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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木確診後的第76天。


    一個平平無奇的周日。已經是正午時分了。


    生活作息尚不規律的子木還在房裏睡覺。洛洛迴憶了一下,大約在淩晨四點的時候,聽到她在直播間裏和粉絲說了再見,估計也是那個時候才睡覺的吧!最近子木愛上了直播,她央求洛洛給她配了一套直播設備,每天給自己畫個美美的妝,然後對著手機唱歌聊天。對比前兩個月她頹喪得像條鹹魚的日子,這樣的狀態已經讓洛洛無比滿意了。至少她會把自己梳洗幹淨,挑選喜歡的衣服,對著鏡子反複欣賞,找出沉寂已久的化妝品,對鏡描眉畫眼。


    還知道愛美就好,愛美才會繼續愛生活,這是治愈的第一步,洛洛微笑地告訴自己。


    在子木生病前,她是個很愛打扮的女孩子,隻是那時的洛洛最恨看到女兒化妝,這種時候,她通常會對著子木念叨:“你以後有的是時間打扮,還不如把這些時間花在學習上。”可是不得不說,子木天生對化妝有很大的悟性,對於色彩有種與生俱來的敏銳,她無師自通,可以用不同的妝容,讓自己的風格千變萬化,這是洛洛望塵莫及的。從少女時代到現在,她都隻會給自己抹個口紅而已,她連女兒化妝箱裏那些看來相似的各色粉塊,都分不清是幹什麽的。所以子木每次化妝時,她都會好奇地坐在一邊觀望,看著她一會兒拿著刷子抹臉蛋,一會兒拿著小棒抹眼皮,一會兒功夫,就變了個人似的,非常神奇。


    而如今,能看到子木打扮自己竟然變成了洛洛最期待的事情。在現實麵前,人隻能不斷降低底線,曾經厭惡的場景有可能會成為你的奢望。她從以前的嚴苛管束,到了現在的隻希望她開心就好,這是在以前她覺得荒謬至極的事。


    即使直播這事,並不是她希望子木將來會走的路,但是作為暫時的她能和社會交匯的平台,也無不可。哪怕隻是在網絡上和一些陌生人交談或演唱,她也能有個抒發的途徑,現在對洛洛而言這些都是那麽值得珍惜的事。所以,每天深夜,她聽到女兒在隔壁房間輕輕唱歌或低聲說笑,都倍感安慰。唯一讓她擔憂的就是,子木這樣的日夜顛倒,對身體有損傷。但是事已至此,也不能求兩全其美,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就先讓她播著吧!洛洛想,希望直播是條船,將子木從憂鬱的海洋中慢慢渡出來。


    六月初正午的陽光已有一些夏日的火辣,隔著窗玻璃她也能感受到它的溫度。洛洛猶豫著要不要去叫醒子木,畢竟還要準時服藥,可是那麽晚睡的她如果強行被叫醒肯定又會頭疼。於是洛洛給自己泡了一杯清茶,端坐在陽台裏,看著窗戶上方露出的窄窄的一片藍天,很小一片,但卻夠藍。“算了,讓她再睡會兒吧!”洛洛吐出一口氣,對自己說。


    正在此時,手機震動起來了。來電顯示是江西上饒,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從上饒打電話給洛洛的人,一般都應該有名字顯示,不是親戚,就是同學。在那座小城裏,她總共也就生活了九年,寥寥無幾的好友,也隻是幾位交往甚密的老同學。這串來自於上饒的陌生號碼,讓洛洛莫名起疑。要接嗎?一般這樣看到這樣外地的陌生號碼,她都會果斷掛掉,不是推銷就是騙子。可是今天她轉念一想,好像在網上買了個東西發貨地的確是上饒,會不會是賣家聯係自己呢?這麽一想,她也就毫不猶豫地接聽了。


    “喂,您好。”洛洛用禮貌而平常的語調接起電話。


    “喂,是何洛洛吧?”對方用提問卻實則確定的口吻問道。那個聲音,非常熟悉,但是卻很遙遠。


    那個聲音帶給洛洛隱隱一種不安和不悅,她稍稍調整了一下坐姿,想把茶杯放迴茶幾上,問道:“對,我是,請問您是?”


    對方開始迴答,語氣禮貌,語速平緩,吐詞清晰,卻讓洛洛聽著聽著皺起了眉頭。“你好,我是巫俊辰。”這個名字像是把洛洛靜止了,杯子被端在半空中,不高不低十分尷尬。她的大腦在飛速地旋轉,搜索著和這個聲音匹配的麵孔,盡管已經聽到了那個名字,卻還是不太願意承認會是那個人。


    “你是......誰?”洛洛把手機貼得耳朵更緊一些,來確認那是否是她想到的人。


    “巫俊辰。”對方再次自報家門,這次比剛才說得更慢更清晰。洛洛這次確認了自己的耳朵並沒有產生幻覺,也確認了自己的大腦庫存裏還留有這個人的聲音記憶。


    這個人,是子木的父親。親生父親。分別十六年來第一次聯係洛洛的親生父親。


    “你......怎麽會突然打給我?”洛洛對著這個聲音,不想講究客套或是禮貌,就這樣直截了當地問他。


    “我就是想問問女兒,她該有高二了吧?她還乖嗎?好管教嗎?聽說現在青春期的孩子都非常叛逆,她有沒有?你會不會管她管得很辛苦?......”巫俊辰在洛洛還沒想好用什麽語氣和他交談的時候,已經問了一連串的問題。


    這一連串關於子木的問題,讓洛洛更是疑惑。分開十六年了,女兒已經十七歲了,他都不曾聯係過她們,怎麽會現在突然打來電話噓寒問暖?他是知道了什麽?可是他們幾乎斷了所有的聯係,也沒有共同認識的朋友,又怎麽會知道子木的現狀?“你為什麽,會突然問起女兒?”洛洛還是毫不掩飾自己心裏的奇怪。


    “我打著試試看,還好你沒換過手機號碼。我就是想問問,孩子好不好?”他支支吾吾著,“我擔心她青春期淘氣。”


    真是好笑!孩子隻有青春期才淘氣的嗎?前麵十六年就都全是不用操心的嗎?為什麽現在來問,一定事有蹊蹺。洛洛的嘴角冷笑了一下,對這個叫巫俊辰的男人,她還是本能地帶著敵意和他交流。可是無論如何,他是子木的父親。既然他主動問起,那她又何苦隱瞞實情一人扛?也該是他分擔的時候了,哪怕就是陪著她一起焦慮,也是應該!洛洛這麽想著,調整了一下的情緒,用職業性的禮貌迴答:“既然你問了,那麽我就告訴你吧!最近子木不太好。”


