說:你是我的兒子!


    權不是心血來潮這麽說話。戰爭年代的部隊還談不上文明,經常有傷員和母親的同事逗權說:權,我是你爸爸。權當然知道這些人不是他爸爸,漸漸地他學會了反抗。別人再這麽說時,他也說:你是我兒子。


    權當然不知道站在他麵前的是自己的親爹,於是他不假思索地反抗著父親。這種反抗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父親先是怔了一下,馬上就哈哈大笑道:好,這小兔崽子真是我兒子。


    權這時就真的很敵意地望著父親了,此時他站在父親麵前,不是兔崽子,而是活脫脫的一個狼崽子。那架勢隨時準備上前和父親撕扯一番。


    父親接母親和權去他那裏的一路上,父親幾次想把權抱在自己的懷裏,都被權憤怒地掙脫了。一路上,權一直憤怒、警惕地望著父親。父親無奈,大度地笑一笑,也就隨權去了。


    結果,那天晚上就發生了悲慘的一幕。


    那天晚上,自然是父親和母親還有權一起睡在一個炕上。在權沒有睡著之前,權說死說活也不讓父親上炕。父親沒有辦法,吹熄了燈,隻能在暗影裏坐著。後來權睡著了,父親才寬衣解帶摸到母親身邊。


    父親五年沒見到母親,當時父親急如火煎的樣子可想而知。正在父親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和母親送到極樂世界裏的時候,這時悲劇終於發生了。


    當時,父母都很投入,誰也沒有想到權會在這時醒來,而且爬了起來,憤怒地撲向父親……


    在以後出生的幾個孩子中,父親最喜歡的就是老大權。在權的身上他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後來權也當兵入伍。在當上連長不久,珍寶島自衛戰打響,權所在的部隊上了前線。結果權犧牲在了那個冬季。


    父親得知權犧牲後,他一滴眼淚也沒掉。他站在辦公桌前麵,默默地凝望著窗外飄舞的雪花。他隻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你真是我兒子……


    當然,這一切都是後話了。


    戰爭中的父親和母親度過了他們人生中平靜的一段夫妻歲月。隨著和平年代的到來,他們的關係達到了不可調和的程度。


    解放戰爭結束了,抗美援朝也取得了勝利。在一連串的戰爭間隙裏,父母同心協力一口氣又生了三個孩子,他們分別是林、晶、海。晶是他們唯一的女兒。這些孩子都是在戰爭中呱呱落地,父親在戰爭的間隙裏播下了革命的種子。


    抗美援朝結束後,戰爭就真的結束了。成了首長的父親從朝鮮歸來,便在一個北方城市落腳生根了。這是他有生以來安頓下來的第一個家。家自然坐落在部隊營院裏,那是一個很大的院落,在院落的一隅又僻出了一個小院。這個小院清一色是日式建築,灰色的水泥建築,這是日本人投降後留下的遺物。日本人顯然沒有料到他們苦心經營的這些建築,最後竟落到敵人手裏。這些建築異常的堅固,有點像日本人的炮樓。父親一直在這裏住到離休,那幢小樓仍風雨不透。父親曾對著這幢小樓感歎:這小崽子真他媽的……父親不知是感歎日本人,還是感歎日本人的建築。


    總之,父親擁有了自己穩定的家——一幢日式小樓。樓不大,樓下有七八間房,這對父親來說,他以前做夢也沒有想過。他已經做好了打一輩子仗的準備,沒想到這麽快戰爭就結束了。於是他擁有了這個風雨不透的家,家裏麵住著妻子還有四個孩子。


    一下子安定下來,打慣仗的父親還真的有些不習慣。他第一次坐在那間寬大的辦公室裏竟不知如何是好,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手腳都不知往哪放才合適。以前他從沒有在這樣的辦公室裏坐過,如果說是有一間房子的話,那就是他的指揮部。不管是戰前,還是戰鬥中,指揮部裏總是熱鬧非凡。作戰參謀走馬燈似的進進出出,電話鈴聲不斷,牆上桌子上鋪滿了形形色色的作戰地圖。父親隻有在那種環境中,他才顯得遊刃有餘,心裏才踏實。此時的父親真的無所適從了。參謀人員也偶有進出,電話鈴聲也時而響起,這一切,遠沒了戰爭中那種緊張和忙碌。


    無所適從的父親,漸漸覺得氣不那麽順了。部隊麵臨著重新建設,各種計劃和設想紛紛誕生。於是參謀秘書們不停歇地往他的案頭投送各種材料和報表。父親對那些文字天生的反感,有不少不了解父親的下級,把那些材料恭敬地放在父親案頭,說一聲:首長沒事,那我就先走了。


    父親就火了,他拍著桌子吼道:我是睜眼瞎,你們難道也是?這些東西放在這裏管個屁用,它們又不會說話。


    於是秘書就承擔起了給父親念文件的任務,每份文件都由秘書先念給父親聽,再由父親拍板定奪。父親有時也不定奪,他聽著那些文件,越聽越有氣,然後就打斷秘書道:別念了!這麽點小事也囉哩巴嗦地寫這麽長的文件,底下那幫人是幹啥吃的。他們啥事也不做主,都讓我拿主意。還讓不讓人活了!


    秘書聽了父親的話也不好說什麽,隻是小聲解釋:首長,這是程序。


    父親不管那麽多程序不程序的,他覺得隻有戰爭那才關係到成敗。和平年代,哪個師多了什麽編製,哪個軍少個師長,這都不算啥大事。


    有時父親聽秘書給自己念文件,念著念著父親在那叨叨聲中坐在椅子上竟睡著了,而且打起了鼾。秘書便左右為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那麽難受地手捧文件站在那裏,直到父親醒來,秘書再接再厲地念下去。


    父親被和平生活這些毫無頭緒的瑣事搞得心情煩亂。他上班的時候是這樣,下班迴到家裏他的心情仍得不到緩解。


    老大權那時已經上小學了,剩下的三個孩子還在幼兒園。他們吵吵鬧鬧,樓上樓下躥來跳去。母親那時在一家部隊醫院裏任職。她已經不當醫生了,當上了一級領導,上班下班的,也有很多大事小情等著她去做,這些孩子她基本上也沒有精力去照管。在戰爭年代,孩子們有保育員,和平年代了,他們不是上學就是幼兒園,隻有晚上才迴到家裏。


    下班後的母親,還要給一家人做飯。這些孩子基本上就處於自由化狀態。因為對父親感情生疏,父親出來進去的,他們根本沒把父親當迴事,該吵就吵,該鬧就鬧。


    父親迴到家,樓上呆一會兒,樓下又呆一會兒,他不管呆在哪裏都得不到清靜。白天秘書已在他的耳邊叨叨了一天,此時的父親耳畔仿佛有幾架敵機在不停地飛來飛去。父親終於忍無可忍大叫一聲:你們都給我住嘴!


