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道高一尺」-叁(下)


    七七光溜溜的從浴室裏出來,往床上一躺,把自己擺成大字。


    閉上眼,偏過頭:


    “你來吧。”


    零號也偏了偏頭,這一刻他和阿樂的腦子裏都出現了小問號和它的許多小夥伴。


    ?????????


    他倒也沒有迴避目光,直勾勾的看著床上的小姑娘——因為說實話,一九歲的小姑娘,啥都沒有,有什麽可看的?


    “你這是什麽意思?”零號問。


    女孩睜開眼,轉過頭來,木然的看著他,沉默了那麽片刻,冰冷的道:


    “這是我僅有的東西了。”


    “哦。”


    零號應了一聲,把被子扔她身上:


    “其實你一無所有。”


    他轉身,離開了臥室。


    ……


    零號坐在窗台邊,看著對麵的全息投影。


    芊芊小姐的引退儀式已經到了最尾聲,她和另外36名團員站在一起,最後一次唱響團歌。


    歌聲停歇後,她們擁抱在一起,痛哭告別。


    演得正好呐~


    ——‘我想,抽支煙。’


    阿樂的意識活躍了起來,這一晚上發生了太多事,這些事情似乎都與他無關,但卻正中了他心中柔軟的地方,他想,抽支煙。


    零號點燃香煙。


    深吸一口。


    紅色的煙頭驟然增亮,然後在它黯淡下去的那一刻,這具身體吐出了一蓬濃霧。


    那霧氣就像魔鬼的爪牙,繚繞,升騰。


    氣管中有一絲灼痛感。


    這讓零號感覺到舒服。


    也讓阿樂感覺到舒服。


    阿樂將目光投向對麵已經變成廣告的全息投影,投影是半透明的,所以你能看到投影之後,黑夜中飄零的雪,以及將雪暈染上顏色的霓虹。


    光怪陸離的城市。


    不知為何,阿樂想起了社會課件中,ai老師說過的一句話:


    ‘殺手與妓女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但隨著現代生物技術的發展,我們已經永遠解救了性工作者,妓女,將成為一個曆史名詞。’


    多年之前,一位海德拉生命的女性生物學家徹底完善了人造子宮技術,將女性徹底從‘生育’這一dbuff中解放了出來。


    自那之後,女性隻要身體完全發育成熟,就可預約一個名為‘子宮切除’的小手術,把這個多餘的器官從身上拿走,隻保留卵巢……如此一來,‘月經’也成為了曆史名詞,不再需要親自承擔生育責任的女性,從根源上,獲得了與男性平等的基礎。


    男人女人,在身體構造上,可以說已經不存在差別。


    在那之後,那位女生物學家將研究方向轉向了‘仿生性偶’,簡單說,就是生化妓女/男,活生生的,有體溫,會說話,技巧高超的自我安穩玩具。


    食色性也,天道人倫,既然這種本能會帶來那麽多的麻煩,不如創造一種工具,徹底解決它——就像人類為了禦寒而創造出衣服一樣。


    這位天才的生物學者,她為了解決性別平等的問題,埋首實驗室,解決了幾乎所有技術上的,現實物質上的難題。


    今天的女性不再被生育所拖累,義體科學的成熟能讓她們輕易獲得同男性一樣的體能與技術。


    今天無論男女,買上一個性偶,又或者去性偶俱樂部玩上一圈,能獲得帝王一般的體驗。


    這個時代,早就沒有性別了。


    但一切都沒有改變。


    最近十幾年,隨著經濟下滑,各種犯罪案件激增,其中也包括x侵案,因為性偶是要錢的,x侵,不就是為了白嫖麽?


    ——不,不是。


    阿樂想起了自己在社會課件中看到過的一組數據。


    多年之前,在性偶麵世的那個時候。


    那個時代,意味著人類終結了性別二元論。


    可x暴力與x犯罪仍舊層出不窮,區別隻在於,由男性主導施加向女性的x犯罪,變成了男女各一半,受害者也從異性為主,變成了有大量同性與不知道該如何劃分性別的人。


    什麽都沒有改變。


    為什麽沒有改變?