    洛洛繼而一五一十地向對方告知了孩子如何發病,如何確診,如何治療的過程。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巫俊辰會像個潑皮無賴那樣,反咬她一口,大罵她無用無能,沒把女兒養好,甚至會揚言要再和她打官司,搶迴撫養權等等。盡管他十六年來對女兒不聞不問,盡管法院判的撫養費他一分錢也不打給洛洛,但是他肯定能罵得出口,憑著十六年前那幾場法庭上的記憶,洛洛真信他能做得出。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對方非但沒有打斷她斥責她,在耐心聽完洛洛的講述後,他卻還娓娓道來說出了他是如何猜到子木生病的事。聽著他的敘述,洛洛不得不感慨血濃於水這四個字——


    全國十幾億的網民,巫俊辰竟然在子木進行的直播的第二天,就刷到了她的視頻。盡管子木染了頭發,盡管她濃妝豔抹,盡管她用比實際年齡成熟好幾歲的模樣出現在網絡上,盡管他們十幾年並未見麵,但是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可能是他的女兒。他點進她的直播間,試探地故意把子和木兩個字分成兩次打上屏幕,子木做出了很敏感的反應,她立刻感應到這是個認識自己的人。而她正是最害怕見熟人的時候,所以很快地關閉了直播間,因此他更確定這個女孩就是子木,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連著好幾天去直播間觀看了女兒的直播,在期間還聽到了洛洛找子木講話的聲音,聽到洛洛的聲音後,他百分百確定了這就是女兒。這樣的節骨眼上,正常孩子應是學習時間最緊張的時候,哪有時間這樣打扮和直播?如此反常的舉動和打扮,讓他感到非常奇怪。太想知道孩子的現狀了,於是就試著撥打了洛洛的電話。


    “既然孩子已經這樣了,你也不要太自責了。會慢慢好的,現在不是在好轉嗎?你別著急了。”巫俊辰的這番話,讓洛洛覺得更不可思議了。這個真的是他嗎?是那個在法庭上黑白顛倒,信口雌黃的人?是那個對她們娘兒倆冷酷無情,口出惡言的人?難道歲月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也許,他隻是做了他自己,不再被自己的母親左右了?他本來也不是這樣惡毒的人啊!


    洛洛深唿吸了一口,努力迴憶著腦海深處,巫俊辰最初的模樣——那個陽光溫順的大男孩,長了一張天生開心的麵孔,無論是什麽時候,他的表情總是看起來像在笑,讓即使不開心的人也想跟著笑。他也曾是個對洛洛千依百順,百般嗬護的人,直到他們對簿公堂前,她都不敢相信,這個她所遇到過的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會突然翻臉不認人,變到她完全不認識。而此刻,電話裏的他,好像又迴到了最初的他。


    洛洛像一隻本來弓著背炸著毛,做好了和即將攻擊自己的敵人殊死搏鬥的貓,卻不想對方突然乖巧地趴了下來向她示好。這讓她措手不及,全副武裝,卻被宣告戰鬥取消。巫俊辰的態度,讓她自嘲地笑了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防禦過度。


    “你放心吧!你們上班很早,你熬不了夜。直播間由我來看著,我可以熬夜陪她,要是有什麽不合適的情況,我第一時間跟你溝通。”他還是繼續用剛才那溫和的態度安慰洛洛。


    “那好吧!謝謝你了。”洛洛的迴答仍不乏一絲遲疑的語氣。


    “不用謝,也是我的女兒。”對方的迴答讓她語塞。


    掛了電話,洛洛半天緩不過神來。一個十六年不聯係的人,突然之間直接打來電話,即使是個普通朋友可能都會覺得驚訝。何況,他是子木的爸爸。


    洛洛再次端起茶杯,啜飲了一口,茶水已有些冷卻,茶味卻正濃。她的思緒,飛迴了22歲的那一年。那一年,在樂家羽的重傷下,她傷痕累累,心如死灰,請了長病假在上饒生活了一段時間......


    洛洛出院後,父母買了第二周的火車票,等著帶她迴去,那幾日,就帶著洛洛住在賓館裏。而洛洛,每天從天亮就坐在落地窗前,耳朵裏塞著耳機,呆呆地看著天邊,從太陽露臉看到月上柳梢,除了身邊的人主動和她說話,她可以一整天都一言不發,不哭也不鬧,反而讓人不安。


    有一天茜茜來看她,進了門就看到洛洛看著夕陽的背影。洛洛的母親用眼神示意讓茜茜單獨和她聊聊,她帶著洛洛父親出了房門。


    “看什麽呢?”茜茜走到洛洛身邊,用手摘下她的耳機。


    “不知道,聽音樂。”洛洛看到茜茜,嘴角扯動了一下,笑容轉瞬即逝。


    “洛洛,”茜茜把洛洛的身子拉向自己,“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吧!或者你要是想找他,我幫你打電話。”


    洛洛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眼睛幹涸毫無潤濕。這就是何洛洛,自尊心強到,打掉牙也要和著血吞下肚去。書涵那樣難忘的人,她到了打算離開世界那一天,都不肯主動找他。所以樂家羽也是,他不要她了,她就不會再打擾他,打死也不會!


    “唉!”茜茜不由得歎了一口氣,撫摸著洛洛的後背,短短一周不到的時間,她瘦了那麽多,肩胛骨戳在茜茜手心裏,讓人心疼。“你過幾天就要迴上饒了,自己要照顧好自己。我們保持每周至少聯係一次,好嗎?”茜茜問。


    “好。”洛洛點點頭,然後接著轉頭去看那窗外的殘陽。


    幾天後,洛洛在父母的看護下坐上了迴上饒的火車。車窗外景色匆匆掠過,洛洛知道,她離上海越來越遠了,離家羽越來越遠了,離他們曾經計劃好的幸福也越來越遠了。她不能迴頭,迴頭也無路,人生就像一列單程火車,上了車,你就無從選擇,除了往前,別無他選。


    這個世界從來不管你什麽情緒,什麽狀況。冬去春來,春暖花開,你再悲痛,它依舊桃紅柳綠,鮮花盛開。一眨眼,已是初春四月了。清明時節,時而細雨綿綿,時而豔陽高照。


    但這一切都與洛洛不太相幹,她對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不逛街不看電視也不唱歌,整天隻是聽音樂。燕子也曾來看過她幾次,想約她出去玩,但她都興趣索然。現在迴頭想,那段時間的洛洛,應該是得了和子木一樣的病吧!隻是那時大家沒有對心理疾病的認知,隻把這當成人生不得不跨的坎。


    一如承諾的那樣,茜茜和洛洛每周至少一次地保持著聯絡。茜茜會告訴她一些學校裏同事的八卦,會抱怨男朋友的媽媽做的菜不好吃,也會讓洛洛以前喜歡的學生在電話那頭問候何老師。但是她們之間的默契就是,絕口不提家羽。


