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子的手不住的顫抖。他方才腦子一片空白,不知是出於要早點解脫陸副幫主痛苦的好意,還是本性兇殘,一刀就這麽砍下去了。


    小女乞倒是異常鎮定。蟲子本來就是她養的,第一次看到自己培育的蟲子殺人,她蹲著,臉色微微興奮泛紅。


    希佑強忍痛苦的臉扭曲著,煞是嚇人。剩下的人販子體若篩糠,不住磕頭。希佑令他們脫下外衣,互相捆綁。清子提刀看著,有殺光他們的衝動。


    他們剛走出山洞,希佑“哇”的吐出一大口鮮血,暈過去。清子背著希佑下山,但希佑身體太沉,山路又顛簸,希佑硬是被疼醒的。


    這樣背下山,不死也剩半條命。清子搜希佑衣袋,少林寺出家真有錢!下山請轎夫,又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希佑精神好轉,但右手臂殘廢。希佑報官,衙役態度敷衍,他拿出一份文碟,連知府都變得很客氣。清子越加敬重希佑,僧道社會地位不高,那份文碟應該是很大的衙門頒發的。


    之後勘現場,錄口供,又花去兩天時間。因為擔心連累到家人,清子都沒露麵。小女乞像跟屁蟲一樣賴上清子。


    道觀肯定迴不去了,清子前腳殺了人,後腳就下決心當和尚。希佑為他剃度。


    “當和尚要燒戒疤嘔!你不怕疼?”小女乞趁機對清子上下其手。清子的頭型很圓,像剝了皮的雞蛋,亮亮的,還有一點點彈性。


    希佑莞爾一笑,道:“到了寺裏才受具足戒。”


    “哎呀,原來現在剃我頭是怕我反悔!”想到身體發膚授之父母,清子有些後悔。


    清子行拜師禮。希佑受了禮,老懷欣慰,卻道:“多想等到你熟通經典,你我師徒一起專研佛法奧義。可惜,我命不久矣。”


    想到希佑方才莞爾一笑大異平時,清子問道:“難道丐幫副幫主還不是罪魁禍首嗎?”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就算死了賊首,他們也不會放過我。丐幫弟子遍布天下,少林與丐幫世代交好,為這件事,要多生事端了。”希佑喟然一歎,全無哀怨自身之意,隻擔心武林又將迎來多事之秋,“我重傷的事,想必早已傳揚出去,少林俗家弟子不涉足福建,無處求援。福建頂尖高手雖不多,但對付現在的我,卻是綽綽有餘。”


    清子恨恨的想,如果殺光剩下的人販子,希佑是有機會走出福建求援的。


    “不如叫她……呃,你叫什麽名字?”清子指著賴在他們身邊的小女乞。


    “我叫藍彩妮。好聽嗎?”她一直注視著清子的光頭,感覺很親近。


    “比我家鄉的女孩好聽多了。你布個蟲陣,讓我們躲在裏麵好不好?”清子不得不與藍彩妮對話時,她總是愛湊近身,清子便一點點往後退。


    藍彩妮愛莫能助的表情,很委屈的道:“你也看到了,我修行不夠,發一次功很麻煩。現在蟲蟲吃過人肉,若放出來不給人肉吃,會把我吃掉的!”


    希佑也道:“如果不相幹的人一不小心誤闖,我們就罪孽深重了。再者,不說碰上暗器名家,就是水潑火攻,蟲陣也防不來。”


    “那怎麽辦?”看透生死不等於等死。


    “南少林寺同是江湖佛門一脈,我師弟希施與忘塵住持又是舊識,收容我養傷應是不難。”少林在福建不收俗家弟子,就是礙於南少林的緣故。


    希佑身體虛弱,行不了海路,便雇一架馬車。車夫披著鬥篷,也不還價,就上路了。


    元宵將至,沿途散落的農舍都掛起大燈籠,被風輕輕吹擺著,紅彤彤遙相唿應,反添了幾分詭異。農村人休息得早,隻有些孩子穿著喜慶新衣裳,提著小燈籠在街上玩耍,偶爾幾聲鞭炮響在寂靜的夜空,倒讓人心頭一跳,發起慌來。


    希佑在車廂內打坐。藍彩妮手裏提著小燈籠,想探出去照亮夜路看景色,忽地一陣怪風將小燈籠吹滅,天上月光驟然一暗,隨即又亮起來,馬車劇烈的顛簸幾下。


    幾乎同時,聽到農舍裏、樹上、田地間傳來幾不可聞的幾聲悶哼悶響,緊接著,似有很重的東西從樹上跌落到地麵。


    希佑深沉的歎息一聲,道:“罪過!施主究竟是敵是友?為何不現身一見,無緣無故徒添殺業。”


    馬車停下來。月光下,就在馬身邊,無聲無息站著一個男子,臉上似笑非笑,手上提著五個血淋淋的人頭。


    坐著的車夫,身上的鬥篷被摘下,卻也沒了頭顱。在清子“哇”的驚聲尖叫中,卻有一張臉出現在鬥篷裏,在車夫垂坐的屍體邊,也衝著他們笑。


    這張臉明明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但他明明站著,卻隻比無頭車夫的上半身高出一點點。


    車下男子對希佑略一欠身,權當行禮,道:“我的來意大師大概猜到了。這六個不自量力試圖截擊大師的宵小不必有勞您親自動手。有我在,擔保在福建沒人敢動您一根寒毛!”