    孩子們突然遇到嗬斥一時噤了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轟的一聲又跑到了樓下。沒過多大一會兒,他們該幹啥還幹啥。連續幾次之後,在這期間,母親也抽空從廚房裏走出來製止過孩子們的這種胡作非為,可是隻消停一會兒。父親忍無可忍,撲向了孩子們,就像撲向了敵群,劈頭蓋腦地把幾個孩子都揍了一遍。這下可了不得了,不但沒有止住孩子們的鬧,還引來了他們集體的大哭。


    這時,母親已經做好了飯。她一個接一個地哄勸孩子們,讓他們都停止了哭,坐到飯桌前。父母也坐到了飯桌前,父親早就沒有了食欲。他吃什麽都索然無味,於是,他就把火氣發在家裏唯一的明白人——母親身上。他衝著一桌子的飯菜說:這哪裏是吃飯,簡直就是豬食。


    父親說完狠狠放下碗,頭也不迴地上樓了。


    母親做菜水平的確不敢恭維。母親是學生出身,戰爭年代都吃食堂,那時也不可能講究,有吃的能吃飽就不容易了。冷不丁自己做起了飯菜,質量上肯定就沒有了那麽多的講究。其實,父親也不是挑肥揀瘦的人,啥苦他沒吃過,在朝鮮,一把雪一口炒麵他也過來了,此時他發火完全是他的心情所致。


    父親這樣,母親自然也不高興。見父親摔了碗,她也沒心思吃飯了,眼裏含了淚,徑直找到父親說:我做飯就這個水平,要想好吃,有本事你自己做。


    母親是個很獨立的女性,也算從小參加革命,什麽場麵她也算都見過了,她沒法忍受父親這一套。她才不管父親是不是首長呢,那是在外人眼裏的首長。


    父親不再提夥食的問題了,他又說起了這些不聽話的孩子,最後父親竟惡毒地說:早知這樣,何必當初。


    母親聽了父親的話,一時氣得臉色蒼白。


    父親說完一摔門就走了。


    從那以後,父親住在辦公室,吃在食堂。每天,父親去幹部灶排隊買飯時,總有一些機關年輕幹部衝父親投來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父親於是甕聲甕氣地說:看啥看,快吃你們的飯。這些年輕幹部便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了。在這支部隊裏,父親的名聲和他的職務一樣,讓下級們望而生畏。


    這是父親母親的第一次正麵交鋒。


    在父親眼裏,家裏亂成了一鍋粥,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換句話說,他還不適應這個家。父親過慣了南征北戰的日子。那時部隊就是家。


    母親在這件事情上,覺得傷心委屈。這麽多年來,父親隻管播種不問收獲。父親讓母親一口氣生了四個孩子,然後他拍一拍屁股去南征北戰了。然而母親卻無法躲開這種現實,她又當爹又當媽,照顧著這幾個孩子。四個孩子讓母親費盡了心思,她從沒有抱怨過什麽。現在條件好了,父親又嫌棄這個家了,這使母親傷心不已。母親那時就想,父親走就走,不迴來才好呢。


    父親離家出走,吃住在部隊裏,不久便被各階層的領導都知道了。他們覺得這是個大事,老石家裏出了這麽大事,那就是部隊的大事。於是分管政治的老馮找到了父親。老馮和父親搭班子已經很久了,父親一直抓軍事,老馮抓政治。老馮戴眼鏡,一臉的知識分子氣。老馮的確有水平,經常捧著馬恩列的著作看。父親看不慣他這一點,曾說:老馮你看這些有用,又不管打仗,又不管吃喝。在父親眼裏,看書就是瞎耽誤功夫。因為老馮讀了很多書,在指揮打仗時就不管用,部隊打仗都靠父親指揮拿主意。因此,父親不太把老馮當迴事。現在不打仗了,情況就發生了變化,老馮一會兒一個方針,一會兒一個政策,聽得父親一愣一愣的。他不知道這些方針政策,是老馮自己的還是上級的。總之,搞得父親不明不白。索性,一些雞毛蒜皮的事父親理都不理,他隻管隊伍的建設和訓練,父親認為以後打仗這些都用得上。


    老馮找到父親就說:老石呀,家裏發生了什麽大不了的事,值得你這樣?


    父親這人處事曆來不拐什麽彎,有什麽就說什麽,於是他就說:家裏太亂,不是人呆的地方。


    於是父親就把家裏雞鳴狗跳牆的景象說了說,他又補充道:像咱們這樣的人,就不該有啥家。


    老馮推一推鼻子上的眼鏡,深刻地說:這個情況的確很重要。


    那時的部隊剛穩定不久,後勤保障工作還沒有確定下來,一切還都顯得沒有頭緒。但老馮卻不明白,父親為什麽這麽看待“家”。


    不久,在老馮的親自過問下,部隊成立了全托幼兒園。父親的四個孩子,除老大權之外,都被送到了全托幼兒園。這使得一批像父母這樣的雙軍人,有了更多的精力放到工作中。


    在一派大好形勢下,父親在老馮的強大政治攻勢下,半推半就地迴到了那幢二層小樓裏。沒有了孩子的家,一切都顯得那麽風和日麗。隻有老大權進進出出,權已經上小學了,況且權天生早熟,他很少說話,沒事就盯著某一個地方想自己感興趣的問題。因此,權的存在一點也不影響父親。


    父親的怨氣得到平息。母親卻不這麽認為,通過這件事,她更清楚地看清了父親的嘴臉,她越想越覺得委屈,然後就獨自生氣。一天到晚,不管父親說什麽,她就是不理父親。


    父親的情緒已經從困境中走了出來,於是他就有了過剩的精力。每天晚上,他和母親躺在床上,他就又有了求歡的要求。母親顯得極冷漠,她嚴嚴實實地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不管父親如何挑釁,她總是無動於衷。父親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他動手去扒母親裹在身上的被子。母親就大聲地說:你住手,我不想和你這個不負責任的人有什麽,我怕再生個孩子,沒人管。


    這句話說到了父親的軟處,一下子他就軟了,吸了口氣,翻過身並不舒暢地睡去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許久。最後還是母親妥協了,畢竟他們共同擁有了四個孩子。在後來的歲月中,母親一次又一次地心慈手軟,使她錯過了一次又一次重新尋找幸福的機會。


    父親不僅一生沒有得到母親的真愛,他甚至也沒有做成一個合格的父親。幾個孩子出生時,他都不在身旁。因為他的生活習慣,這些孩子們一直對他敬而遠之。他也沒有興趣走近孩子們。但在孩子們的人生大事麵前,他卻武斷專行。後來,孩子們一個個都從中學畢業了,又一個又一個地被他送去參軍了。在父親的眼裏,軍人是世界上最好的職業。他甚至連孩子們的意見都不征求,因為他是孩子們的爹,他是部隊的首長,他說啥就是啥,沒有人能夠反駁他。


