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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初春的四月,十一點多的夜晚尚有寒意,可是何洛洛卻已顧不上。她癱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身體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她緊緊挨著女兒的房門,一動不動。女兒的房門緊閉著,她不敢推開,也推不開。這一刻,是她半輩子來,真正感受到什麽叫做絕望的時刻。原來,絕望是心中被撕裂,眼中卻流不出眼淚;絕望是雙腿完全無力,連站起來都沒有勇氣;絕望是生死的邊緣,卻都找不到一個人來幫忙。


    洛洛的腦海中反複迴放著兩個小時前的那一幕——她推開房門,正準備喊女兒吃藥。誰知展現在眼前的場景竟是,女兒蜷坐在窗台上,隻穿了一件單衣,頭發被風吹得淩亂,她的手裏握著手機,迴頭看到洛洛時,臉上滿是淚痕,而她們家,是在八樓……那瞬間,洛洛感覺自己的腦袋裏轟地一聲,有什麽東西爆炸了,她失聲大喊:“子木,你在幹嘛!”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在女兒還來不及掙紮的當口,一把從窗台上把女兒抱下來。子木已經比洛洛高出大半個頭,可是一位母親在孩子遇到危險時,迸發出的可怕的爆發力讓她毫不費力抱起她。


    一離開窗台,洛洛就一個踉蹌,子木被她摔到了床上。隨即便聽到子木的失聲尖叫和嚎啕大哭,洛洛兩腿一軟,癱在子木的床邊。


    她恍惚中聽見子木的尖叫聲裏夾雜著“你幹嘛要救我?你讓我跳下去!你出去!不要你進我房間!”的呐喊。


    洛洛聽不清,像是自己的耳朵突然失聰了似的,女兒的聲音仿佛飄到很遠的天外,她隻能依據看到的子木被痛苦撕扯得變形的臉和眼中兇狠的光,判斷出女兒的情緒又反複了,而這次的反複,非常極端。她跪蹲在子木床邊,連視線也不太清晰了,她越瞪大眼睛,越看不清連子木的臉,她的眼睛裏像是夏天的洪澇災害,大量液體不斷湧出,很快打濕了衣服和地板,流到嘴裏,又鹹又澀,苦不堪言。


    子木喊叫,推搡著洛洛,叫她出去。洛洛拚命搖頭。她怎麽敢出去呢?因為聲嘶力竭的大哭和喊叫,子木的嗓音已經開始嘶啞了。她用力把洛洛拉起來,往門外退去。一個不惑之年被嚇得腿腳發軟的女人,哪裏是一個十七歲少年的對手?洛洛就那樣輕而易舉地被女兒趕出了房間。


    洛洛站在她房門口,腦中空無一物如同一尊雕像般立著。


    “千萬不要讓她情緒激動,在她情緒反常的時候一定要克製自己,讓她獨處。”洛洛最後一絲清醒的思維,來自於腦海中閃現的心理醫生的忠告。她咬緊下唇,隔著門對子木說:“好,媽媽出去。但是你千萬不能再那樣。”子木的房間裏很安靜,沒有迴應。


    這天,是子木被診斷為中重度抑鬱症的第16天。


    洛洛有個剛滿十七歲的女兒,叫子木。子木沒有父親。


    或者說,子木沒有和父親一起生活過。再確切點說,她隻和父親生活過半年。然後就像所有喪父的孩子一樣,成長的歲月中,再也沒有了父親的蹤影和痕跡。


    子木突然得了這樣的病,也是洛洛始料未及的。而這個病偏偏在子木高二這年降臨到這個家庭,更是給了洛洛當頭一棒。雖然家裏始終隻有自己和女兒,雖然洛洛對女兒的管教都十分嚴苛,可是洛洛一直認為自己的女兒會和自己一樣,會強大到堅不可摧,會沒心沒肺的快樂,會自我排解痛苦和煩惱。可是她沒想到,這些能力女兒都沒有繼承到。也或者,女兒和她根本就不可能一樣。從健康家庭走出來,在完整的愛中長大的洛洛,怎是一個從出生半年後就沒有了父親的子木可以比擬的?


    洛洛呆呆地立在子木的房間門口,不敢再唿喊她名字,也不敢再大聲哭泣,更不敢試圖推門而入。十七天前晚上的情景,此刻輪番在洛洛的腦海中翻滾——


    那晚她接子木從畫室迴家的路上,子木在副駕駛上哭成了一個淚人,她給洛洛看胳膊上自己劃傷的道道或深或淺的口子,她泣不成聲地說著:“我感覺我的心理出了問題,我需要看醫生。你為什麽就不願意麵對你和我的相處出了問題呢?”


