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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廿七日,巳正時分。


    一天中最為忙碌也最為高效的時段,長安城中的每個人都在為了生計和前途聚精會神奔忙著,而唯有一個男人是個例外。


    他一臉髒須亂發,破衣爛衫的出現在城南,一如兩年中的每一天一樣邋遢,連頭發裏的虱子都散發出隔夜的酒臭味。


    長安最南端的安德坊,因為距離北苑皇城最遠,曆來是馬夫腳力聚集之地。這裏的酒坊索性也不講什麽貨真價實,物美價廉,連北城中最為卑劣的酒釀,在這裏也要被兌上渭河水再賣。什麽泥沙異味根本無所謂,對帝國的螻蟻來說,能夠嚐到酒味,就已經足夠麻痹一天的疲憊了。


    肮髒的男人出現在剛剛開門營業的酒鋪前,大喊了一聲“半斤梨花春”,便一屁股做到了角落裏的座位上,倒在桌上枕臂閉目養神起來。


    夥計顛了顛醉漢摔在桌上的銅錢,嘲諷道:“對不住,徐大才子,俺們這小店可沒梨花春,再者說,你這一吊錢也不夠半斤啊。”


    “那就三兩鬆醪春。”醉漢眼皮也不抬,接著道。


    “鬆醪春也沒有。就老春,愛喝不喝。”夥計蠻橫道。


    “老春就老春。曹孟德有詩曰,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二兩老春!”夥計高喊了一聲。


    “怎麽是二兩,我這明明夠三兩!”


    “怎麽賒的帳不用還嗎?!”夥計用手巾使勁砸了下桌麵,以示警告,醉漢再也不爭執。


    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天都要上演。醉漢在最為精華寶貴的光陰來到酒鋪,用越來越少的銀錢購買麻痹神經的濁酒,為的隻是讓自己不去想被攔腰斬斷的前程,還有曾經的光輝歲月。


    那段在東宮擔任太子舍人的光輝歲月。


    小二慣常來到角落裏的大酒缸前,舀上一碗濁的不能再濁的酒,塗了口口水用手指叫了叫,一臉壞笑的拿到醉漢的桌前。


    “哎,極品老春……”


    一柄劍抵住瓶底,夥計臉色瞬間煞白。


    “官……”


    出手之人正是呂大勝。他做了個噓聲之勢,將夥計趕至一邊,然後引著王晊坐到醉漢對麵。


    王晊扇了扇竄入鼻翼的酒臭味,從懷中取出一尊青白瓷質地的高雅酒壺。這是武德二年唐高祖李淵從洪州一個小鎮裏征集上來的“進禦之物”,雖然唐初年間世間還不知道景德鎮的大名,但是明眼人一眼便能認出,這是隻有宮廷盛宴才配使用的貴物。


    醉漢沒有睜眼,依舊枕臂沉浸在宿醉中,聽到對麵有斟酒的瀝瀝聲響,笑道:“今天知道討好你家徐相公?告訴你,別說你一個酒鋪夥計,過去就是一州的刺史給我斟酒,我都未必接!今日算是便宜你了……”


    醉漢說著接過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過愁腸,他突然精神一震:


    “梨花春!”


    他猛然睜眼,凝視著對麵的王晊坐直了身子。


    “徐師謨,還記得我嗎?”王晊按著酒壺問道。


    醉漢微微點頭,一滴眼淚從他的臉頰滑落。他沒有問酒的來曆,隻是突然一把抓住故交的手問道:


    “書臣?太子又用的找我徐師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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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徐師謨的迴憶,是王晊在聽到李元吉的話後才想起的。


    時間再次迴到建安七年,也是五月的初夏,那時東宮剛剛得知爾朱煥和喬公山揭發告密的消息。


    坐在顯德殿裏的太子李建成焦急的糾合眾人,緊張的纂拳問道:“玄成、王老,你們照實說,東宮到底有沒有給楊文幹送過鎧甲軍械?”


    魏征與王珪對視了一眼,齊齊搖頭:“太子明鑒,如此大事,我等怎會隱瞞太子?”


    太子身後的王晊,整段迴憶的第一視角人說道:“殿下勿慮,此定是秦王府的誣告。”


    “秦王府誣告?”太子眼神閃過一時更深的憂慮。


    “正是,太子細想,若是伯父和魏大人真的有意與慶州的楊都督共謀大事,怎會興師動眾,派人從長安大搖大擺的往慶州送軍械鎧甲?軍械鎧甲又不是特產,隻要從慶州就地取材便好,即便慶州兵甲不足,那就讓楊都督把死士送到長安來,再有東宮配發豈不是更為穩妥?何必不遠千裏將軍械送到慶州,再把裝備了軍械的死士送迴長安?”