    因此,孩子們對父親的感情很疏遠,沒有一個孩子和他說過真實想法。父親這種脫離群眾獨斷專行的做法,使晚年的父親嚐到了孤獨的苦果。


    那些日子,雖然父親和母親又生活在了一起,但他們相互之間並沒有更深的了解。白天他們都有各自的工作,很晚才迴到家裏。權有時放學之後,直接去找母親,母親帶著權吃食堂,父親更樂於這樣,他真的吃不慣母親的飯菜。況且迴到家裏,他們也沒有什麽可說的,於是,父親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部隊的建設管理上。天黑了好久,父親才迴家。大部分時候,母親已經睡下了。有時母親和權睡在一起,有時就睡在父母自己那間臥室裏。不管母親睡在哪,父親從不計較什麽。他覺得這種毫不相幹的日子過得很好。在他的理想裏,這大約就是最好的模式。


    父母自從在延安被組織介紹結合以來,他們還從來沒有認真想過一個現實的問題,那就是對方是否真的適合自己。那時,他們還不懂什麽是愛情,他們覺得有了自己各自的工作就什麽都有了。況且,現實,又無法讓他們各自警醒。但隨著歲月的流逝,生活的變化,他們才漸漸地意識到,他們的結合是一件多麽荒唐的事情。


    父母直到共同擁有了四個孩子,直到他們真正生活在一起,他們才清醒地意識到,原來他們是生活中的兩類人。


    母親是學醫的出身,潔淨成了她生活中的習慣,不論是動蕩年代,還是和平生活,她都如此。這一點和父親的習慣卻大相徑庭。父親從小到大也沒有飯前便後洗手的習慣,這一點是母親無法忍受的。父親不論幹什麽,不管自己有事還是沒事,他總是顯得匆匆忙忙。每當吃飯前,父親總要走進衛生間。從衛生間出來的父親,從來就不洗手,徑直走到飯桌前,端起碗或抓起饅頭。母親為了父親這種不良習慣不知費了多少口舌,父親就是無法改變。父親每次從衛生間裏走出來,母親就皺眉頭。父親的樣子,使母親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父親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會,見母親仍沒動靜,便抬頭看母親,見母親那副難受的樣子,這才想起什麽似的。放下饅頭,走到水龍頭前,粗枝大葉地衝了衝手。一邊嚼著饅頭一邊說:我手又沒摸啥,哪來那麽多的毛病。


    母親看著父親的樣子,便沒了食欲,草草地吃上幾口。便沒滋沒味地收拾桌子。父親並沒把母親的不快放在心上,該幹啥還幹啥。


    父親這種狀況,時間長了,母親無法忍受。便在每次吃飯前,把飯菜單獨為父親盛出米,放在一旁。當父親來到桌前,看到這副景象,就長長歎口氣說:你做醫生做出毛病了。我的手又沒摸屎,有啥不幹淨的。


    歎完氣的父親就去草率地洗手。從那以後,父親也條件反射地養成了洗手的習慣,說是洗手,其實就是為遮人耳目地在水龍頭前意思意思。水龍頭放到最大,伸出手光碰了碰手指。香皂是用不著的,他認為那純屬多餘,於是每次都那麽意思一下,也算是講究衛生了。


    這一切,母親都看在眼裏,她從父親身上明白了一條道理,那就是想改變一個人比登天還難。


    父親不僅不洗手,他還沒有刷牙的習慣。牙具是一應俱全地擺在那裏。每天早晨,他總是例行公事地把牙刷弄濕,在嘴裏攪一攪,就算是刷牙了,晚上睡覺前這樣的例行之事也免掉了。


    更讓母親無法忍受的是父親還沒有洗澡的習慣。有時一個月也不見父親洗一迴澡。男人汗餿味經常在父親身上彌漫。每天睡覺的時候,母親都把自己的身體移到床的邊沿,她努力地使自己和父親拉開一些距離。這種距離畢竟有限,母親無法忍受父親的臭氣熏天,終於忍無可忍地說;求求你了,洗一迴澡吧。


    父親理直氣壯地說:咋了,兩個月前我剛洗過。打仗那會兒,一年到頭也洗不上一迴澡,我活得照樣很好。


    母親知道說這些話,對父親來說簡直是對牛彈琴,母親便無奈地歎氣。每天睡覺前,母親總要在臥室裏點燃一支印度香,那時還很少有香水。


    父親對母親這一切總是粗心大意,他甚至都沒有發現母親的情緒和變化。在父親的眼裏,母親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多此一舉。父親同時也看不慣母親那一套。除了生活上他們的不習慣以外,還有母親經常歎氣,要麽母親就經常臉色蒼白地望著某一個地方發呆。父親把這一切都歸結為知識分子的臭毛病。在延安的時候,父親沒有發現母親這些,那時要發現了,說什麽父親也不會和母親結婚。


    在父親的心目中,女人就應該風風火火,大著嗓門說話,手腳麻利,臉色永遠像天空中的朝陽,這才是健康的女人。母親的形象在父親的眼裏顯然不夠標準。他甚至一直在擔心,說不定哪一天,一覺醒來,母親便再也沒有氣力起床了。父親在心裏把母親憐惜了。


    每次母親讓父親洗手、刷牙時,父親就找到了反擊的理由,他說:我這樣沒病沒災的用不著洗手、刷牙,隻有有毛病的人才那麽窮講究。


    他的話噎得母親半晌迴不過神來。


    母親有晚上睡覺前讀書的習慣。母親讀書時,父親就躺下了。父親最大的好處就是,隻要腦袋一挨枕頭便能睡著。睡著的父親仍然很不講衛生,不是咬牙就是放屁。有時,父親都睡醒一覺了,睜開眼睛見母親仍在看書,就長歎一聲說:你累不累呀。這麽說完,翻個身又睡去。


    母親有時放下書,望著身邊的父親。望著望著,她經常嚇出一身冷汗。她覺得父親是那麽的陌生,她就和這個陌生的人一口氣生了四個孩子。母親想到這,就真的睡不著了。她還在涉世未深時就嫁給了父親,那時,她還不懂什麽是愛情,什麽是丈夫。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她與父親的結合是多麽荒唐,多麽可怕。於是母親隻能一遍又一遍地把冰冷傷心的淚水灑在無依無靠的黑夜裏。


    父親對四個孩子,沒有費過什麽心思,卻費了不少力氣。他的力氣都用在了暴打孩子上。


    四個孩子相繼地上了學。母親那時也忙,沒有過多的精力教育孩子們。四個孩子繼承了父親身上許多的東西。比如說膽量,他們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經常在外麵打架,每次打完,老師總要把電話打到家裏向父親告狀。父親覺得讓老師把狀告到家裏很沒麵子,便不問青紅皂白,抓過來就打。一時間,孩子們的慘叫聲從樓上傳到樓下。父親一邊打孩子一邊問:你服不服?孩子就答:服了。父親又問:你還打不打架了?孩子又答:再也不打了。父親仍不解氣,又用力猛打幾下,才住了手。


    孩子畢竟是孩子,沒隔幾日,又和別的孩子打架了。於是,樓外路過的人總是隔三差五的能看到父親躍馬揚鞭暴打孩子的身影。父親痛打孩子時的神情,一點也不亞於他對國民黨的仇恨,打起來一點也不心慈手軟。有時母親看不過去,衝過來,奪下父親手中的家什說:孩子又不是野種,打成這樣你不心疼?