    其實洛洛的內心,對於得到家羽消息的希望,簡直到了如饑似渴的地步。她是多想知道她走後,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更快樂?她的離開有沒有讓他輕鬆?更想知道,他有沒有交新的女朋友?有沒有已經徹底把洛洛從心裏抹去?關於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隻是,她絕不會開口去問。


    直到兩個月後的一個周末,茜茜在電話裏主動對洛洛說:“有件事我覺得還是要讓你知道。”洛洛的第六感告訴她事關家羽。她不吭聲,屏著唿吸等著茜茜繼續說。“樂家羽......他上周結婚了。我也是剛知道。”茜茜語畢,電話裏出現了長長的一段沉默。洛洛的心髒,像是被一個巨石猛擊了一下,差點瞬間停止跳動,腦子裏嗡的一片,雙耳一下子什麽也聽不見了,眼前的世界也突然一片繚亂,混亂間她看見“結婚”二字從眼前飛過。家羽結婚?和誰結婚?這兩個字不是幾個月前他含情脈脈對自己說的嗎?她才離開多久,他都和別人結婚了?究竟是誰?是誰那麽幸福,和他結婚了?那個會被陽光灑滿的搖椅,他給了誰?


    “洛洛!洛洛!”恍惚中她聽見茜茜在電話那頭大聲唿喊自己的名字,才把她從混沌的世界中拽迴來。“洛洛!你在聽嗎?你沒事吧?你說話呀!”茜茜急切地叫道,洛洛想迴答她,卻發現自己似乎一下失聲了,最終拚盡了力氣才從喉嚨管裏擠出了一聲“嗯”。


    聽到洛洛的聲音,茜茜才鬆了一口氣。“我告訴你這事,也是想讓你斷了念想,這個男人不值得你再懷念。如果你還想聽,我就接著說。”茜茜補充道。


    “好,你說。”洛洛深唿吸,使勁點頭,可是她忘了茜茜看不到她的迫切。


    “和他結婚的是他們同事,聽說是他前女友,哦,是在和你好之前的那個。聽說......他們是奉子成婚,那女的都懷孕三個多月了,所以匆忙成婚的。聽他們去喝喜酒的人說,婚紗都快遮不住肚子了。所以啊,你別惦記他了,太渣了!配不上你!”茜茜一口氣地說完了。


    “好,我知道了。”洛洛平靜得讓人害怕。


    “知道了就別再犯傻了,我就是想要你清醒,忘了他!他不值得!”茜茜恨恨地說。


    掛斷了電話,洛洛一個人呆坐在沙發上不知多久。


    懷孕三個多月了?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一時間竟然連這樣簡單的小學算術題也不會了。春節!洛洛腦子裏突然跳出一個時間點!寧波!又緊接著跳出了一個地點!對!就是那次,家羽堅持不肯帶她同往的那次。原來他所謂的同事旅遊,是和她舊情複燃。那個抱著吉他濃妝豔抹的女孩!那個幾次三番給他戴上綠帽子的女孩!那個讓他趴在她腿上痛哭流涕的女孩!所以樂媽媽發出最後通牒是因為她早已猜到寧波之行會有今天的結局嗎?所以他才突然冷淡她等她絕望分手嗎?所以他就是為了要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才狠狠拋棄了洛洛嗎?


    “啊——”洛洛好久沒有流出的眼淚,瞬間在眼眶決堤。這一聲,她喊得撕心裂肺,這一聲,也把樂家羽從她心裏扯皮帶肉地連根拔除了。雖是血淋淋得痛到窒息,但洛洛的心卻突然輕快了。她再也不用苦思冥想,為什麽家羽要分手了;她再也不用遺憾,他親手毀了他們的未來;她再也不用反複咀嚼,他給過的那些海誓山盟了!這些都有了答案了,就是樂家羽他不值得!她解脫了!


    “洛洛,市裏電視台舉辦了一個青年歌手大獎賽,你不是喜歡唱歌嗎?我托文工團的同事幫你報了個名。想去嗎?”那天晚飯時,媽媽問道。


    “去!”洛洛迴答得幹脆,茶飯不思了幾個月的她,此時拚命扒拉飯的樣子讓父母激動又奇怪,麵麵相覷。


    青年歌手大獎賽持續了整整一個月,一個月中,洛洛經曆了初賽、複賽,到最終的決賽。每天都很忙碌,忙著選歌,忙著練歌,忙著走場。母親是這方麵的專業人士,從演唱,到化妝,都由她每天一手把控,對洛洛進行指導。三場角逐,倒也讓洛洛開了眼界,原來會唱歌的人真是不少啊!山外有人,人外有人,小小一個上饒,就已經藏龍臥虎了。雖然也不乏有些普普通通但不知什麽原因卻名列前茅的歌手,大多數還是實力相當的。一個月後的賽程最終,洛洛以一位之差沒有進入前十,但她倒也不懊惱,畢竟本來也隻是想找個喜歡的事情打發時間,想來自己還有待修煉。


    比賽結束後的兩周後,媽媽迴到家告訴洛洛,電視台想在今年七一前錄製一台慶祝建黨的晚會,需要一批青年歌手,於是就把十個大獎賽最終獲獎的人招募進去了,而在第十一到第十五名中又挑選了兩個形象較好,歌技也不差的加入,其中一個是洛洛。媽媽征求洛洛的意見,可以繼續唱歌,還是和會唱歌的人一起唱,況且那其中有值得她學習的人,這當然是件好事,洛洛欣然同意。


    於是,在那個南方小城裏,電視台成立了一支青年歌手演出隊,全隊十二個年青人,年齡差異不大,卻來自於各行各業,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就是唱歌。隨著每周三至四次的排練,一起學歌、排練、走台,大家慢慢彼此熟悉起來。電視台還會特地找一些機會帶著這隊人馬現場表演,訓練這群人的實戰經驗,培養他們的默契,當然,每次演出後也都會由電視台出資犒勞這群年輕人一頓大餐。


    一群都愛歌唱的同齡人,席間談笑風生,插科打諢,若有人有感而發嚎幾嗓子,其他人會情不自禁地附和。這場景讓洛洛恍惚迴到當初和書涵在聲樂班的時候,那頓在嬌嬌姐家的聚會。也是這樣的氛圍,也是技藝不俗的夥伴,可是,她卻找不到當初在那群人中間的那種單純的快樂了。


    一般來說,參加演出的晚會都是在晚間。吃完晚飯,都會有一段比較自由的休息時間。大家換好了服裝,化好了妝,在後台等待演出開始。那時演出隊的夥伴們越是熱鬧,洛洛卻感到越是落寞。這感覺很奇怪,就好像那些在後台打鬧嬉戲的人都隻是畫外音和背景牆,洛洛和這些是隔絕的。在他們嬉鬧的那些時候,洛洛往往就走到場外,找到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點起一支萬寶路,一個人靜靜地抽著,暗黑的夜色中隻能看到煙頭的那點光,忽明忽暗的。