    希佑下車,接過五顆頭顱,準確的找到屍體,將頭顱安上,對男子道:“希望施主明日能將他們裝殮。”


    男子全不將死人放在眼裏,道:“我早年自恃勇武,樹敵無數,妻子臨產時被仇家追殺,受驚嚇而死,隻留下這……‘長不大’的獨子,還望大師收他做俗家弟子,傳以《洗髓經》。”他臉上不見喜怒,聲音卻是激動哽咽著,“大師對追殺您的賊人尚且憐憫,對小兒所受之苦卻視而不見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還望大師垂憐!”


    希佑無奈道:“俗家弟子不傳《洗髓經》,斷不能在我這裏壞了千百年來的寺規。”


    “我可隻有一個兒子,怎能一輩子當和尚!”男子也是稱霸一方的梟雄,放下身段相求卻不被待見,有些沉不住氣,“若在平日,我豈敢高攀。隻是今日大師虎落平陽,說不定還要為一個敗類沉冤,何必呢!”言下之意,似乎他有能力化解少林與丐幫將要發生的衝突。


    希佑絲毫沒有動搖,直視男子雙眼,道:“我做事,但求無愧於心。我心中境界止於如此,恕我愛莫能助!”


    “我聽說,大師在這位小兄弟家門口冥想了一夜,就心安理得大開殺戒。謂之朝聞道夕可死。我也給大師一夜的時間,好好想想。”男子語氣依舊客氣,卻隱有威脅之意。他負手而立,內力勁透而出,夜風吹不動他長衫上一角,長衫在這一刻仿佛成一片精鐵一般紋絲不動。


    侏儒男子的目光不住在清子和藍彩妮身上打轉。藍彩妮動了動,肯定要對侏儒男子做出什麽奇怪的舉動。清子就擔心這個,他擋住藍彩妮,抓住她的雙手。藍彩妮在清子後腦親了一下。


    男子與希佑對峙良久,忽地哈哈大笑起來,道:“我敬佩大師為人。但我不信少林寺首座個個都能如大師一般。我且留在這裏幫大師裝殮屍首。大師前路多保重了!”


    侏儒男子大概還不明白《洗髓經》對他的意義,他做一個鬼臉,配上身形,很像猴子,惹得藍彩妮咯咯直笑。他裹起車夫屍首下車,站在父親身邊,月光拉長他們的身影,極不協調。清子隻覺得他們好可憐。


    馬車行了一日,來到一座小城。元宵節,大街格外熱鬧,到處是小吃、雜技班子。藍彩妮很愛看熱鬧,可精彩的地方裏三層外三層,清子又不願被她墊著,就找個冷清的把式看。一對父子在表演老套的‘胸口碎大石’。


    父子倆皮膚黝黑,那少年比清子年長卻還矮一些,大石塊壓在身上,憋紅了臉,旁人看過去仍是一張黑臉。父親舉重若輕,幹淨利落,一錘破石。少年起身端著銅鑼來收錢,清子拉著藍彩妮跑開了。


    藍彩妮趁著喜慶去要小吃,霸在攤位前。她可愛,清子長得順眼,倒真有幾個商家怕影響到生意,給了他們東西吃。再次路過剛才的街市,那對父子還在,還是‘胸口碎大石’,圍著寥寥數人。


    “他們大概還湊不足今天的飯錢。”清子心裏覺得很不是滋味,摸搜出幾文零錢,他用了點力,盤子砸出聲響。那父親拱手作謝,那少年隻是撿起錢,麵無表情。


    節日,飯館座無虛席。清子吃素麵,隻有他注意到一對入夜才收攤的賣藝父子。此時已經沒有單獨的空位,小二就詢問客人可否湊坐,有一夥總數不過六人,卻把三張桌子拚湊成一排好把腳翹在椅子上。這夥人白了小二一眼,同行相輕,有人奚落道:“今兒的錢賺夠吃飯,吃完明天繼續搬石頭。”舉座笑出聲來。


    少年似要發作,瞧著父親,父親向小二道了聲有勞,轉身向門口走去,聽到有人喊,是黃昏時給過錢的客人:“大師傅,坐這桌!”


    那父親感激地望了清子一眼,拱手道:“多謝!”拉著兒子坐下來。


    清子道:“靠近廚房,熱了些,將就。”


    “不敢,叨擾三位了。”那父親在桌上仔細點完一個個銅板,一字字的看完菜名,要了兩碗牛肉刀削麵。麵上來後,將牛肉從自己碗裏挑出放在兒子碗裏,道:“爹以前放過牛,不吃牛肉。”


    藍彩妮突然對那少年道:“你長得真像我家養的蛤蟆!”


    少年橫眉一挑,看著藍彩妮,又怒不起來。


    “大師傅貴姓?”清子捂住藍彩妮的嘴巴,一手油膩。


    “免貴,鄙姓楚,名雄。小兒楚芥。”之後父子二人隻顧吃麵,偶爾由楚雄應上幾聲“恩、哦”,楚芥還是一聲不吭。


    吃完麵,楚雄又叫了兩角酒,對兒子道:“今天過節,你也喝幾杯。”楚芥點了下頭。父子二人見到和尚,不敢敬酒胡言,隻蒙頭喝著。


    清子問道:“楚師傅哪裏人,要往哪裏去?”


    “我們是廣東潮州人,要去江南,那邊富庶,好討生活。”楚雄的酒量看來並不好,話開始多說了,還反問道:“兩位大師父呢?”


    “我要去少林。”父子是賣藝的江湖人,清子便沒說自己是去當文僧。


    “少林?河南嵩山少林寺?”楚芥首次開口,語氣急促。少林寺在武林人心目中的分量不言自喻,清子聽出楚芥語氣裏的驚訝,心裏小小的虛榮了一下。他沒有發現楚芥眼中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嫉妒和不忿,一瞬既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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