    父親正在氣頭上,聲音很大地說:這幫小兔崽子,不打不成才。


    母親就和孩子們抱在一起哭成一團。有幾次,最小的海一邊哭一邊衝母親說:媽,你把我們領走吧。我們不在這個家裏待下去了。


    母親還能說什麽呢,她哽咽著說:你們就當沒有他這個父親吧。


    孩子們那時還不懂什麽是父親,但在心裏流露出的是對父親的仇視。


    每天父親迴來,原來還有說有笑的孩子們,立馬沒了聲息。他們把自己關到房間裏,父親的存在,使他們感到窒息。


    母親和父親生活在一起,讓她看不到一點生活的曙光。她沒有體會到愛和被愛,生活自然也缺滋少味,今天和明天一樣,明天和後天也沒什麽兩樣。母親的日子死水一潭。


    就在這時,母親意外地和師兄重逢了。那年,母親投奔延安的時候,他們一起共有五個人,兩男三女。其中就有這位師兄。師兄比母親高一屆,在南方那座城市的醫學院裏,母親並不熟悉師兄。是延安把他們的命運聯係到了一起。那次,他們一行五人,輾轉了兩個多月,才到達了延安。他們在延安又共同生活了一年多。百團大戰前夕,他們被編入了不同的醫院,後來,他們就很少見麵了。那時部隊調動頻繁,合合分分的是家常便飯,於是,母親就和師兄失去了聯係。


    這次師兄帶著一些人來到母親所在的醫院取經學習,他們就這樣意外的重逢了。


    母親見到師兄的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師兄還是老樣子,戴一副金絲邊眼鏡,臉上永遠地掛著微笑,他顯然也認出了母親。直到他的手和母親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母親才知道,這不是夢。十幾年前的種種經曆又雷鳴電閃地湧到了母親麵前。


    在投奔延安的路上,師兄這隻手不知拉過她多少次,師兄的手是那麽的溫暖和有力。那時的師兄也總是麵帶微笑。不論他們是迷路,還是通過敵人的封鎖區時,隻要師兄的手拉住母親的手,母親覺得眼前的困難就什麽都沒有了。就是師兄這雙奇特的手,一直把她帶到延安。


    在延安的一年多時間裏,是母親最快樂的日子。那時,他們這些投奔到延安來的青年被編在一個幹訓隊裏學習。師兄住的那孔窯洞,就在母親窯洞的上麵,母親每天走出窯洞。一抬頭,就能看到師兄正衝她點頭微笑。她那時就連自己也說不清,隻要一見到師兄的身影,她就快樂無比。


    他們一起開過荒種過地,又一起學過紡織,延安的紡車,“吱吱呀呀”地響著,伴著他的歌聲和歡笑。隻要有師兄在,母親就少不了歡笑。有時,母親一天見不到師兄的身影,她的心裏就會空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麽東西。


    有許多傍晚,她和師兄順著延河,背對著夕陽一起散步。他們談著理想以及美好的共產主義社會。那時,夕陽在他們眼裏無限美好,滔滔的河水,仿佛是他們涓涓流淌的話語。他們就這麽走呀說呀,天色漸晚了,有了一絲一縷的涼氣。師兄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披在了母親的身上。母親真實地感受到了師兄的體溫,以及師兄的氣味。後來,他們就往迴走了,過一個土壩,師兄又伸出了他那溫暖的手,牽著母親走過土壩,一直走到母親窯洞前。在微弱的光線裏,師兄衝母親溫暖地笑笑,接過母親還給他的衣服,衝母親揮一揮手,一步步地向自己的窯洞走去。這一切,都成為了母親遙遠如夢境一樣的迴憶。


    許多年過去了,偶爾,母親仍能想起過去的每一個細節,僅僅是迴憶而已。這就是現實,這就是命運。後來母親的神經都麻木了,她不再去迴憶。過去的一切,隻能讓她痛楚。


    她還清晰地記得,她和父親成婚那天,師兄一個人坐在一個土壩上,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坐著。她知道師兄想的是什麽。在這之前,組織做她的思想工作,讓她和父親結婚。她曾把這一消息告訴了師兄。那時,師兄什麽也沒說,隻衝她苦笑了一下。半晌師兄才說:有可能這也是革命的一部分。


    那時,母親就是懷著對革命的全部熱情,才和父親結婚的。母親在許多年以後,仍在心裏這麽安慰自己——我真的是徹底把自己獻給了革命。


    那一次,師兄的衛生交流團,在母親所在的醫院住了三天。他們除了交流工作之外,他們還說了許多別的。


    母親從師兄那裏了解到,師兄早已結婚生子了,師兄的愛人是人民教師。他們的孩子也已經十幾歲了,也就是說,師兄已經有了一個溫暖、幸福的家。


    後來師兄就走了,他仍是微笑著和母親揮手告別。這一段不經意的插曲,卻使母親久久無法平靜下來。


    許久之後,師兄的音容笑貌仍在母親的心裏不斷浮現。每當她走迴現實中的家,有許多次她幻想著是師兄的身影站在家門前迎接著她,衝她微笑,衝她招手。然而,現實就是現實。她看到的是,父親那張永無笑容的麵孔。父親大聲地在廁所裏小便,解完後他仍然不會去拉水箱,任由廁所的味道在整個房間裏傳播擴散。


    母親還能說什麽呢?師兄的出現,給母親無奈的生活帶來了一份幻想。然而這份幻想,又常常讓她感到痛苦。


    在生活中,她經常把父親幻想成師兄。要是父親就是師兄會是什麽樣子呢?他們下班後迴到家裏,他們會有許多話要說,工作上的爭論,生活上的暢想。夜深人靜了,孩子們都睡去了,明亮的燈光下,他們一起讀書學習。然後會為對某個問題的不同看法,爭論幾句。一切都是那麽自然,那麽親切。


    現實中的父親輕而易舉地就粉碎了母親的幻想。匆匆走進家門的父親,沒有一句多餘的話。走到餐桌前,屁股似乎還沒有坐穩,一頓飯差不多就吃完了。父親吃飯時發出的聲音異常響亮而又有節奏。這是母親無法忍受的。吃完飯的父親又急三火四地走進廁所,尿出一泡熱氣騰騰的尿,然後不洗手不洗臉地打開收音機。收音機裏正在播放新聞聯播,美蘇兩令超級大國這樣或那樣,國內又是如何狠抓階級鬥爭,反修防修等等。父親讀不懂報紙,聽收音機成為了他信息的主要來源。於是父親總是要雷打不動地聽收音機。他密切關注著國際國內的諸多大事。


    聽完收音機的父親就精神很好地說:要備戰了。操心完國際國內諸多大事後,父親就困了。他照例不洗臉不洗腳地倒頭便睡,不一會兒,便打起了響亮的鼾聲。母親躺在床上一邊讀書一邊想,要是身旁躺的是師兄會如何呢?