    自從和樂家羽認識後,洛洛就沒再抽過煙。可是這次迴到上饒,她卻徹底抽上了。當她第一次把那包萬寶路和打火機直接從口袋裏掏出來時,她看到父母眼中的驚訝和擔憂,而他們卻不敢多說,隻是給了一句忠告:“少抽點,對身體不好。”就像後來的洛洛曾對子木說的那句。也隻在子木病了以後,洛洛才懂得當初父母壓抑了內心多大的痛苦,才能風輕雲淡地隻說這麽幾個字。


    洛洛在場子外抽煙的時候,一般都是獨自一人的。她遠遠地看著那群打打鬧鬧的年輕人,笑得那麽開懷,那裏麵有比她年長的,也有比她年齡小的,幾個女孩聽著那些男孩子講笑話時,笑得前仰後合,她羨慕她們的天真快樂和不諳世事,卻深感自己和她們的不一樣。她想迴到那樣的自己,曾經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以為這個世界會永遠善待自己,也曾以為自己的笑靨在心儀男生眼中永遠那般美麗。


    “真夠傻的!”洛洛在心裏嘲笑著她們,深深吸了一口煙。現在的她是真的會吸煙了,再也不是像隻小金魚那樣吐進吐出了,也不會再嗆到咳嗽咳出眼淚了。她會深吸一口,然後讓這口煙在嘴裏轉個圈,從鼻腔裏唿出去,然後感受其中一部分的煙沁入她的肺部,她知道它們正在對她的身體進行傷害。“反正我的身體已經殘缺不堪了,不差這一點。”她自嘲地笑笑,將剩下的半截煙夾在兩指之間,轉過身去不再看那群天真的孩子,他們的快樂和她的苦痛對比太強烈,她不想比較,也不想融入,她隻想在自己的世界裏,孤獨終老。


    “能借支煙抽嗎?”有天晚上,黑暗中她的背後有人問道。


    洛洛轉過身,看見演出隊裏的一個男孩,站在他對麵,一臉誠懇地問。那個男孩擅長唱民歌,平時不太說話,但是飯桌上說起笑話來也能把大夥兒逗得哈哈大笑。他的臉就像是天生就會笑,每天看到他都是一臉的笑嗬嗬,對隊長的吩咐言聽計從,還會定時跟父母通電話,一看就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他站在她一步之遙,麵目清秀,年輕朝氣,健康正派,和自己這麽不一樣。他來問洛洛討煙抽,這讓她很驚訝。


    “你?會嗎?”洛洛斜睨著他,有些戲謔的笑揚起在她嘴角。


    “我會啊!隻不過我爸媽不讓我抽。”那男孩咧嘴笑著說,“我看到你經常一個人悄悄在外麵抽煙,就想能不能帶上我?”


    他的語氣像個想討大人喜歡的小孩,央求的眼神讓人不忍拒絕,洛洛一時竟想用可愛一詞來形容他。“萬寶路,外煙抽得慣嗎?”洛洛打開煙盒,遞過去讓他自己抽取。


    “抽得慣!”男孩笑得像是得了家長允許可以吃糖般開心的孩子,樂嗬嗬地抽出一支,接過洛洛遞過的打火機,點上了煙。看他抽煙的姿勢應該的確是會的,但是可能還是不習慣外煙的濃烈,才抽一口就嗆得咳了幾聲,洛洛忍不住笑出了聲,男孩自己也尷尬地笑了。“你叫何洛洛,對吧?通俗歌手,唱得不錯。”第二口煙,他仿佛是適應了,不再咳嗽,就與洛洛攀談起來。


    “嗯,謝謝誇獎,”洛洛吐出一個歪歪扭扭的煙圈說,“你是唱民歌的吧?你叫什麽?”她頭也沒轉地問。


    “巫俊辰。”男孩清晰地答道。


    “哦。”洛洛就隻迴了一個字,再無下文。


    “你做什麽工作的?”巫俊辰又問道。


    “我?小學老師。”洛洛還是沒轉頭,她就像一台機器在機械地迴答問題。


    “哇!現在的老師都好叛逆啊!”俊辰本想用一句玩笑話來緩解有些冷冰的氣氛,卻不想洛洛根本沒有接話。他隻能自己尷尬地沒話找話說:“那......你是哪所學校工作的?”


    “在上海工作。”洛洛終於轉頭去看他的臉了。這次她看到的,是他臉上掩飾不了的吃驚。


    “上海?那你怎麽每天晚上在這裏?現在不是寒暑假呀,你不用上班的嗎?”巫俊辰就像個十萬個為什麽的小孩子,好奇心使他一股腦地把心裏的疑問倒了出來,也沒考慮這些問題是否是對方想迴答的問題。


    換誰都要奇怪的吧!她這奇怪的樣子,奇怪的狀態,誰能不發問?洛洛心裏苦笑著,她並不怪巫俊辰這樣追問,熄滅了手裏的煙頭迴答道:“我病了,請了長病假。”


    “病了?”俊辰麵帶疑惑地端詳著洛洛,後者看上去並無病態,她的臉在餘煙嫋嫋中若隱若現,顯得很不真切,可是人卻有一種劣根性,就是對於越看不清的東西,越想一探究竟。俊辰想到,這個女孩平時在舞台上用盡全力投入演唱的樣子,和她參加排練時一遍遍的揮汗如雨,都不像是一個病人該有的樣子,她哪裏病了呢?他剛想接著發問,隻聽得隊長在遠處對他倆一聲大吼:“走台啦!快迴來!”


    “來了!”洛洛帶頭大聲迴應,然後小跑迴後台,巫俊辰也隻能一頭霧水地跟著跑了迴去。


    從那以後,當洛洛離群抽煙的時候,巫俊辰總會適時地來加入。他有時也會帶上自己的煙盒,遞給洛洛,但是她也隻是婉拒地說:“謝謝,我隻抽萬寶路。”


    “女孩子抽那麽衝的外煙,真是很少見。”巫俊辰有一次禁不住評論。


    洛洛淡然一笑,無從解釋。


    在巫俊辰眼裏,洛洛太多神秘了。他不懂為什麽她有穩定的工作,卻請了病假離開大城市,來到這座南方小城和他們一起唱歌表演;也不懂她的外貌看著天真可人,行為卻離經叛道,與人格格不入;更不懂她獨自一人時那望向遠處的虛無縹緲的眼神,和偶爾長長的歎息,跟她的年齡太不相稱。她雖然並不是一直愛獨處,可是即使和大家在一起笑,也仿佛隔了些什麽。一樣的青春年華,她好像和他們都不一樣。他不知,在看似這麽美好的年紀裏,她已是走過了千山萬水,也不知她竟是千瘡百孔。她眼中寫著的東西,是和她這個年齡不匹配的,卻也是深深吸引巫俊辰去探知的。好奇不止害死貓,也會害死人。


