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我即是風雲(下)


    迴望人類的曆史,難免會有這樣一種錯覺:我們的文明走向興盛還是衰亡,有時,隻取決於我們中的某一個人。


    你可以將他們稱作‘領風者’、‘天命人’、‘位麵之子’……都可以。


    這些人於蒙昧中看到了風雲的軌跡,站上風口浪尖,他們完成了前人未敢想之事業,主宰一個時代,被傳頌千秋萬世。


    似乎當文明發展停滯,世界陷入危機之時,總需要那麽一個英雄,一個救世主,挺身而出。


    但是……他們生來就是救世主嗎?


    從結果往前看,他們的確是偉大的,是非凡的,可這份偉大與非凡,難道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


    不。


    因為真理,或許掌握在少數人手中。


    但踐行真理,必須要多數人。


    英雄隻能乘勢而起,這個勢,便是在無數個故事中淪為背景板的芸芸眾生。


    這個世界,沒有勢。


    就像先驅者涅爾瓦所經曆的一切一樣——有些人認為所有的人間之神都帶有原罪,他們惡貫滿盈,他們腐朽癡愚,他們是既得利益者,所以抗拒改變,巨型企業們身陷囚徒困境的根源,便是這些掌握著最大股權的人間之神,畏懼改變之後自己會一無所有。


    涅爾瓦的存在駁斥了這種觀點,哪有什麽天生的善惡,人間之神也是人,甚至於,人間之神,比大多數人要聰明。


    可涅爾瓦還是被叛軍首領用一顆炸彈炸死了。


    如果他不死,會有什麽改變麽?


    不會,因為涅爾瓦的死亡是必然結果,這個世界不存在他不死的可能性,一點都沒有。


    因為戰後由巨企主導的世界秩序,遵循兩個基本規則。


    零和遊戲與終極威懾。


    什麽樣的零和遊戲?


    以涅爾瓦對雪城進行的改革為例。


    涅爾瓦確立了雪城的福利製度,讓人們能用1通用點買到能量膏,這實際上是一個虧本價格——在戰前,地球資源已經大量枯竭,戰後,所有資源的獲取成本都變得非常高。


    那些受涅爾瓦新政造福的下城人,本來,是應該餓死的。


    涅爾瓦用來補貼能量膏的錢從哪兒來的?


    他去問海德拉製藥‘搶’的。


    海德拉製藥從雪城身上攫取了那麽多利益,其財富早就到達了一個它自己根本就花不完的程度,照理說,分一些給下麵的人沒關係,對吧?


    不,海德拉製藥的錢,一分都不能動,動就是死。


    因為它還有競爭對手,它需要更大的資本和競爭對手抗衡,它沒有一分錢是多餘的,它所賺取的所有利益都必須投入再生產,否則就會被競爭對手打垮,打垮就意味著全輸,全輸就變成下城人,變成下城人就等著餓死。


    海德拉製藥與它的競爭對手間,是一個零和遊戲,是落後就要挨打,挨打就要死。


    海德拉製藥與雪城人,也是一個零和遊戲,是要麽海德拉製藥榨幹雪城人,要麽雪城人毀滅海德拉製藥。


    在這樣的秩序下,涅爾瓦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因為他背叛了自己所代表的利益團體。


    當他宣稱‘我要拯救雪城人’時,他和所有人之間的關係同樣變成了零和遊戲。


    如果他不能成為雪城人的代言者,向海德拉製藥討還血債,雪城人就不會支持他,他自己說的話,會成為他的催命符。


    而他一旦踐行自己的諾言,他和海德拉製藥之間就是你死我活,他不是在向一家製藥公司宣戰,而是在向所有為這家公司服務的員工宣戰,向每一個上城人,以及上城供應鏈上的每一個人宣戰。


    戰後巨企主導的秩序,將零和遊戲這一規則刻進了人類社會中每一種關係!