    有時母親被自己的想法嚇出一身冷汗。


    母親這些變化,父親自然無從察覺。在父親眼裏,母親也簡直是一身毛病。母親愛幹淨這一點就讓父親無法忍受。父親每天迴到家裏,他見到的母親總是在洗洗涮涮,並且總把家裏弄得一塵不染。父親迴到家裏腳沒處放手沒地擱,總是小心翼翼的樣子。因此,父親一迴到家裏,心裏就很不踏實。


    父親最擔心的是自己的四個孩子。他們出門進門時總要向母親問好或打招唿,在父親眼裏這都是多此一舉。還有的就是,進門也學他們母親的樣子,“嘩嘩啦啦”地擰開水龍頭洗手,然後悄無聲息地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四個孩子都已經大了,他們不再打鬧了)。這反弄得父親無所適從,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這四個孩子的身上還流淌著他的血液。


    最讓父親無法忍受的是,孩子們越來越像他們的母親了,沒事總愛想心事,一副多愁善感的樣子,還一次次地歎息,這種樣子和他們的母親如出一轍。有許多時候,孩子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和母親嘀嘀咕咕,沒完沒了,有時也有說有笑的。隻要他一出現,他們頓時沒了話語。父親覺得孩子們沒和他們的母親學出什麽好來,簡直是一群叛徒。


    因此,父親在家裏總是孤家寡人的,他就顯得比較孤獨,他就很反感家裏的這種氛圍。於是,父親很熱衷搞“拉練”。隻有部隊到農村、山區搞野營拉練,他才感受到什麽是輕鬆和自由。


    那一次,父親的部隊來到了河北農村。這時他想起了在朝鮮一位營長的遺言。那位營長在第三次戰役中身負重傷,犧牲前他拉著父親的手說:師長,我隻求你一件事。迴國後你去我家替我看看老婆孩子。父親當時眼含熱淚答應了。迴國後,父親很忙,又被家裏外麵許多煩人的事所糾纏,他一直沒有時間兌現烈士的遺言。這次他來到了河北,他馬上就想到了那位烈士的遺言。父親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想到多年前的允諾,他便再也坐不住了,立馬叫來自己的司機和警衛員,向那位烈士的家鄉進發了。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位烈士的妻子。那女人聽說自己丈夫的部隊來人了,隆重而又熱烈地把父親迎進了自己的家。這是一個普通農民的家。三間土房,豬呀,雞呀,狗的大模大樣地在院子和房間裏走來走去。女人見到父親時,正在自家的菜園子裏勞動,她用粘滿泥巴的手親自為父親摘了幾根黃瓜,女人又同樣熱情地把黃瓜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父親接過來,毫不猶豫地就放進了自己的口中。


    父親對這一切都感到親切和自然,當他坐到女人的土炕上,直到這時他才找到了家的感覺。於是,他就跟到了自己家裏那樣地和女人說起了家長裏短。他從女人的談話中,得知女人一直沒有再找男人,她自己領著孩子過日子,這一點很是讓父親感動。當然他們也都說到了那位烈士,因年代的久遠,女人對這種悲傷已經淡漠了。她的情緒隻低落了一會兒,便馬上又眉開眼笑了。她大著聲音,一邊很響地朝地中央吐痰一邊和父親說笑,父親自然也是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鄉村的感受,女人的做派,又把他帶迴到遙遠的童年。


    女人自然熱情地挽留父親一起吃了飯再走,父親感覺已經到家了,他也就不再客氣了。吃飯的時候,女人又細心地為父親燙了一壺當地的老白幹。父親坐在土炕上,喝一口白幹酒,吃一口帶著泥土芬芳的女人炒出的菜,他心裏熱了一遍又一遍。那一次,父親破天荒地喝多了,最後,他腳高腳低地和滿麵紅光的女人揮手道別。直到他坐進轎車裏,他才意識到,他需要的是怎樣的女人,什麽樣的家。


    從那以後,父親每年要找這種或那樣的借口到河北農村走上一趟,坐在女人的土炕上,喝一迴兒老白幹,他才心滿意足。


    有時,他望著母親苦悶地想,要是自己的女人是那個河北女人該多好哇。他這麽一想,愈發地覺得母親一身的“毛病”讓他無法忍受了。


    在家裏,父親有時一連十幾天也不和母親說上一句話,他們的確也沒有什麽可交談的。有許多次,父親在夢中又去了河北農村,他在夢裏一邊喝白幹酒,一邊和那個滿麵紅光的女人說家常,那是一副多麽美妙動人的景象呀。每次,父親從夢中醒來,他都要失魂落魄好長一段時間。


    父親進城後職務造成環境的變化,仍沒能改變父親的心性,他的情結已經深深地植根到了他的生命中。環境無法改變他,他也無法改變現實的環境。於是,父親隻能在矛盾、困惑中痛苦。


    父親卻異常熱愛軍人這一職業。他從十幾歲就走進了隊伍,打打殺殺,拚拚爭爭。當初,他們打仗的目的是為了過上太平日子,現在終於過上了這種太平日子。然而,父親又感到莫名的失落,沒有戰爭的日子,對父親來講是最痛苦不過的事情。好在那時部隊經常備戰,用備戰的形勢來防備“美蘇”兩霸的侵略。於是,父親身體裏那根戰爭之弦就那麽繃著,他相信用不了多久第三次世界大戰就會爆發。父親對戰爭這種常備不懈的信念,成為了他生活中的一大支柱。否則,生活中的不幸就會把他壓垮。


    父親沒有等到他所盼望的戰爭,他卻等來了自己的更年期。更年期過早地降臨到不幸的父親身上。那時,父親剛五十出頭,這和他常年得不到舒展的心情有關。在那一段時間裏,父親脾氣暴躁,極易激動,也愛發火,哭哭笑笑,喜怒無常。他對自己性情的變化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母親也沒有心理準備。許多年以後,母親才發現那幾年正是父親的更年期。父親把自己這一切完全歸咎於母親,那就是他看母親什麽都不順眼。