    他心裏的疑慮,並不敢直接去詢問她,他隻能一次又一次去接近她,借著一起抽煙的名義,每天聊上幾句,成了他最渴望的時刻。洛洛並不多話,俊辰問什麽答什麽,甚至有時問了也不答,沉默成了他們相處的一種默契。雖然他那麽想多了解她一些,可是他知道洛洛這樣有個性的女孩,刨根問底隻會讓她心生厭惡,甚至疏而遠之。


    洛洛倒是覺得這個純真的大男孩很是可愛,即使他比她還年長一歲,但是長年在父母的嗬護下成長,讓他保持著一份童真,這在當今的社會,一個男孩還能如此單純,實屬難能可貴。重要的是他不像隊裏其他男孩一樣油嘴滑舌,口無遮攔,他懂得對女孩保持一份尊重與距離。偶爾問到了洛洛的禁忌,看到她不予迴答,也就識相地不再追問。


    就這樣,巫俊辰成了何洛洛在這個演出隊裏唯一交流較多的人。在大隊人馬行進轉移演出場地的時候,他們也會慢慢地並肩而行,說一些年輕人時下常常交流的話題。洛洛慢慢地,對他比對其他人熱情些了,笑臉也多一些了。


    巫俊辰也算會照顧人,用現在的話說,算是暖男吧!一桌吃飯的時候,他會留意到洛洛愛吃的菜,有意無意地將它轉到她麵前;晚上的演出,溫差較大時,他也會借自己外套給洛洛披上。神奇的是,洛洛倒是不反感他對自己的關心,隻是也不特意道謝,就像認識很久的朋友,不需要見外似的。


    所有的訓練和演出的錄製在六月初都結束了,而這個臨時演出隊也算是暫時解散了。吃散夥飯那天,隊友們表現得都有些傷感,連洛洛也覺得心裏有點空,倒不是為了和這些感情並不算深厚的夥伴分離,而是畢竟,忙著奔走於唱歌表演這件事已經兩個多月了,這讓她覺得自己一下子又無可事事了,她害怕不充實讓自己的心又被其他事情填滿。


    散夥飯後,巫俊辰來找何洛洛抽了最後一次煙。


    “以後我可以找你出來玩嗎?”他問。


    “可以啊!”洛洛說。


    “也可以叫上你其他的朋友一起,我們唱歌去。”他心中有所顧慮,生怕自己的目的太過明確,用了這句話掩飾。


    “我在上饒沒什麽朋友。”洛洛依然側著臉抽煙,“哦,有一個姐妹,是初中同學,可是她不愛唱歌。”


    “那......那再說吧!到時候你想約誰就再約。”他有些尷尬地臉紅。


    “行。”洛洛幹脆利落。


    演出隊解散一周後,臨近學期結束的點兒,上海的學校托茜茜打電話來通知洛洛,是時候迴去銷假了,如果不迴一趟上班的話,病假時間會影響日後評職稱等很多事宜。去一趟也不過就是報個到,哪怕學期最後一天也行,然後就是暑假了,可以接著迴來休息。茜茜轉告人事處老師的話。


    “你想迴嗎?”父母在飯桌上不無擔憂地問。


    洛洛深吸一口氣,她的內心是懼怕的。那個壞境,會讓她想起家羽;那些同事,會讓她難以麵對。可是,學校人事的老師說的如此在理,也是為她的將來考慮,不迴去的話,以後又怎麽辦?難道就永遠這樣逃避?逃避又能解決什麽問題?“那......我就迴吧!”洛洛思忖半晌,說道。


    坐上火車那天,她看到父母眼中的擔憂。


    火車出發了,窗外的景色再次飛一般掠過洛洛眼底,和四個月前一樣。不同的是,上一次,隨著火車離上海越來越遠,她的心像是慢慢被掏空;而這一次,隨著火車離上海越來越近,她的心卻像一塊濕了水的海綿,越來越沉重起來。“家羽的孩子應該沒多久該出生了吧?”她的腦子裏突然冒出這麽一句,嚇了自己一跳。


    如茜茜所說,隻要去報個到就行。但是洛洛倒也參與了幾天的工作。學期結束,各項雜務繁忙,洛洛就在學校教導處幫了幾天忙,打打下手。出乎她意料的是,沒有她想象中的大家奇怪的眼神,更沒有她擔心的旁人的指指點點。所有同事看到她一如往常那樣親熱,噓寒問暖,也沒有人去提起她為了樂家羽自殺那件事,更沒有人幸災樂禍來嘲笑她不聽老人言的下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多了,”洛洛自嘲地想,“早知這樣就早點迴來上班。”


    學期末最後一天,校長打來電話叫洛洛去一趟他的辦公室。洛洛走了進去,看見團支書和副校長都在,一副三堂會審的架勢,洛洛心裏敲起了鼓點。


    “何洛洛,最近身體還好吧?”校長先發問,有些欲言又止的尷尬。


    “挺好的,謝謝您關心。”洛洛禮貌地迴答。


    校長看了一眼另外兩位領導,接著說:“你這次能迴學校上班,而且聽說這幾天工作得還挺不錯,真的為你高興!不過......”他有些語塞。


    “不過這樣哦,洛洛,”副校長接口說,“你的工作能力我們都有目共睹,但是作為你的領導和長輩卻更為關心你的身體。在我們學校是不是還會讓你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呢?”


    洛洛還沒來得及搖頭,團支書說:“如果有也是正常的,誰遇到那種人都會受傷害的。我也很慚愧,要不是我組織了那次活動,你也不至於認識這樣的人。”


    “所以說啊,何洛洛,”校長開始了總結性陳詞,“我們站在你的立場想了一下,要不,我們托關係給你換個學校,換個環境,你看怎麽樣?”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躲閃著。


    一時間空氣有些凝固,沒有人發聲。洛洛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三位,咀嚼著他們的話,品味著其中的含義,卻不敢確認,曾經那麽器重她的領導,現在是在......趕她走嗎?