    城市與城市、公司與公司、組織與組織、親人、朋友、伴侶……


    我要強你就必須得弱,你一弱,哪怕我不吃你,也會有別人來吃你。


    踐行友愛與幫助等於損己利人,等於慢性死亡——阿樂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要如何才能打破這種零和遊戲?


    答案是吃掉所有人,當你一家獨大時,自然就可以再造秩序。


    而這個時候,巨企秩序下的另一個基本規則便出現了。


    終極威懾。


    終極威懾的內容很簡單,就是我們的核武器足以摧毀當前文明,我們已經經曆過一次這種事情。


    打破僵局的唯一辦法,似乎是暴力。


    而暴力,是不能使用的。


    因此僵局無法被打破。


    僵局無法被打破,最終的結果是所有人困死在地球上。


    這,便是決定論能在人類文明演算這一場合生效的原因,因為根本不用演算什麽東西,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人都清楚,我們已經是死路一條了。


    他們無人不想作出改變,可一旦嚐試去改變什麽,零和遊戲會讓世界上每一條槍都對準他。


    因此,人類擅長的適應性和糾錯係統無法啟動,那些能推動文明向前邁步的東西,無論是人、事、物……又或者是別的什麽,不會發生,發生了也無法存在。


    所以,在這個特殊的環境中,決定論可以生效。


    ……


    零號揮動手指,放大「system:神機百變」。


    高挑女性的身體投影在整個房間中,零號挑動手指在她身上遊走,挑選接下來需要製造的部件。


    神機百變模組,是他的武器係統,多年之前,由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武器專家設計。


    因為基礎科技已經停滯了超過兩百年,所以人類社會現今的所有技術,和兩百年前其實沒有差別,隻有一些應用科學的難關需要攻克,這就是為什麽,神機百變沒有在她被設計出來的那個時代實現——事實上,即便是現在,她的部件也不是全都能製造。


    理論上可行,但是技術還不夠成熟。


    她是一台全地形全場景全適應性戰鬥機器人,也是一具……理論上世間最強的概念單兵武裝。


    如果有一天能將她完全製造出來,零號約等於擁有這個世界上最頂級的戰術單兵戰鬥能力,但即便如此,也沒有什麽特別大的意義。


    終極威懾代表著這個世界暴力的天花板,如果隻是單純追求暴力,零號應該去搞些放射性物質造核彈。


    暴力,不是目的,是解決問題的手段。


    零號把她的後腦勺掰了下來。


    這是「模組-後腦:特洛伊浮遊機」,是微型通訊與網絡模組,換句話說就是專門用來搞秘密潛入與黑客入侵的部件,他問鋼牙姐要的網行者組件,就是為了製造這個模組。


    理想狀態是一整套微型浮遊機,極簡版本隻有一台,而且也不微型……


    「當前材料不足以製造特洛伊浮遊機」


    「您還缺少……」


    揮手關閉信息板,零號從兜裏掏出小皮球,把她放在房間一側的工作台上。


    這裏有一個微型工作台,台子上還有不少工具,應該是涅爾瓦留下來的。


    小皮球:(●''?''●)


    你不用跟我賣萌,現在有材料了,腿還你,但要是下次……我還是得借用借用。


    小皮球:??(?? ̄?? ̄?)????