    一邊的東宮舍人徐師謨也分析道:“更何況真要運送鎧甲,隻要偷偷送便好,何必要讓爾朱煥、喬公山二人繞道仁智宮附近?擺明了是怕天子發現了不了。”


    聽了太子舍人和率更丞兩位近臣的話後,太子緊張的心情才稍稍舒緩,順著近臣們的思路,他也發現了此事的邏輯衝突:“對,那爾朱煥和喬公山雖說是東宮郎官,可是轉隸東宮才不滿半年,本宮莫說沒有不臣之心,就是有,又怎會派此二人去!”


    魏征道:“正是。楊文幹赴任慶州都督後,逢年過節都會與殿下往來書信,原件都在詹事府留檔,從不曾提及謀反之事。隻要派人前往慶州,叫他去仁智宮禦前對峙便可。”


    “不行!千萬不能派人去慶州!”王珪說道。“齊王不是說了,天子馬上會派人來傳訊殿下,這個時候派人去慶州,豈不是坐實了串供之嫌?那樣禦前楊文幹說的每一個字聖上都不會相信了。必須要讓聖上派人去問,才能算是公允。”


    太子點頭道:“還是王老老誠謀國。對,這個時候千萬不能聯絡楊文幹。我與他本來光明正大,東宮舊部年節向舊主問安也是禮節常法,父皇要是想查,那些書信盡數可查。此時派人去,反倒是百口莫辯。”


    這時,趙弘智道:“殿下,眼下事情緊急,容下臣調出曆年來東宮與楊文幹的書信,隻要天子口諭一到,殿下便能親去仁智宮解釋。”


    “去見父皇……對,本宮親自去解釋。”


    趙弘智建議太子要去仁智宮,在場眾人麵麵相覷,眼神中皆是不安。


    魏征勸道:“殿下此時奉旨監國,若是離開長安,天下事無人決斷……”


    太子高聲道:“天下是父皇的天下,太子亦是天子的臣子!若父親真的有詔召見,難道本宮能避而不見嗎?!”


    魏征一時語塞,卻聽太子舍人徐師謨高聲道:


    “當然能!”


    太子猛然一驚,片刻後迴過神來,指著徐師謨的鼻子問:“你說什麽?!”


    不知道是沒有感受到空氣中的緊張氣氛,還是真的有不畏權貴的勇氣,徐師謨挺直了搖杆道:


    “聖上此刻不先召楊文幹,擺明了是已經不再信任太子。太子此去,恐怕不是照齊王所說是去核驗的,而死被聖上叫去扣壓嚴審的。如今天子屢次受秦王一黨蠱惑,與殿下父子相疑,此非大唐之幸。《漢書》雲,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殿下監國日久,門生故吏滿天下,外有楊文幹、李藝等人手握重兵,內有三省六部文官學士為用,何必親身犯險,自蹈死地?”


    顯德殿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能聽懂徐師謨的話,卻沒人張口接話。太子建成沉默許久,轉頭問


    沉默就是默許。徐師謨知道自己這也許遇上了天下臣子人人夢寐以求的從龍之功,壯著膽子說道:“如今慶州、長安和仁智宮成掎角之勢,若是殿下治書楊文幹,兩路發兵直搗仁智宮,迎天子,清君側,則不僅楊文幹謀反之事不必再深究,就是秦王一黨,也可就此鏟除。天下安定,一勞永逸啊。”


    “迎天子,清君側……”李建成揣摩著徐師謨的話。“師謨,你可知天子身邊的小人是誰?”


    “秦王,李世民。”徐師謨高聲道。


    “是啊,你知道是世民……”


    太子仰天輕歎,猛然喊道:“所以你是要挑唆本宮弑父殺弟,做出豬狗不如之事嗎!徐師謨,你長了幾顆腦袋,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來人,將他帶下去!押入囚牢,待父皇迴鑾問罪!”


    徐師謨臉上的血色瞬間退去,耳邊的一切開始變得朦朧。他聽不見眾人與太子商議,隻知道自己被人拉著拖出了顯德殿,等恢複冷靜時,他已經被鎖進了地牢。


    直到幾個月後,“徐師謨貶為庶人”的詔書真正擺在他眼前時,他才明白,自己的大好前程,因為一席話,丟了。


    從那時起,他不再是那個身居東宮的來日卿相。他隻是個潦倒的布衣,帶著魏征私下送的錢糧白銀,成了這諾達長安城中的孤魂野鬼。


    迴憶至此而止。兩年後,王晊再次坐到了徐師謨的麵前。而嗅覺敏感的徐師謨微微抬眼,似乎瞥見了命運從指縫間留給他的機會。


    “說吧,就說武德七年,你唆使太子造反,是誰指示的?”


    王晊狠狠盯著曾經的同僚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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