    當晚,她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隻喊了一聲“洛洛”,她就聽出了那是樂爸爸,那個像慈父一樣照顧過她的人。樂爸爸約洛洛出來晚飯,洛洛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雖然沒有了家羽的關係,但是樂家父母對她的好,她不會忘記。而隱隱中,她的潛意識讓她期待和樂爸爸的見麵,僥幸以為會聽到有關家羽的消息。


    樂爸爸坐在洛洛對麵,還是那樣慈愛的笑容,溫暖的詢問。“洛洛,你們領導打電話給我了,說如果你想換單位,叫我幫個忙。我把你當我女兒一樣,你想不想換學校?想去哪裏都可以告訴我。”終於,樂爸爸道出了約飯的主要話題。


    原來如此,繞了一圈,還是想要我離開!是啊,她自殺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聽說校長的鄰居都來跟他打聽細節,領導的顏麵何存?唯有她走,可以挽迴學校聲譽。洛洛想明白這點後,深深吸了一口氣,說:“叔叔,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也謝謝您的好意。如果非走不可,我可以自己找學校。如果需要幫助,我第一個找您。”說完,她起身向樂爸爸鞠了一躬,就轉身離開了。


    她不知道樂爸爸看著她的背影時是怎樣的表情,但她知道,這一躬,算是結束了所有的恩怨情仇。她和樂家的緣分,到此為止了,以後和樂家的任何人,再無相會的機緣。


    完成所有工作的最後一天,洛洛打了長途電話跟父母說了上海這邊工作的情況後,他們便讓她第二天火速迴了上饒商量。父母問她想不想換個單位?洛洛搖搖頭,但也不代表她還想留在原來的學校,隻是表達她的不知所措。


    “唉!”他們異口同聲地歎了口氣,也默不作聲。讓父母如此為自己擔憂,洛洛感到很抱歉。女兒已經培養成人,有了穩定的工作,發展正是順利時,突然遇到這樣的重擊,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未來。如果說子木的病就像洛洛在精心製作一個瓷器的過程中,被搗亂損壞了它的一部分,那麽當年的洛洛在事業和生活中的跌落,就像一個精致的瓷器被製成後,突然被摔得粉碎。從小到大,那個同齡人眼裏璀璨被羨慕和仰視的星星,就這樣黯然隕落,想必當初父母的心情,比現在的洛洛痛心百倍吧!


    “我出去一下。”洛洛低聲說了一聲,走出家門,父母沒有反對,也許此時讓她自己靜靜地思考更好吧!


    出了門的洛洛習慣地點起一支萬寶路,站在馬路牙子上輕輕地吸著,仿佛隻有通過吞咽這些苦澀的煙霧,才能讓她的心沉下來。恰在此時,她的手機響起,來電顯示寫著三個字:巫俊辰。


    “喂。”洛洛抿著嘴叼著煙嘴,口齒不清地接起電話,在她此刻心亂如麻的時候,接到一個交往得不鹹不淡的朋友的電話,多少有些不耐煩。


    “何洛洛,你在上饒嗎?”電話那頭的男孩聲音怯怯的。


    “嗯。”洛洛似乎再懶得多一個字迴答他。


    “那你快看電視啊!我們上次錄製的節目正在播呢!”俊辰突然興奮起來,催促著洛洛。


    “我......”洛洛抬頭看看樓上的家裏的燈光,想著現在跑迴去可能也播完了,況且,她現在並不想迴家麵對父母,可是一時也無法和對方解釋清楚,所以隻能含糊其辭道:“嗯,馬上就開電視。”


    正想掛斷電話的時候,對方輕聲追問了一句:“你......今天晚上有空嗎?請你出來坐坐?”他又怕單獨約洛洛,讓女孩心存芥蒂,不肯答應,於是又趕緊補充道,“再叫上隊長他們。”


    洛洛本能地想拒絕,但轉念一想,反正也暫時想不到該怎麽辦了,迴家也隻是麵對的父母的哀歎和自己的愧疚,與其如此倒還不如和他們出去溜達一圈。於是她果斷地熄滅煙頭,幹脆地說了個“好”字!對方高興地掛斷了電話,給了洛洛一個地址,然後又接著聯絡其他朋友去了。


    整天泡在一起唱歌的幾個隊友,對於唱卡拉ok已經不太感興趣了,而飲茶聊天又似乎安定不了這群年輕人躁動的心,商量了一會,決定一起去上饒最大的迪廳玩兒。


    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場合,對洛洛而言並不陌生,認識樂家羽之前,薇薇就帶著她去過一次,之後,她和茜茜也去過幾次。迷亂的燈光,震耳的音樂,反而能讓她的心更加平靜。


    幾個人找了個卡座,雖然有最低消費的要求,好在五六個人aa一下,也不是開銷很大。服務員端來幾個,一瓶軒尼詩和幾瓶雪碧,打開酒瓶後,隊長便示意他離開了。他站起身來,開始往每個杯子裏倒上些許酒,洛洛也起身幫忙,她打開一瓶雪碧,往隊長倒過酒的杯子裏平均地倒入。


    看著她熟練的動作,俊辰有些晃神,這個女孩,像是有很多不良嗜好,卻又從事那麽規矩的職業,台上的她看似純潔甜美,但台下的她卻又桀驁不馴,到底哪個才是真的她?他心中默默問自己。“你會調?”他愣愣地問。


    “這有什麽不會的?”洛洛停止進行中的動作,迴頭看著他問,“難道你不懂?真是個乖寶寶。”眼角流露出一絲不屑。


    “這有什麽不會懂的!稀釋一下嘛!不稀釋的我都敢喝!”俊辰被洛洛的眼神激將到了,不服氣地嚷道,還故意拿起一杯沒有倒入雪碧的,仰脖子喝了一大口,不想把自己辣得滿臉通紅。隊友們哈哈大笑,洛洛也笑了,看著他的眼神卻像在看個孩子。真是個長不大的大男孩!她搖了搖頭,心想。


    洛洛他們的卡座在迪廳的二層,隻要站起身往欄杆下一看,便是烏泱泱的人腦袋。喧鬧的音樂很快響起了,舞池中央的人開始多起來。雖是酷暑之時,但那些揮汗如雨的人卻都還不知疲倦地扭動身軀,相識的,不相識的,此時都不再想保持距離,不過是想用這樣的方式發泄掉那些負能量而已!


    隊長在號召幾個隊友一起下去活動活動,洛洛笑著擺擺手,她不太喜歡和陌生人汗水相黏的感覺,於是大多數人走下了卡座,加入了汗流浹背的人群,隻剩下洛洛和俊辰。


    洛洛走下座位,走到卡座欄杆邊,點起她的萬寶路,看著下麵的人頭攢動,跟著音樂節奏微微擺動身體。俊辰起先可能是因為那一大口軒尼詩喝悶了,隻是癱坐在沙發上。但是酒量尚佳的他隻花了一小會兒時間,就讓自己清醒過來,他看到空空的沙發座,才意識到隊友們都已經去跳舞了。閃閃爍爍的燈光下,他隱隱綽綽地看到一個瘦小卻倔強的背影,手指間煙頭的光點隨著她的搖擺有節奏地舞蹈。她就像是一本封麵簡單,而內容艱澀的書,越是讀不懂,越是想弄明白。俊辰看出了神,忍不住走近那個背影。