    因為x犯罪並非某一性別對另一性別的侵犯,而是強者對弱者的侵犯。


    這種侵犯的目的是「奴役」。


    殺人是為了奪走他人的生命,x侵是為了剝奪他人的人格。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被侵犯者,無論性別,總是會感覺到巨大的屈辱,對這種屈辱的恐懼,甚至要大過被殺死的恐懼。


    「我寧死也不要被強x!」


    因為被侵犯的那一刻,弱者成為了強者的玩物,成為了一件喪失尊嚴的工具,那一刻約等於失去生的意義,約等於死亡。


    這是人格剝奪,是摧殘純潔,是毀滅欲,是誅心。


    而在通過這一係列的過程後,施暴者可以建立起對被施暴者的控製——又或是被施暴者主動送上了臣服。


    所以這位七七小姑娘才會有那樣的舉動。


    你是我的庇護者,我獻上的不是身體,而是對於我本人的支配權,獻身,不過是一個儀式罷了。


    所以那天晚上芊芊小姐才會在薩克勒醫生家發生那種事,那是在履行一份主從契約。


    那麽,為什麽這一刻阿樂的思維會發散到這麽遠的地方?


    一方麵當然是剛才七七做了那樣荒唐的事情。


    另一方麵,這激發了他的一些聯想。


    隔壁發生的那場屠殺,難道不是另一種奴役嗎?


    對生命的奴役。


    那場屠殺中,是否也包含了人格與尊嚴的蔑視?


    當然包含,殺戮,是最高級的蔑視。


    那麽我呢?


    我是被剝削,被壓迫的人麽?


    我沒有被強x。


    但我淪落至今所經曆的一切,難道不是我的生活被人強x了?


    那每一件事。


    難道不是人格剝奪?不是尊嚴摧毀?不是誅心?


    這一刻,阿樂似乎從對‘性與暴力’的聯想中,看到了強者對弱者的操縱、淩辱、肆意妄為……


    我該,怎麽辦呢?


    聽從父親的安排,做一個幹幹淨淨的上城人,在陽光下一步步向上走,然後加入這場大魚吃小魚的奴役遊戲?


    在我自己都看不見的地方,無意中強x另一個人的生活?


    ……


    阿樂的每一次思維發散,都逃不過零號的眼睛。


    他看著雪夜下霓虹璀璨的雪城,感到了無比的悲哀與歡喜。


    因為阿樂那些發散的思維,最終,匯集到了一點,一個如此微小,卻又如此堅定不移的一個點。


    往事越千年,竟如此相似。


    這,才是天命人啊。


    ——‘我想到鋼牙姐那裏去找一份工作。’


    在這個念頭出現的一瞬間,零號聽到了螞蟻工坊堅硬冰冷的報告聲:


    「天命觀測點1-3,已演算完成」


    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


    你知道阿索卡·鋼牙是做什麽的嗎?


    ——‘不知道,但我想,她在做一些好事。’


    她當然在做好事,她在自費給下城的病人義診,她在大把撒錢,唿籲人們加入她!


    但是!


    我想你已經感覺到一些了。


    你的父親沒有明說,老尼爾也沒說,他們自己更不可能告訴你。


    阿索卡·鋼牙和她的夥伴不是單純的下城幫派成員,她們是叛軍!


    她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收買人心,而總有一天,她們必將把矛頭指向上城,指向那些你父親想要你成為的人!


    ——‘可她們在做好事,我也想做好事。’


    零號揮手,輸入一串id。


    「是否添加‘阿索卡·鋼牙’為好友?」


    「是」


    -------


    在雪城,基礎能量膏1通用點1塊,水電網在一定限額內完全免費。


    米麵約7通用點/斤,肉奶約50通用點/斤,蔬果很貴,以價格比較高的草莓為例,120通用點/顆。


    出去吃飯正常消費約為200通用點1人。


    中心區單間帶衛房租6000起,遠一些的地方3000帶廚帶衛,再往下就是罐子房了,均價1200。


    通勤1小時以內,月通勤費約為300,每增加1小時,價格翻一番。


    一個普通cbd白領的月收入大約在1萬通用點左右。


    而賈斯汀目前的月薪為7200。


    雪城太大,居之不易。


    這一刻,賈斯汀站在自己的出租房裏,看著不遠處那條燈火昏暗的小巷。


    他就是在那裏,撿到了芊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能理解同僚一心搞錢的那種想法,因為他自己,也非常他媽的想要搞錢。


    特案組精英探員,竟然還住在罐子房裏,而且可以期望的是,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條件也不會得到改善。


    要多少薪水才足夠他搬到離單位近一些的地方,且能維持一個還算體麵的生活呢?