    母親比父親小個十來歲,四十多歲的母親,在情感上得不到慰藉,她已經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自己的事業上。那時孩子都大了,一個又一個孩子相繼著被父親送到了部隊裏鍛煉成長,母親也當上了一家部隊醫院的院長。父親的更年期,導致了他和母親之間的矛盾進一步惡化。


    更年期導致父親的喜怒無常。在工作中,任何人也看不出父親這種變化。父親雖然是首長,但他卻一點也沒有首長的架子。他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或者到部隊去檢查工作,他很少坐在椅子上發布講話或聽取報告,而是一隻腳踩在椅子上,大口地吸煙,大聲地吐痰。他講話時還經常帶出一些比較粗俗的字眼,這使得下級軍官們都感到父親這人親切隨和。不論有什麽困難他們都願意找父親。父親眼裏,隻要不是和戰爭有關係,就是天塌下來對他來說也是小事。因此,父親對下級軍官們來說總是有求必應。因此,父親在部隊下級們的眼中有著極好的聲譽。


    在家裏,尤其在母親麵前,他卻一點也無法忍受。在更年期到來之際,他一迴到家裏看什麽都不順眼。為什麽不順眼他自己也說不清。他經常砸鍋敲碗地衝母親叫囂道:這是他媽啥日子,整天死氣沉沉的。又不是死人了。


    父親公然地指桑罵槐,母親當然聽出了父親的弦外之音;母親覺得忍受父親這麽多年了,她也受夠了。父親不跳將出來,她還能忍一忍。父親一旦跳將出來,母親才不吃他那一套。


    於是,兩人就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大戰起來。兩個人一旦撕破臉皮覺得什麽都沒有什麽了。兩人窮兇極惡,挖空心思地數落對方的種種不是。他們這種胸襟坦白,都使對方感到吃驚。在這之前,對方都以為自己的形象在對方眼裏沒有這麽糟,在氣頭上把該說的都說了,他們才都大吃一驚。狂躁的父親冷靜了一些,然後說:都這樣了,這日子還過個啥勁。


    母親也說:不過就不過,我早就受夠了。


    父親的眼睛也瞪大了,他吃驚母親竟說出這樣的話來,然後像孩子似的指天發誓道:咱們離婚!誰不離就不是人。


    母親氣得已經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來了。


    第二天一上班,父親就張張揚揚地打電話。把政治部機關的領導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氣得昏頭的父親此時已經有些公私不分了。以前他有什麽事總是把下屬單位的領導叫到自己的辦公室交代。這次他仍毫不例外地衝政治部領導說:你馬上給我開張證明,老子要去法院。


    政治部領導不明白父親去法院幹什麽,便問:首長,去法院幹什麽?


    父親一拍桌子道:老子要離婚!老子受夠了,這次非離不可。


    政治部領導覺得這事鬧大了,他做不了主,就把這事匯報給了馮政委。馮政委是父親的老戰友,又是平級;平時有什麽事,隻有馮政委的話,父親還能聽進一些。


    馮政委得知父親要離婚的消息,也覺得事態比較嚴重,他匆匆忙忙地來到父親的辦公室。


    父親的氣仍沒消,他仍然衝桌子吹胡子瞪眼,他像一頭紅了眼的公牛,在屋裏團團亂轉。馮政委一進屋就說:老石,你不是開玩笑吧?父親就瞪著老馮說:離!這次我老石說啥也得離。馮政委的汗珠子就從頭上滾下來了。他覺得事態真是嚴重了。這是部隊的最高首長,五十多歲的人,還離婚?要是真離了,一定是近幾年來部隊政治工作的頭等事故,也就是說他這個分管政治工作的政委是有責任的。別說父親這樣的人物離婚,就是一般幹部離婚,不脫層皮也離不成呀。如果原因出在幹部身上,輕者降級,重者開除軍職。馮政委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婚說啥也不能離,當年他和父親都是在延安時由領導做主介紹結的婚。現在那位領導仍在北京掌握著部隊的大權,這麽說離就離了,這不是對領導的否定嗎?


    馮政委做了大半輩子思想工作,頭腦敏捷,思路清晰。他先做父親的思想工作。他從延安講到現在,又從父親的婚姻聯係到部隊的穩定,從政治又講到感情,等等。馮政委那天圍著父親講了整整一天。


    馮政委講得滔滔不絕時,父親並不插話,他閉著眼,不知是聽還是沒聽。待馮政委口幹舌燥時,父親睜開眼睛道:馮鐵嘴,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能把死人都說活了。但想說服我老石,沒門。


    一句話嗆得馮政委頓時沒了下文。馮政委了解父親的脾氣,他並不計較父親的搶白。在和父親講大道理時,他已經理清了這件事的主次。他要找到母親,隻要把母親的思想作通了,就是父親有天大的本事這婚也離不成。


    馮政委又馬不停蹄地找到了母親。母親已經不準備迴家了,她在辦公室裏支起了行軍床,她就要在“沙家浜”住下去了。果然,馮政委找到母親後,軍內軍外,一通道理講完後,母親這才意識到,要想離婚比登天還難。那時的政治氣候,還有國際國內的氛圍,使母親清醒了。她知道,除非自己死了,否則休想和父親脫離關係。


    父親卻堅定如鐵,他一遍又一遍地叫囂著一定要離婚。那時部隊就相傳,父親有了一個相好的。年方二十出頭,就在河北某地,長得如花似玉等等。父親不知道這些傳聞,他鐵了心要離婚。他曾揚言,即便這個首長他不當了,也要離成這個婚。然後,他叫來秘書。由他自己口述,讓秘書記錄,他要給上級寫一封離婚報告。


    那份報告是寫完了,但被馮政委偷偷地壓下了。如果不是發生林彪叛逃事件,父親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結果那事情一發生,上下便開始清查林彪一小撮反革命集團了。父親才放下了自己離婚的事。


    父母這次離婚雖然未遂,但給他們的情感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母親後來在馮政委的勸說下,還是從醫院的辦公室搬迴到了家裏。但從那時開始,父親和母親便正式地分居了。那時孩子們離家都到部隊當兵去了,樓上是母親,樓下是父親。兩個人關係緊張,老死不相往來。從那時起,父母都養成了吃食堂的習慣,家裏很少開火,日子倒也相安無事。人們都知道父母的關係,很少有人到家裏來。偶有人來,父親的客人父親自己招待,母親的客人母親自己招待。要是他們共同的熟人,他們也會一起出來陪客人坐一坐。客人一走,他們又變成了陌路人,走迴到自己的房間裏,把門嚴嚴地關上。