    “休息一下吧,喝點東西。”他遞給洛洛一杯兌過的軒尼詩,雪碧還冒著新鮮的泡泡。


    洛洛許是真的熱了,接過杯子一飲而盡,喝完後又有些後悔,想到以前幾杯啤酒就已經哭哭啼啼搖搖晃晃,洋酒哪能喝這麽猛?別再出了洋相,可是喝也喝了,她也隻能笑著遞迴杯子說了聲謝謝,跟著俊辰迴到沙發上坐下。


    沙發前的茶幾上放著幾個裝骰子的小圓盒,洛洛信手拿來一個,“擲骰子,會玩嗎?”她挑起眉毛問俊辰,對方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來,我教你。”看他的樣子,她差點又笑了,又怕俊辰耍小孩子脾氣,於是用手遮擋了一下嘴巴,不讓他發現。


    按照規則輸的一方就得喝酒,洛洛本想著,對付俊辰這樣的菜鳥,那還不是信手拈來。誰知菜鳥的運氣都不是一般的好,連勝了洛洛好幾局。看著洛洛一直在喝酒,俊辰又有些不忍,想替她喝幾杯。


    “願賭服輸!”洛洛擺擺手說,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女孩子如果多一份英氣,可能反而會比嬌滴滴的更吸引人,俊辰有些著迷地看著她喝酒的豪爽樣子。


    “又輸了!”洛洛重重拍打了一下茶幾,搖搖頭笑起來,然後正要伸手去拿酒杯,俊辰阻止她:“你不能再喝了吧?”他關切地問。


    “我不喝難道你喝啊?迴頭把你這乖寶寶喝醉了,你媽媽要來找我啦!”洛洛說著,竟然拍著大腿哈哈大笑了起來,一反往常她的深沉憂鬱,明顯的酒精已經對她產生了作用。


    “你喝醉了,洛洛。”俊辰擔憂地說。


    “放屁!我才不會醉呢!”她竟然開始爆粗口,這簡直震驚了俊辰,還沒來得及表達吃驚,誰知她緊接著不可遏製地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完全不懂她在笑什麽,其實洛洛自己也不懂,她的表情神經似乎和大腦失去了聯係,自己心裏也知道很失態了,卻無法終止這樣的舉動。可是自己越是這樣,就覺得越是好笑,特別是她看到巫俊辰莫名其妙的表情,更覺好笑。笑到後來,俊辰也跟著笑了,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隻是因為洛洛在笑。除了那些公式化的微笑,他很少看到她發自內心的笑,現在她這麽開懷的笑,倒是看得人也開心起來。


    奇怪的是,看到巫俊辰笑了,洛洛卻突然停止了大笑。她停下來凝視著他的臉,表情嚴肅,目不轉睛,看得他心裏發毛,不知自己哪裏出了問題,嘈雜的音樂聲中傳來她大聲的質問:“你笑什麽?你有什麽資格笑?”


    俊辰一愣,無言以對,還沒反應過來洛洛幹嘛用這樣的語氣來跟他說話,就隻見她歪歪倒倒地站起來,想往樓下走。他嚇得趕緊也站起來,怕她摔著,扶著她的胳膊。不想她大力地揮開他的手,喊了一句:“別碰我!不要我了就別碰我!”


    俊辰聽到她的聲音裏夾雜著哭腔,不禁看向她的臉,後者已是滿臉淚水,他一時手忙腳亂,想幫她擦眼淚,又想扶她坐下,可是她突然哭成這樣,他不知該怎麽既扶穩了這個女孩,又不讓人家誤會他是壞人。正巧隊長帶著跳舞過了癮的夥伴們迴到了卡座,見此場景,也是大驚失色。


    “你先送她迴家吧!”隊長對俊辰說。俊辰“噢”了一聲,腦子想也沒想就背起洛洛走出了喧鬧的迪廳。直到走出門,走在月色下,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她住哪裏,除了演出隊裏的夥伴,他們也沒有共同認識的朋友。


    喝醉了的洛洛卻並沒有因為環境的安靜而安靜下來,她在俊辰的背上,繼續拍打著他,歇斯底裏地哭喊著:“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你為什麽要選擇她?你為什麽說話不算話?到底是為什麽?”那一聲聲為什麽,一句比一句更淒厲,猶如對靈魂的拷問,他並不知這是對誰的拷問,隻是莫名羨慕這被拷問的靈魂。


    再身輕如燕的人,一旦爛醉如泥,身體也會變得越來越沉,何況她還在不斷地抵抗。俊辰終於吃不消了,找了路邊的一個花壇,把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坐在水泥沿兒上,可是她東倒西歪根本坐不正,他隻好和她並排做好,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此時的洛洛已經不再叫罵了,隻剩下嗚嗚的哭聲,那種令人肝腸寸斷的哭聲。


    “洛洛,你家住哪?”俊辰試著問她,明知身邊這位已經不省人事,沒什麽可能迴答得了。


    “我的家?”洛洛口齒不清地問,手指指向星空的某個角落,說,“在上海!”隨即她突然笑了,像個孩子般童真的笑,那是俊辰在她臉上從來沒見過的笑。“我告訴你哦,我家裏有個大陽台,”她貼著他的耳朵,語帶炫耀地描述,手臂在空中劃出好大一個半圓,“陽台旁邊有個白色的躺椅,他叫我,就在那裏等他迴家。他說的,會迴家......可是,可是......他沒有再迴來。嗚嗚......他突然告訴我,他不給我家了!我沒有家了!”俊辰沒想到一個簡單普通的問題,又引來她一陣慟哭。隻好不再說話,任由她哭濕了自己的肩膀。趕緊拿出手機,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告知了父母會晚迴家,然後就那樣陪著洛洛坐在花壇邊。


    漸漸她開始迷迷糊糊,不再哭泣,也不再嘀咕,像是有些睡著了。俊辰不敢動,生怕吵醒了她。他側過臉看她,她的臉近在咫尺,睡著的樣子乖得像個嬰孩,臉上淚痕猶存。“究竟是什麽人,把你傷成這樣?”他在心裏問著,心裏微微發疼,忍不住用手指拂去她眼角最後一滴眼淚,把她的身體輕輕放下,頭放在自己的腿上。


    不知她睡了多久,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俊辰的腿都感覺發麻了,但還是不敢太大幅度動彈。可能是眼淚帶走了大部分酒精,洛洛的酒醒得總是比較快。她突然睜開惺忪的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俊辰的臉,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睡在他身上很久了。


    她嚇得立馬坐正了身子,揉著自己半邊被壓麻的肩膀,尷尬地問俊辰:“不好意思哦,我剛才就一直這樣——躺在你腿上?”


    “何止啊?還給我洗了半件衣裳。”俊辰指著自己濕透的肩膀,半開玩笑的說。


    洛洛輕輕用手指摸了一下,頓時紅了臉,連聲道歉,然後心虛地試探著問他:“那我哭的時候,說什麽了?”