    答案是3萬。


    是現在的4.1倍。


    但對選修過基本經濟學的賈斯汀來說,他清楚的知道,如果像他這樣的新人探員也能拿到3萬薪水,那麽意味著上麵隻會更多,雪城將發生一輪新的通貨膨脹,然後……


    然後什麽都沒有改變。


    ——那條昏暗巷子的盡頭,飛雪的天空中,城際磁軌唿嘯而過,駛向繁華的深處。


    他看著遠去的列車,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剛才那個地方,c-15居住區,他也住過,因為雪城警官學校就在那裏。


    那是大約四年前的事情,學校是不提供住宿的,因為整個學校,就是一棟百層大廈。


    他在學校外組了一個屋子,一個遠遠比不上今天去那屋子的屋子。


    舊工廠宿舍改造,被分割為一塊一塊的小單間,每層都有至少50個房間,樓道非常狹窄,隻容一人通過,但卻住滿了人。


    樓上的鄰居似乎是個男人,但不知為何,每天晚上都有女性的x床聲。


    他被吵得睡不著覺,就會爬起來眺望遠方的中心區。


    那個地方霓虹璀璨,像是暈著一層光。


    但當他低頭時,他能看到宿舍天井裏的那個池塘,原本應該是噴泉池塘一類的東西,不過早就幹了,一滴水沒有。


    因為廢棄日久,再加上池塘外的護欄阻礙了清潔機器人,所以池塘裏堆滿了從高處掉落的垃圾。


    花花綠綠的,在夜晚的燈照下,像是暈著一層光。


    那種光,和遠處的霓虹如此相似。


    那段時間裏,賈斯汀過著一種詭異到極點的生活。


    他本人是個下城的窮學生,沒什麽錢,每天就吃泡麵度日。


    可他的同學不是啊。


    他很清楚的記得,同屆中有一哥們,年紀要比賈斯汀還小兩歲,但他住的那棟樓都是那哥們兒的。


    據那哥們說,那樓裏有782個房間,每個房間賣600,是個很便宜的價格。


    對,的確很便宜,便宜到那哥們根本什麽都不用做,每個月都有469200入賬,平均每天15640。


    但那哥們是個好人,真的好人。


    他也不想要,是他爸硬塞給他的,包括去警官學校這事兒也一樣,逼著去的。


    他對讀書沒啥興趣,抄作業倒是比較擅長,最常抄的就是賈斯汀。


    為了表示感謝,每個周六早上,他都會開著車來接賈斯汀,然後駛進高空磁軌的機動車車廂,前往中央區。


    嗨一天,晚上的時候大喝一頓,他每月入賬46萬,一個月有4周,所以那天晚上差不多會花10萬左右,剩下6萬就當存起來了。


    賈斯汀嚴重懷疑,自己這一生的收入,恐怕都沒有那幾年裏,被他吃掉喝掉的多。


    周六晚上,他會叫司機把賈斯汀送迴來。


    那時候通常都酩酊大醉,他進了屋,倒頭就睡。


    第二天早上起來抱著馬桶狂吐,把一肚子的珍饈美味吐幹淨,然後煮泡麵吃。


    唯有泡麵,讓他心安。


    這段經曆給了他極大的改變。


    什麽改變?


    他意識到,那哥們,真是個好人。


    不嫖不賭不嗑藥,最大的愛好是開趴和給紙片人買新衣服,前者是因為小時候太孤獨沒有朋友喜歡熱鬧,後者是因為太靦腆實在沒法跟活的女人開口說話。


    他唯一一次談戀愛還遭遇了場仙人跳,女方帶著她十八個男朋友把他堵在了巷子裏一頓暴揍,結果賈斯汀被打得很慘,因為他把那哥們壓身下了。


    真是個好人,他在道德上比賈斯汀見過的大多數人要高尚。


    在那之前,賈斯汀和每個下城人一樣,對上城的這些精英富豪充滿了敵意,認為是他們掠奪了自己的財富,讓自己淪落下城。


    可那哥們啥都沒幹啊。


    他隻是投了個胎。


    並不是所有上城人都是壞人,不——好壞這種二極管思維,本來就很愚蠢。


    可那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貧窮與不公又是切膚之痛,時時刻刻提醒著賈斯汀,這個世界很荒謬。


    那怎麽辦呢?


