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時之一直覺得,自己仿佛是個透明人。


    從小到大,別人看見的,從來不是“他”,而是“護北大將軍的兒子”。


    哪怕他爹,也總被稱作“護北大將軍的丈夫”,但他爹對此安然若素。


    不過,那是因為爹願意。


    而他並不願意。


    因為這身份帶來的,是不一樣的標準。


    是他永遠無法企及的標準。


    身為護北大將軍的兒子,不應該是個摔一跤就要哭的小哭包。


    不能是個白白嫩嫩、體弱多病的小胖墩,怎麽練都練不出腱子肉,反而多練一會兒就發燒暈倒。


    不能是個修煉廢材,那麽多靈丹妙藥、天材地寶灌進去,還是一直停留在尷尬的初境。


    娘和爹從小不在身邊,他被留在了長安。


    北境苦寒,他不能跟著去。


    負責教導他的,是娘麾下的退伍將士,出於對大將軍的兒子負責的心,一個比一個鐵麵無私,嚴苛冷酷。


    直到後來他真的因此一病不起,娘和爹才急急從北境趕迴來照顧他。


    那是他記憶中最為幸福的時光。


    可惜十分短暫。


    “娘,您就不能不走了嗎……”


    小小的阮時之,抱著娘的腿哽咽著,一邊使勁憋著眼淚,一邊把臉憋得通紅。


    可淚水終究奪眶而出。


    他一眼瞥見旁邊老校尉皺眉的樣子,心頭一跳,連忙把臉埋進娘的懷裏。


    娘卻把他從懷裏拽出來,替他擦幹淚水,語氣溫柔卻不容抗拒:“時之,娘不是你一個人的娘,還是唐國的護北大將軍。”


    “你要懂事。”


    這一句說得很重。


    阮時之心裏更委屈,抽抽噎噎地問:“那我能不能……跟你們去北境?”


    爹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頭,帶著一抹笑:“北境不適合你。你去了,很快就會瘋掉。你想當個小瘋子嗎?”


    阮時之一愣,猛地搖頭,眼淚鼻涕甩得到處都是。


    娘咧嘴一笑,粗魯地替他擦了擦,拍拍他的肩膀道:“等你長大,有了力量,就來北境找我吧。”


    娘是這麽說的。


    而他,也始終記著這句話。


    自那以後,老兵們果然不再嚴加管教,幾乎任他自由發展。


    他喜歡什麽,便做什麽。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如此,還是真的天生資質有限,阮時之無論怎麽努力,好像終究還是做不到娘所期望的那樣。


    他是如此平庸,毫無存在感。


    黯淡得就像地溝裏的老鼠。


    好像他永遠隻能看著別人閃耀。


    他的朋友們——每個都擁有自己的目標、能力出眾,就算是最無能的江才斌,也能結交一堆狐朋狗友,起碼去到哪兒都不孤單。


    而自從柳笙出現後,一切都變得更糟。


    她輕而易舉地吸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王冬冬將她視為至交好友,邵燕姐、景顥自然而然親近她,江才斌更成了她的跟班。


    他被拋棄了。


    隻能和不喜歡的人混在一處……


    起碼那人還能看得見自己。


    不過,他也很清楚,那人跟所有人一樣,隻能看到他身後的娘,還有爹。


    到後來,甚至天下人的目光都被她所吸引。


    就算她失蹤了,痕跡依然無處不在。


    從青雲閣出的靈器,到如今大家修煉的功法……


    無不與她有關。


    甚至她一手創立的光明社,漸漸成為了天下第一大社。


    裏麵出來的學子,雖然大多未在長安為官,但卻在各地神廟廣布根係,尤其在穩定詭化方麵頗有成就,深得百姓信任,聲名更是遠播四國。


    是了……


    所以他很討厭“淩笙”。


    不僅是她那讓人不舒服的氣息。


    還有這個名字,太像了。


    而且,雖然容貌不大相似,但是她的氣質、神態,乃至於她的能力,甚至於那雙明如秋水的眸子,也讓他一次又一次想起柳笙。


    到了雪山上,她就和柳笙一樣,輕而易舉奪去了許多目光,又輕而易舉地突破了許多長久以來難以突破的規則。


    真是討厭的人呐……


    “為什麽會有這麽討厭的人?”阮時之癟著嘴巴,對著旁邊的同窗抱怨道。


    他抓著同窗的手,搖搖晃晃。


    但是同窗似乎不會說話,隻是團在他身邊,扯著他的頭發、衣服還有胖乎乎的臉蛋。


    倒是滿足了他想被看見、被關注的念頭。


    不過,如果殺了這些同窗……會不會能得到更多關注的目光?


    柳笙看著阮時之拿起旁邊的樹枝,在這些梨樹詭寶寶的脖子——如果那個臉與身子相連、沒有半分凹陷的地方能稱之為脖子的話——來迴比劃。


    他嘴裏反反複複碎碎念著,卻沒想到完全被他討厭的人聽去了這一切。


    那梨花釀裏,她加了真話藥劑。


    一開始她就給這個阮時之喂下了。


    她無法相信一個詭物嘴裏說出來的話。


    如果是單純樸實的詭物還好,但眼下這個詭物前不久似乎還想對人動手,而且一直閃閃躲躲、鬼鬼祟祟,看起來就不太老實。


    她最後瞥了一眼被一群梨樹詭寶寶壓著的阮時之,轉身離開小綠園,迴到雪穀深處。


    “你還是對他動手了?”


    冷不丁地身旁響起一道溫婉的女聲。


    柳笙一愣,抬頭看到南宮菀二號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旁。


    當然很清楚南宮菀在說誰。


    柳笙早就看得出阮時之的不對勁。


    隻是阮時之一直躲著她。


    一上雪山就馬上躲進屋子裏,然後又馬上離開了那片雪穀,躲到南宮師姐身邊去。


    柳笙倒不是很擔心他會搗什麽鬼。


    到了南宮師姐那種高階修士身邊,還有這麽多高階修士坐鎮,這個不知道哪裏來的孤魂野詭能做什麽呢?


    而且,她能看出來,南宮菀當然也能。


    隻是……


    “你得把握分寸,”南宮菀淡淡道,“阮時之不能死在雪山上。”


    這話聽著冷漠,但確實是這麽一個道理。


    否則護北大將軍一怒,許多事情也就做不成了。


    所以他必須“活著”。


    所以南宮菀才會留著這麽一個詭物在旁。


    “總之,你先放他出來。”


    “可是……”


    想到他那不健康的心理,柳笙皺了皺眉。


    “我會好好開導他的。”三號從二號腦袋旁擠了一個腦袋出來。


    南宮菀二號也安撫道:“他想要登上仙舟,也得看我們答不答應。”


    柳笙眉頭一展:“也行,反正我盯著。”


    【在肚子裏……】


    “不過,”她挑了挑眉,看向兩位南宮菀的腦袋,“老師們可是有什麽計劃?對北境?”


    南宮菀們微微一愣。


    “這人雖然要留,但也不能久留,你們必定是心裏早有安排吧?”柳笙沉聲道。


    三號一笑:“果然瞞不過笙笙。”


    二號則是眸子一沉,對柳笙道:“你不是提過,北境還有大量未開采的礦源?”


    “等研修會一結束,項目確定立項,我們就去北境,把材料先敲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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