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寒料峭,雖然冰雪都在融化,體感還是挺冷。


    韓讚周的馬車在漕運總督府門前停下來,下了馬車,南方的冷讓他這個北方人始終不適應,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沒摔倒。


    眼前,並排矗立著三座巨大的牌坊,中間的最是高大,上書‘重臣經理’四個遒勁大字,左右兩個牌坊稍低,其上分別寫著‘總共上國’和‘專|製中原’。


    韓讚周兩次經過淮安,卻還是他第一次造訪總督府。


    這三座牌坊規模不小,冷冷的青灰色調,顯得冷峻高大,莊嚴肅穆,頗有些蕭殺的威勢。


    韓讚周在南京留守府,等來了皇上的密旨。


    七月號上的事,錦衣衛審過紅毛番戰俘,實情已被錦衣衛掌握,正是因為這才審訊,南京鎮撫司指揮使懷遠侯才下令,從養馬場軍營搶來一把長槍,這意味著長槍的事,皇上也已知曉。


    舟山守備魯國輔如願以償,得到了幾千兩銀子的賞銀,也不能說魯國輔撒了謊,戰俘確是人家抓的。


    皇上讓韓讚周和錦衣衛密切配合,設法搞到長槍的製法,如需要額外力量,新任漕運總督楊一鵬可以提供協助。


    另外,劉二在洪澤湖最近折騰得很厲害,有跡象表明,劉二使用的火銃射程也超乎尋常,錦衣衛懷疑也與郭東有關,錦衣衛南京鎮撫司正在調查,也要他從旁協助。


    韓讚周到淮安來,便是要跟楊一鵬商議個章程。


    楊一鵬,韓讚周在京城倒是見過一麵,並不熟悉,彼時,楊一鵬剛被皇上從大牢裏撈出來,官複原職,好像隻是個從三品的兵部侍郎?


    如今調任漕運總督,遷升一級,也不過是個三品官,出任漕運總督,屬於低品高就,破格任用。


    據說此人為官頗為清廉,善理財,精實務,此前大多在播州、蜀地等邊疆一帶做官,在播州,當地的土蠻作亂,楊一鵬臨危受命,剿撫兼施,很快平息了事態,這才調他來淮安,皇爺大概看中的就是他在川貴剿匪的經驗。


    洪澤湖的劉二為禍已久,淮安衛和大河衛的衛所軍剿匪不力,屢吃敗仗,崇禎一怒之下,痛斥王西銘屍位素餐,奪了他督撫同知的職位,如今隻剩下淮安知府的官位。


    曆史上,此時的楊一鵬正在大理寺丞任上,此後官拜戶部尚書,五年後才調任漕運總督。


    而且,楊一鵬還是有明一代曆任漕運總督中,最悲催的一個。


    崇禎八年,也就是1635年正月,李自成引寇兵,攻陷鳳陽,毀了老朱家的祖墳,中都留守朱國相以下,數萬官民盡皆被殺,楊一鵬駐節淮安,路途遙遠,想救也來不及,事後崇禎遷怒於他,以皇陵失守之重罪,判了楊波一鵬個斬首棄市。


    韓讚周不可能知道,或許是因為郭東這隻小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曆史正在發生這微妙的變化。


    那麽,由於郭東的出現,楊一鵬的命運是否會有轉機,得以逃過被斬首的劫難呢?


    徑直往前走,便是漕運部院的大門,門口的兩頭石獅,通身雪白,高大威猛,擺放在三尺高台之上,韓讚周倒是知道,這對石獅有些來頭,據說是由波斯進貢而來。


    走進部院大門,繞過大觀樓,穿過二門,韓讚周來到到二堂左近的官廳,總督大人楊一鵬正在公事房,伏案寫著什麽。


    “督帥,咱家韓讚周...”


    “坐。”


    楊一鵬截了韓讚周的話頭,隻吐出一個字,隨即又埋下頭去,接著寫。


    辦事房裏很安靜,哧溜溜,刷刷刷..


    楊一鵬隻管手下筆走龍蛇,時不時還端起茶宛兒,哧溜喝上一口,然後又刷刷刷地接著寫,就好韓讚周並不存在似的。


    韓讚周倒是認出那紙是奏章專用紙,楊一鵬實該是在寫奏章吧。


    也就一盞茶的功夫,楊一鵬終於停下筆,把寫就的紙頭吹了吹,折了再折,小心揣進懷裏。


    韓讚周見狀,趕緊欠了欠身,楊一鵬卻站起身來,說道:“相文啦,本督到外麵吹吹風,換換腦子,陪我走走?”


    “到外麵散散步也好,咱家沒得說...”


    韓讚周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又道:“隻是這鬼天氣,到了春天,還這麽冷,若是督帥凍壞了身體,咱家可是擔待不起啊。”


    楊一鵬一曬,說道:“想當年,播州的野人山,川西的大壩子,陝西的惡狼穀,老夫前後不知經曆過多少次,身體結實著呢,何須相文來擔待?”


    韓讚周奉承道:“督帥神勇,咱家早有耳聞。”


    兩人走在一條便道上,便道由小石子兒鋪就,通往二堂後麵的花園。


    “本督已經在南京、跟錦衣衛鎮撫指揮使懷遠侯常延齡談過,也見過你那個叫馮儀的侍衛,你來說說,那郭東到底是個什麽人物啊?”


    楊一鵬倒也不廢話,開門見山地問了,韓讚周便就他所知,從鐵葫蘆開始,話頭打開便止不住,水車、鼓風機、火柴、為流民造房子,跟郭東談判的過程、七月號,都一一道來。


    有些事,他也隻是聽人說,有些事,他是親身經曆,譬如七月號上的事,當時他在場,盡管不知全貌,也說得眉飛色舞,一副聲情並茂的樣子。


    楊一鵬凝耳細聽,不時問上一句,對郭東對流民造房子的事兒,也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事無巨細,問了不少。


    前方來到一個人工池塘,岸邊還有些冰碴子,水麵上隻剩下些枯死的荷葉,岸邊有幾個老鬆,有曲廊繞著一處假山,曲廊連著個亭子,此地便是著名的來鶴軒。


    二人走到來鶴軒,楊一鵬招唿韓讚周在長條椅上坐下,說道:“郭東年紀輕輕的,竟敢單槍匹馬對陣荷蘭人,過程驚險至極,尚能全須全尾迴來,確有些膽識。”


    楊一鵬身為漕運總督,不隻要提督漕運,巡撫江北四府,崇禎還給他加了個職事,兼理海防。


    這可讓楊一鵬犯難了,淮揚一帶,官軍甚至連艘像樣的海船都沒有,幾無設防,海岸上的防堡也因沒了倭寇,早已荒廢經年,讓他如何兼理海防?


    郭東能打敗荷蘭人,有些運氣的成分,但主要是他手裏的長槍起了很大的作用,那長槍甚至不用點火,確實有些門道...


    “本督想見見這個郭東,相文啊,可否辛苦一趟,為本督把郭東請來?”


    “這...郭東那小子怕是不肯來呀..”


    “他對朝廷,對官府...怎麽說呢..”韓讚周抓耳撓腮,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形容詞兒,終是道:“還是用他的話說,距離感..”


    “距離感?”


    楊一鵬扭頭看過來,奇道:“你是說顯得生分?”


    “郭東跟咱家說過,繳稅可以,除此之外,井水不犯河水,這是他的原話,確實生分得很。”


    楊一鵬的視線停在那些枯敗的荷葉上,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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