    出身下城的賈斯汀見過太多的死亡與殺戮。


    他對那些故事,那些反抗上城的故事很熟悉。


    自那場攪動世界的沙魔叛亂開始,雪城有名字的叛亂已經發生了四次,每一次都是一樣的結果。


    不必去論述叛亂的合理性,不必去講那些下城人都是被逼到了絕路才拿起武器。


    成長在那裏的賈斯汀比任何上城人都懂下城。


    理智的說,不可能的。


    下城無法對抗上城,從垃圾堆裏組裝出的武器,戰勝不了超級企業神乎其技的高科技和匪夷所思的生產力——就算成了又如何呢?


    下城一時戰勝了上城,奪去了這裏的控製權,然後便能得到尤瑞莎發展聯盟的承認?


    聯盟不必動用一枚核彈,不必動用一兵一卒,隻要把網一關,貿易線路一斷,三天之內,這座城市會自己從內部‘爆’開。


    舊時代史中總有很多關於革命與起義的故事,但這兩個名詞,在當下這個時代,是曆史名詞。


    當代的科技與生產力已經抹除了普通人對抗暴力機器的可能。


    那,怎麽辦呢?


    這一刻,賈斯汀揮動手指,播放起一段錄像。


    那是先驅者涅爾瓦接受電視采訪的錄像——先驅者執掌雪城時,他總是願意和所有人對話。


    “有人問我,我們要如何建造一座人人平等的城市。”


    “我要說,人人平等是個謊言,是一些無能之輩畫下的大餅,他們知道這不可能做到,卻仍舊以此欺騙你們。”


    “那麽我們就不追求人人平等?”


    “不,我們仍舊追求人人平等,這是我們每個人心中最美好的祈願,我們做不到那樣的事情,不代表我們不想,現在不行,不代表未來不行——願望,是一定要有的,但除了願望之外呢?”


    “我的同胞們,請低下你們的頭,把目光注視在腳下,先邁出第一步,這一步的名字,叫做公平。”


    “公平,是有規則,有秩序,是一視同仁,是程序正義。”


    “不義的手段沒有辦法得到正義的結果。”


    ——“正義,就是暴力!”


    台下有人喊叫。


    涅爾瓦揮揮手,示意保安不要把他趕出去。


    “正義,就是暴力——這是義軍的口號,但我想我與陸先生之間,並不存在分歧。”


    他看著那個喊口號的人,微笑道:“就如我兩年前第一次上本節目對陸先生說的那樣。”


    “我已備好美酒家肴在雪城等他,歡迎他來赴宴,哪怕是帶著槍也行。”


    “可到今天,陸先生也沒有來見我,你覺得這是為什麽?”


    沒有人說話,全場都陷於沉默中。


    涅爾瓦張開雙臂,展示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


    “因為我向所有雪城人承諾過,我,涅爾瓦·伊戈,沒有武器!也不會將任何武器指向任何人!”


    “而陸登先生,不願意將他的槍口,對準手無寸鐵之人!”


    “這!就是公平!”


    “是我與陸先生都認可的公平!”


    ……


    先驅者的錄像循環播放。


    賈斯汀看著錄像中的人,又像是沒有看,他的目光聚焦在先驅者的臉上,又像是穿透了他的臉,看向了遠處的霓虹。


    他自幼就崇拜先驅者與他所造就的偉業,無數個饑餓的夜晚,他心中想,要是先驅者還活著就好了,要是先驅者活過來就好了,要是上天再賜予雪城一位先驅者就好了……


    直至後來,他終於明白,先驅者永遠的死了。


    我也沒有辦法知道,上天會不會在賜予雪城一位先驅者。


    我唯一能試著去把握、去努力的,是……我能不能成為先驅者。


    所以他才去了警官學院,去了特案組。


    但似乎……


    誕辰日那天,那個人說得沒錯。


    先驅者之所以能成為先驅者,是因為,他本來就是人間之神。


    這短短兩個月的遭遇,讓賈斯汀倍感絕望。


    隊長頂著一整個特案組的壓力,麵對超級企業,他不敢有太過激的舉動,這賈斯汀理解。


    在接到海伍德前輩的任務時,賈斯汀幹勁十足,特案組在超級企業麵前慫一慫很正常,當年先驅者也慫過呢。


    但是……他迴憶起就發生在幾個小時之前的那場屠殺。


    唉~~~


    在這樣的係統裏,能有什麽未來。


    跟這群蟲豸在一起,我也會變成蟲豸吧——不,我已經是了。


    賈斯汀看向遠方霓虹的最高處,他想起了記憶中的一串號碼。


    如果要先去那裏,成為神,才能踐行公平與正義。


    那我就去那裏。


    成為神。


    揮動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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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5k6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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