    孩子們有時從部隊迴家,他們大部分時間和母親在一起,偶爾也到父親這裏坐一坐,父親不稀罕他們坐不坐。好在從小就了解父母的關係,眼下父母這個樣子,他們已經習慣了。


    那時,父母做夢都想著離婚,因為婚姻把他們束縛在一起,就像兩隻被綁在一起的螞蚱。他們一邊難受一邊掙紮。其實,他們離婚後如何生活,他們並沒有想得很多。隻要能離開對方,對他們來說,這就是一種最好的解脫。


    父母的婚姻名存實亡。母親住在樓上,父親住樓下,按理說,他們這種毫不相關的樣子,使他們都有了暫時解脫的機會。但他們卻一點也沒有得到解脫。隻要看到對方在眼皮底下的存在,他們就有了莫名其妙的火氣和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


    那時家裏有一台黑白電視機,是部隊配發給首長的,就放在樓下的客廳裏。母親有時迴來得比父親早,那時電視機還很稀罕,母親就抽空看幾眼電視。隻要父親迴來,母親不管看得多麽投入,馬上轉身上樓,把樓下讓給父親。父親對母親這種態度非常惱火,他一邊脫去外衣,一邊衝母親上樓的背影道:有啥了不起。


    母親聽了父親這種窮兇極惡的話,自然是很生氣。這時她不和父親一般見識,把火氣憋在肚子裏。這樣一來母親就很難受,在樓上不論幹什麽事都弄出很大的動靜。父親聽到了,心裏也很不舒服,他在樓下也要沒事找事地弄出很大聲響,以示抗議。


    母親進進出出的,都要從樓下的客廳裏走過,兩個便經常在客廳裏不期而遇。這時兩人誰也不睬誰,但他們又分明看到了對方的存在。母親經過父親身旁時總要“哼”一聲,父親自然也要“哼”一聲。


    馮政委自然沒有忘記父母關係的這種危機,解決這種危機是他的責任。於是,隔三差五的他就要到父母這裏坐一坐。每次,他總要先在樓下的客廳裏呆上一些時候。父親這時是主人,自然是要陪坐的。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眼前的電視,老馮似乎也在有一陣沒一陣地說話。他說:老石呀,轉眼就幾十年過去了,都不容易呀。


    父親支吾一聲應付著,他知道老馮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馮政委又說:咱們的頭發都花白了。你看看你,再看看我。


    老馮說完拍一拍自己的頭。父親很少麵對鏡子,頭發花白了多少,他心裏真沒什麽數。但他看到老馮的頭上,已經花白了大半。


    於是老馮又說:老石呀,咱們清白了大半輩子,可不能晚節不保哇。你看現在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父親仍不說什麽,隻是哼了一聲。老馮在父親這裏寒暄了一會兒,便站起來說:我去看看小杜。


    說完便上了樓。樓上是母親,樓上的母親是主人。母親在樓上又陪老馮坐了一會兒。在老馮來之前,母親正在看報紙。


    老馮就說:小杜哇,最近醫院的情況怎麽樣呀?


    母親知道老馮此時關心的不是什麽醫院,但她還是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情況。


    老馮就笑一笑,然後半開玩笑地說:當年在延安時,你們這批學生還是紅小鬼,現在都成紅老鬼了。


    母親就笑一笑,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時間的無情。


    老馮還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咱們大江大河的都過來了,家庭上的這點小事算不了什麽。夫妻嘛,哪有不慪氣吵嘴的。前幾日小王還和我吵了一架呢,也是要離要散的,過幾天這不就好了麽?哈哈……


    老馮的老伴也是在延安時組織介紹的,他說的小王就是延安時的文化教員。


    老馮樓上樓下一通和稀泥,他覺得和得差不多了,便拍拍屁股走了。


    老馮走後,樓上樓下仍是一片壓抑的氣氛。雖然老馮還是老調重彈,沒什麽新招,但老馮的話還是在父母心裏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老馮的一些話,讓他們清醒地看到了現實,那就是,他們不可能離婚。樓上樓下住著可以,就是不能離婚,否則對不起部隊官兵,對不起眼前的大好形勢,對不起戰友,對不起老上級。一句話,就是誰也對不起,包括他們自己的晚節。


    因此,父母沒再為離婚的事折騰,他們都盡力地克製著自己。


    後來,母親的更年期也如約而至,她的火氣也比以前大了許多,每天她都要從醫院裏拿迴許多報紙,然後坐在陽台上高聲朗讀。母親說:以華國鋒為首的黨中央一舉粉碎了萬惡的“***”……


    母親還說: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隆重地在北京召開。


    ……


    父親聽著母親高聲朗讀,心想,認識幾個字有啥了不起,於是他把電視的音量開到了最大。電視裏正在轉播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盛況,此時電視機已換成彩色的了。


    父親的電視機聲音幹擾了母親高聲朗讀,母親氣憤地站起身,很響地把門關上了。


    沒滋沒味的父親,覺得電視機實在是吵得很。過一會兒,他也把電視關上了。


    父親、母親在這種無聲的對抗中,一年一年地過去了。又沒多久,父親離休了。又沒多久,母親也離休了。


    沒幾日,父親母親離開了部隊大院,住進了幹休所。幹休所也是二層小樓,不是青灰的水泥樓,而是紅磚樓。父母居住的格局仍沒得到改變,母親仍住樓上,父親住在樓下。


    父親離休後,頭些日子他總是無所事事的樣子,背著手叼著煙樓前樓後地轉悠。早些進駐幹休所的人們,已經形成了他們固定的群落,不是下棋就是打太極拳,要麽就是練各種各樣的氣功。父親對這一切都不感興趣,他很快地便有了自己的愛好。


    他先是在樓前的空地上,翻出了一塊地,又讓當年犧牲的那位營長的兒子,從老家河北農村帶來了茄子辣椒西紅柿的種子。昔日戰友的兒子,早被父親安排到了自己的部隊裏。於是,父親便在樓前種出了茄子、辣椒、西紅柿。沒多久,它們便在父親的侍弄下,茁壯成長了。


    父親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這片茁壯的菜苗前駐足觀望。仿佛是在視察自己的部隊,父親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滿足和陶醉。


    父親另一大愛好就是迷戀上了足球,及一切以集體形式比賽的體育節目。父親最喜歡的還是足球這一形式,他尤其喜歡中國與外國的比賽。父親坐在電視機前,兩眼發亮,精神亢奮,不停地吸煙,喝水。然後不停地跑進衛生間很響地小解。父親耳朵已經有些背了,他每次看體育比賽時,總是把電視的音量調得很大。背景觀眾嘈雜的助威聲他一定要聽到。雙方各十一名隊員,往返著在球場上奔跑。父親有時高興,有時懊惱。他還不停地拍腿,每場球看下來,父親的大腿,總會紅腫一塊。


    如果中國隊贏了,他會一連高興好幾天。若是輸了,父親就會很生氣。他罵那些隊員無能,把中國人的臉都丟盡了。馮政委也離休了,仍經常到父親這裏坐一坐,父親看球時,他也會樂嗬嗬地陪父親看上一會兒。老馮不像父親,不管中國隊是贏是輸,他都是那個樣子,看到急成那樣的父親就說: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父親就說:狗屁!然後就拉著老馮的胳膊急赤白臉地說:你說咱那時怕過誰,小日本咱們也打過,國民黨就不用說了,就是美國大鼻子咱也把他們趕到三八線以南去了。嗯,你說怕過誰?