    當時,洛洛都還隻是斷定女兒不過是在跟她虛張聲勢,耍耍青春期的小性子罷了。所以她委屈得拍著方向盤,歇斯底裏地喊叫著:“好!看!明天就去看!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得了什麽心理病!”喊這些話得時候,洛洛心裏是篤定著,女兒肯定是沒事的。她想著,就讓醫生來讓你啞口無言。


    可是,第二天啞口無言的是洛洛。那厚厚一遝的心理診斷書,“中重度抑鬱”、“中重度焦慮”的字樣刺眼地赫然紙上……


    洛洛和子木拿著診斷書,在醫院停車場的車裏,坐了很久。兩人都在哭,兩人的眼淚都像停不下來。子木哭,是因為病情,她無端就是想哭;洛洛哭,是因為無助和絕望,抑鬱症會造成的可怕結果,那是她不能承受的結果。不知該說是默契,還是疏遠,兩人的哭,卻都是無聲的。一前一後,各自掩麵,各自抽泣,各自拭淚。


    洛洛發動了車,總還是要迴家的啊!雖然她知道自己的狀態不適合開車,可是誰又能替代她把車開迴家?就如同放眼整個世界,找不到一個人替代她來受這些苦一樣,沒有人替代她遭遇這41年來經曆的一切,一個都不找不到。


    洛洛漫無目的地開著車,她是個路盲,可是現在的她不太想打開gps導航。她看著後視鏡裏的子木,可能因為這些天來的睡眠不佳,也可能因為哭得眼睛發酸了,她有些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洛洛看著鏡中子木的輪廓,十七歲少女的臉部輪廓,纖細細膩,眼角濕潤,還掛著淚痕。她是什麽時候長大的?洛洛突然在心裏這樣問自己。她怎麽再也不是那個頭上紮著小洋蔥辮,小臉圓圓,一笑眼睛就彎成兩條月牙的小寶貝了?那個走路搖搖晃晃,整天彎著眼睛笑的小寶貝去哪了?


    是的,子木突然就長大了,進了高中後的子木,仿佛長大就在一瞬間。


    是的,十七歲的年紀了,應該是長大的年紀了。


    十七歲的雨季,難道注定是陰鬱的?她自己的十七歲呢?也曾有過雨嗎?洛洛在心裏又這樣沒頭沒尾地問自己。她邊開著車,邊努力地迴憶著曾經的十七歲。


    十七歲,十七歲,十七歲,突然一張臉跳到了洛洛麵前,幾乎與此同時,和這個人有關的一切都瞬間蹦到洛洛腦海中。他就是她的十七歲!不,他是她整個的青春!不,他是她整個人生!如果沒有遇到過他,或者如果沒有錯過他,洛洛的人生應該可以重寫吧?至少不會在此時這樣漫無目的淚眼朦朧了吧?


    洛洛趕緊扯過一邊的紙巾擦幹眼淚,努力看清前方的路。


    不知怎麽,那麽巧,正好行駛到重慶南路的天橋下。她的心髒一陣絞痛。


    1998年的那個初夏,烈焰下,他微笑著叫她以後過馬路看著點車,別亂闖。他的身後是儂儂婚紗的大幅廣告海報,而在洛洛眼中,那漂亮的海報被自動虛化了,唯一深刻的是他一如既往深邃的眸子,那眸子,溫柔地笑。那是他平時不太有的表情,隻有私底下,洛洛才能獨享他的笑容。


    那一刻洛洛很想問他,你喜歡我嗎?不走可以嗎?對於個性直率的洛洛,這些話應該是脫口而出的。可是驕傲的自尊心,讓一個性情中人咬緊牙關,隻字不提。


    洛洛也知道,那句小心過馬路,是他的告別之辭,他們都沒有向對方說再見。她很想哭,可是又不想讓他看到她哭,所以她就笑,拚命地笑,很燦爛的那種。然後假裝輕鬆地說了聲,知道啦,囉嗦!轉身闖過了馬路,奔上了天橋。


    “不能迴頭!別迴頭!不能讓他看出我舍不得!”洛洛此生最後悔的內心獨白就是當時這兩句吧!等她一口氣跑上天橋後,她卻再也忍不住了,迫不及待地迴過頭,目光在橋下拚命地搜索那個身影,那個這輩子也忘不了的身影,那個穿著黑色t恤的高高的男孩。可是,她再也沒有找到他。他就這樣消失在人海裏,消失在她的人生裏,卻從此改變洛洛的人生軌跡。


    也許,他道別後轉身就走了,根本沒有留戀;或者,他躲在某個角落,點起一支萬寶路,默默地看著那個衝上天橋流著眼淚東張西望的傻姑娘。


    他,叫劉書涵。


    人們常常在分別的時候說再見,可是往往說這樣話的人,就再也不得見麵了;人們也常常在錯過某樣東西或某個人的時候,想著,還會有機會,也許下一個更好。而事實往往是,越是失去的越是珍貴,越是尋覓相似之物,越會發現,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和原來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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