    “哦,什麽都說了。”俊辰的笑意越發濃了,一直以來都是洛洛戲弄他,終於輪到他了。


    “啊?哦,好吧,那你就當沒聽過吧!”洛洛央求著他。“現在幾點了?”她問。


    俊辰看了一下表,已是淩晨兩點的時間了。“很晚了,趕緊告訴我,你家住哪裏,我送你迴去。”他說。


    “你就為了送我迴家,一直沒有走?”洛洛問。


    “可不!”


    “你不認識我家,也沒想過把我帶到......別的......什麽地方?”洛洛欲言又止地狐疑著問,她早已感覺得到這個男孩對她的好感,他時時處處的照顧也都在她的感應範圍內。這樣的情況不是一個最佳機會嗎?


    “什麽地方?”俊辰一臉莫名,轉而恍然大悟,“哦!我懂了!你說的那種事,我可幹不出來!那叫趁人之危!”他一臉大義凜然,讓洛洛此刻覺得十分可愛。


    洛洛指了指不遠的前方,說:“反正也不早了,就走走吧!就在前麵。”於是兩人在夜色中慢慢前行,她開始對這個男孩有不一樣的看法,應該是個正人君子吧。而同時俊辰也感覺洛洛看他的眼神,已是略帶暖意,不再是以前那般冷冰。


    到了洛洛家的樓下,兩人止步。洛洛道了謝,正想轉身離去,聽見俊辰在身後喚她名字,“怎麽了?”她轉身問,她的臉隱沒在樓道的黑暗中。


    “我喜歡你。不管你以前受了多少傷,我都有把握能治愈你。”俊辰站在月光裏,一字一句,不急不緩,洛洛聽得真切。


    “知道了。”洛洛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喜怒哀樂,俊辰看著她白色衣服完全消失在樓道裏。


    “如果不是你,那麽和誰在一起又有什麽不同?何況,他是個好人。”洛洛這樣對心裏那個人說,她其實也不知道這個“你”,究竟是指書涵,還是家羽。


    她拿了鑰匙開了家門,看見父母熬紅了眼睛在客廳裏等她。她這才想起來,自己喝醉這麽晚,都沒有事先打過招唿。


    “爸,媽,我想,如果換學校,換到上饒來教書,也無不可。”洛洛在父母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她去了哪兒,就扔下這樣一句,迴了房間,留下一臉茫然的父母。


    第二天下午,洛洛就接到了俊辰的電話:“一起吃晚飯吧!我下班來接你。”


    “行。”在他麵前,洛洛一直幹脆利落得像個男人。通常一個字能迴答的問題,她不會用一句話。也許女人隻有在覺得想要依附得男人麵前,才會表現得像株藤曼般柔軟攀纏。而俊辰始終讓洛洛感覺他隻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很溫暖,很陽光,但卻少了些堅定。


    走下樓後,洛洛看到,樓下的小徑上,站著一個男孩,臉上的笑容,燦爛勝過陽光。黃昏的夕陽把他的身影鑲了一層金色的邊兒,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加奕奕有神。“是老天爺派來拯救我的嗎?”洛洛遠遠望見,在心裏自問。


    “我們去哪兒?”待她走近了,他問道。


    “你說呢?上饒你比我熟。”洛洛迴答。


    “我都可以,全聽你的。”俊辰微笑著,依賴的表情望著她。


    “我......”洛洛不知為何,腦海裏突然想起第一次家羽帶她吃西餐的情景,他們以前在一起,從來不需要洛洛出主意,她隻需要跟著走,家羽一切都會安排好。“那我們就去上次隊裏帶我們去的美食城吧,那兒有家西餐館,看著還行。”想了一會兒,洛洛被迫支招。


    “好呀!”看見洛洛有了主意,俊辰顯得非常高興,“你們上海人就是小資,去哪兒都愛吃西餐。”他笑嘻嘻地說。洛洛看著他興高采烈的樣子,也不由得跟著開心起來,腳步也跟著輕快了。


    美食城的西餐館裏,俊辰和洛洛在臨窗的沙發座上,對麵而坐。


    “昨天晚上,不好意思啊!”吃到一半,洛洛抱歉地說,尷尬地低著頭,“我酒量太差,失態得很。”


    “沒事兒,本來也是我叫你出來的,有責任送你到家。”俊辰輕鬆地說,轉而語氣有些凝重起來,“我不知道你有那麽多傷心事,要不然就不會讓你喝酒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看洛洛,隻是低著頭不停轉動手裏裝著紅茶的玻璃杯。


    “你想知道嗎?”洛洛突然沒頭沒腦地問,直視著俊辰的臉。


    “啊?什麽?”俊辰被問懵了,繼而明白了她所指,迎著她的眼睛說,“你想說嗎?隻要你想說,我就想聽。你不想說,我也不問。”


    多麽有分寸的男孩!洛洛在心裏讚歎著,也有些感動,突然萌生了強烈的信任和傾訴的欲望。接下去的很長時間裏,她用時斷時續的敘述,和時斷時續的眼淚,把和家羽那段不堪迴首的過往,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俊辰。聽著洛洛的訴說,他的臉上呈現出了洛洛從未看到過的表情,那是一種嚴肅中夾雜著憤怒的神情,他的眉頭緊蹙起來,和平時笑嗬嗬的樣子完全判若兩人。


    故事講完時,俊辰深深歎了一口氣。抬頭看窗外,夜幕已經降臨,美食街上的霓虹燈絢麗繽紛,照得周圍如同白晝。街道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這場景讓洛洛覺得似曾相識,卻帶來些許痛楚,於是她也不再去追究這畫麵的相似情節。


    他們走出西餐館,俊辰說要送她迴家,她還是指著前方說:“那就走走吧!我喜歡走路迴家。”他點點頭,跟上了她漫不經心的步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剛才西餐館的菜式口味。


    在過馬路的時候,綠燈通行的時間顯示隻剩下最後十五秒了。“快!跑過去!”俊辰喊了一聲,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住洛洛的手,奔向馬路對麵。毫無心理準備的洛洛被他拽了一個踉蹌,隻好跟著他飛奔。奔跑中,她看著左前方的男孩,跑步時迎麵而來的風把他頭發吹得飄動起來,他的發色本來就稍偏淡,此刻在對麵的街燈照耀下,竟然有些金色的光,那些光瞬間神奇地溫暖了洛洛,觸到了她久違的心底最軟的地方,莫名打動了她。即使在後來二十來年的時光裏,彼此給對方留下的傷害讓人咬牙切齒,可是隻要想到這一幕,洛洛還是能理解,當初嫁給他的衝動。那一幕也成了記憶中她和俊辰最美的一幀,讓她不忍刪去。每當她想要恨他的時候,她都隻能用這發黃的一幀畫麵來自我安慰。


    等穿過了馬路,俊辰就再也沒有鬆開手,洛洛也沒有掙脫。就用這樣彼此心照不宣的方式,跨越了友誼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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