    父親說到這就一臉憂慮地說:這幫年輕人咋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呢。韓國人算個屁呀,打他們不是小菜一碟,你說說。


    老馮不說,笑一笑,就走了。留下父親一個人在那裏生悶氣。中國足球隊很是不讓父親省心,經常弄得父親很不痛快。父親不痛快的時候,就走到樓外那片菜地旁,看著那些碩果累累的茄子、辣椒們,父親的心情漸漸就開朗了。


    母親一如既往地不和父親有什麽往來,她仍然不停地讀書、看報。母親離休後,仍作為專家在醫院裏返聘著,每逢一、三、五上午,母親仍到醫院裏去坐診。因此,母親很充實。她從來不對父親那些茄子、辣椒感興趣。


    父親經常要為那些菜施肥。父親自然不用化肥,父親在電視裏已經知道化肥不是什麽好東西,會讓人得癌。父親專門買了兩隻水桶,隔三差五的就去部隊營區的公共廁所裏打撈大糞,然後臭烘烘地挑迴來。昔日的下級們看到父親挑大糞,總是於心不忍的樣子,要幫父親挑,父親堅決地拒絕。父親把小樓周圍環境搞得極其惡劣,母親在家時總是門窗緊閉,然後在自己的房間裏反複地噴灑空氣清新劑。


    母親經過樓下時,總是用手捂了鼻子,快步走過,然後冷冷地扔下一句:土包子。


    父親自然是聽到了。他不屑地瞅著母親的背影說:臭知識分子,有啥呀?一身的毛病。


    父親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母親流眼淚。那一陣子,母親迷戀上了港台劇,故事裏麵的男歡女愛一波三折、揪著母親的心。看到動情處,就觸景生情,小姑娘似的哭。有幾次,父親在樓下都聽到母親的哭聲了,他不知發生了什麽,便躡手躡腳地上了一次樓。看見母親正衝著電視在哭泣,父親明白了,又原路返迴。迴到樓下,父親氣哼哼地說:神經病。


    他們年紀大了,都離休了,但他們仍然無法忍受對方的“惡劣”行徑,簡直就是水火不相容,相互看一眼都覺得鬧心。


    又有一次,母親經過樓下。她正準備走過去時,父親說話了。父親說:哎,我看咱們還是離了吧。離了就一了百了了。


    母親站住腳,認真地看了眼父親,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父母坐在一起,認真地分析了一下這次離婚的可行性。他們一致覺得,現在時機已經成熟。原因之一就是他們都不在職了,就是離婚也不會有什麽不良的影響。其二是,現在離婚的政策放寬了,不用驚動法院,去一趟街道辦事處就能把手續辦下來。其三是,兩人覺得,他們這種名存實亡的婚姻確實也沒多大意思。


    又一個周末,父親給孩子們都打了電話,說有事找他們商量。於是,三個孩子相繼迴來了,那時老大權已經早就犧牲在珍寶島了。這三個孩子也都不年輕了,他們都到了中年。


    那天父親就鄭重其事地說:我要跟你們的媽離婚。


    孩子們一點也不感到吃驚,其實現在父母這個樣子和離婚也沒什麽大的區別。


    父親見孩子們沒什麽反應,就又說:這房子是我和你們媽的,離婚後她住她的,我住我的。我們也都這麽大歲數人了,離了之後也不會再給你們找後媽後爹了。你們看咋樣?


    孩子們當然沒有任何異議,就是給他們找後媽後爹他們也不會有什麽意見。幾個孩子從小的情感就傾向母親,覺得他們的母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母親受了一輩子委屈,母親早就該解脫了。於是,全家對這一決定一致通過。


    手續很簡單。由幹休所分別給父母開具一張證明,擇個日子去一趟街道辦事處就可以了。他們的離婚理由是:感情不和。


    老馮還是知道了父母又一次離婚的消息。他又一次找到了父母親很痛心地衝父母說:你們這樣不挺好嗎,幹嗎非得離呢?


    父母不再和老馮多說什麽了,他們一起去了街道辦事處。


    父母離婚的消息還是在幹休所引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但很快也就過去了。


    父母離婚之後,他們在外人看來還是老樣子,但他們覺得自己卻一下子輕鬆了許多。究竟為什麽輕鬆,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


    首先發生變化的是,他們雙方相互看著不那麽難受了。


    逢星期一、三、五的早晨,母親穿戴整齊地去醫院上班,父親在樓下看到了,便和母親打招唿,去坐診呢?


    母親一邊捂鼻子一邊點點頭。


    父親就說:臭著你了,真過意不去。


    母親透口氣說:沒什麽,你忙你的。


    父親便望著母親的身影一點點遠去。


    父親再看球賽時,見母親坐在陽台上看書的身影,便關小了音量。


    周末的時候,母親有時主動走下樓來,不管父親同意不同意都要把父親的床單被罩收走,拿到樓上去洗。父親便不好意思地說:又麻煩你了。


    母親不說什麽,表情明顯地柔和了。


    在這之前,父親的被褥總是自己洗,好在他一年也洗不了幾次。


    晚上睡覺前,母親有時也會從樓上走下來,衝父親說:晚上就把空調關了吧,別受了涼。


    父親有時聽母親勸說,有時不聽。但不管怎樣,父親一點也不對母親的這種勸慰反感了。吃飯的時候,母親有時會端著一兩個炒好的菜送給父親說:老石,你嚐嚐我做的菜。


    父親也不推拒,他就嚐了嚐母親的手藝。他覺得母親的菜也不那麽難吃了。


    父親也有禮尚往來的時候。他摘了一些自己種的茄子、辣椒送給母親說:老杜,你嚐嚐我種的菜。保證沒有化肥。


    母親也不推拒父親的這種禮讓,她很愉快地接納了。


    周末的時候,有時孩子們到幹休所來看望他們,父母在孩子們麵前又有說有笑了。


    其中一個孩子就打趣道:你們還是離婚好。


    父母聽了,兩人都怔一怔。


    有時幾周孩子們也沒來,一到周末,母親就走到樓下像自言自語地說:孩子們該來了。


    父親也說:就是,他們該來了。


    然後,兩個人齊心協力地向窗外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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