    嗯,對,你目前約等於備用零件。


    拿出盜蹠起子,拆開,取出屬於小皮球的那部分零件。


    零號一邊給它把腿重新裝迴去,一邊注意著螞蟻工坊的演算進度條。


    「第2次未來演算-225年1月11日:73%」


    ……


    整個文明僵化,喪失活力,停止發展……這是決定論機器能對其進行演算的原因。


    因為在文明正常發展時,總是會產生許多變量,這些新出現的可能性推動了文明的前進。


    我們將這種可能性劃分為三個維度:時間、地點、人物。


    時間與地點都是客觀存在的,而人物……既然是與整個人類文明相關的可能性,既然是整個人類的故事,那麽人物,當然是第一主角。


    文明自我喪失活力的內在邏輯,是它在自己扼殺自己的可能性,扼殺那些人。


    涅爾瓦就是最好的例子,連人間之神都尚且被這個瘋狂向內傾軋的世界絞殺,更不要說其他人。


    人沒了,與他們相關的,那些會改變世界的事情自然不會發生。


    決定論機器搜集整個文明的數據,對其分析、研究,找尋規律,預測出未來的發展。


    這種說法乍一看之下,似乎可以理解為,決定論機器是全知的,知過去、現在、未來,所以我們隻要改變那些我們預測出的糟糕的未來,就能把所有人導向希望,對吧?


    其實不完全對。


    決定論機器不是真正的‘全知’,它的裏麵並沒有存儲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


    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那麽大的存儲設備。


    決定論機器對整個文明數據的搜集和演算,仰仗的,是整個互聯網的雲存儲與雲計算。


    它算出來的東西,並不是真真正正,有鼻子有眼的某件事情,而是規律。


    或者說,它通過對整個僵化文明的研究,總結出了一種算法。


    這種情況可以類比為:我想知道一個三角形的周長,怎麽辦?


    拿著尺子一條一條去量,獲得三個邊的長度後,加起來就知道了。


    但是,當你量過許許多多的三角形後,你會總結出一個道理:勾三股四弦五。


    從此之後,你就不必把每條邊都量出來才能知道三角形的周長了。


    你不必真的知道世界上所有三角形的周長,你隻要知道勾股定理,就會知道世界上所有三角形的周長。


    決定論機器,也是類似的道理。


    它並不知道這個世界未來每個人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但是它知道規律,在那個通過深度大數據總結出來的,極其複雜的算法中,它能看到某個人身上,一定會發生某些,活著是某件事。


    而這些事情,是特別的,是一定能改寫未來的。


    這個人,便是天命人,是那種我們所謂的‘文明走向興盛還是衰亡,有時,隻取決於我們中的某一個人’的特殊個體。


    所以,隻要算出了天命人,一切就結束了?


    不,決定論機器之所以算出了天命人的存在,是因為……天命人注定無法完成他們的天命。


    因為如果天命人完成了自己的天命,文明就會向前發展,決定論機器要麵對的就將是無窮的數據與變量,它根本,什麽都算不出來。


    所以,我的任務,就是讓天命人完成他們的天命。


    如果他死了,我就救活他,如果他失敗了,我就讓他成功。


    如果天命人是所謂注定要拯救世界的英雄。


    那麽我,就是讓英雄乘勢而起的風雲。


    ……


    「第2次未來演算-225年1月11日-已完成」


    信息板上,猛然彈出了演算成功的提示。


    零號放下手裏剛剛被組裝好的小皮球——時間倒是恰到好處。


    他看向信息板。


    「第2次未來演算-225年1月11日」


    「文明發展指數:-18.65237524542」


    「天命觀測點1-2號」


    「時間:225年1月12日,00點39分54秒」


    「地點:東經126.85413645482156;北緯45.36415147885214」


    ……


    他看了看現在的時間,心中有那麽一絲疑惑。


    現在的時間是225年1月12日,00點51分。


    開始第二次未來演算時,還是昨天。


    那時候已經快晚上十二點了,演算花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結束時已經是1月12號。


    演算的結果,天命觀測點1-2號出現的時間,是今天的0點39分——15分鍾前。


    照理說,在完成上一觀測後,就應該馬上進行下一次演算,但這短短一天中我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拿到螞蟻工坊的時候……總之,我已經錯過了觀測點1-2號出現的時間。


    但這還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是演算出的坐標。


    零號反複確定了這個坐標。


    這是我家。


    這是阿樂在下水道裏的家,那個天花板上有個地漏的格子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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