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家堡,沈繼之一人說了算。


    這幾日,郭東在街上也留意打探關於沈繼之的一切信息,這種事情,他也不好直接問,隻能通過別人的隻言片語做歸納分析。


    吳運升的案子,處理結果出來了,街頭巷尾談論得比較多。


    有傳言說,當家的派人帶著銀兩去了府城淮安,要把吳運升的兒子吳金從綁匪手裏贖迴來,先讓吳運升一家團聚,然後將他們一家逐出沈家堡,以後不許再踏入沈家堡半步。


    這樣的處理似乎寬鬆了些,畢竟吳運升是監守自盜,給沈家造成了重大損失,假若沈家堡有官府,官府來判,估計罪名也不輕。


    沈繼之反而要掏銀子去贖他兒子,這顯然是做給別人看的,有點‘千金市馬骨’的意思。


    果然,郭東聽到眾人說的都是好話,當家的很仗義,當家的念著沈家堡老人兒的情份呢....雲雲。


    至於那個王滿倉,當家的就沒有客氣,直接讓人綁了石頭,丟進海裏喂魚了。


    這也太狠了吧,乍一聽,郭東一陣菊緊,脊梁溝都冒冷汗了。


    郭東害怕了,將來若真是在沈家做個什麽學徒,算不算是上了賊船啊?


    當家的,當然就是沈繼之,所謂沈家堡的老人兒,便是早年跟隨沈繼之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


    沈繼之是海寇出身,這一點,就是沈家堡的老人兒也絲毫不避諱,反而談及當年在海上大殺四方時的情景,個個眉飛色舞,一臉的自豪感。


    沈繼之為人有些手段,是個狠人,這是郭東心裏浮現出來的沈繼之形象。


    郭東站在沈府門前,想到要馬上去見他,心裏難免有些忐忑。


    陪他一起來的沈九反而在不停地寬慰他:“東哥,老爺可親了,你害怕個甚?”


    沈府牆高門厚,正門內設有甕城,郭東由沈九帶著,連續穿過兩個門洞,走上府內的直道。


    直道的東邊是一塊空地,空地上塵土飛揚,一幫人鬧哄哄的,手裏拿著棍棒、長刀,正在操練,一個麵相醜陋的家夥扯著嗓子在一旁吆五喝六的,看著像領頭的。


    沈九說那人叫雷矬子,沈家堡二號人物。


    直道的西邊,則是一排低矮的房屋,灰了吧唧的,牆壁都是由夯土壘成,看起來很不起眼,應該就是這幫人的住所。


    郭東也看明白了,這些人是沈家豢養的私兵,而沈家堡就是個法外之地,獨立王國。


    大門口附近的安排,顯然具有軍事防禦功能,這也難怪,沈家是海寇出身,仇家定然不少。


    兩人到了垂花門,沈九把郭東引薦給沈府的管家季順,季順見到郭東隻是抬了下眼皮,問了句‘你就是郭東’,便閉口不言,沈九想跟著進去,卻被季順攔在門外。


    季順的口氣不善,甚至有些敵意,讓郭東一時摸不著頭腦。


    垂花門內的景致卻別有洞天。


    進得門來,赫然是一片竹林,陽光透過婆娑的枝葉,在青石鋪就的小徑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出了竹林,視線豁然開朗,耳邊隱隱聽到水聲。左右看看,左手邊是一座亭子,上麵寫著字,奚半亭。


    奚半亭依假山而建,假山腳下是一汪水池。水麵上泛出細細的波紋,有小魚兒幾許,皆若空遊無所依,頗具野趣。


    亭子後麵,是一座頗具規模的樓宇,朱紅門廊,雕梁畫棟,迭簷飛角,氣勢非凡。


    這裏的景致很是講究,郭東再次刷新對沈繼之的認知,沈繼之雖然手段狠辣,品味卻不俗。


    兩人走進,聽到亭子裏傳出一陣笑聲,郭東往裏張望,季順卻瞪了郭東一眼,示意郭東原地侯著,自己則抬腿進了亭子。


    “他來了?讓他進來吧。”


    有人在亭子裏說話,郭東猜測說話的人應該就是沈繼之。


    馬上要見到沈繼之了,要說郭東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


    郭東緊隨季順,垂首進了亭子,也沒看清誰是誰,衝著剛才說話的人深深一揖,起身待要開口,卻見麵對的是一個胖子,那胖子直接擺手道:“長路,銀子不是萬能的,沒有銀子卻是萬萬不能的,就是這位郭東所言,哈哈哈...”


    這胖子就是沈繼之?


    四十多歲的年紀,胖乎乎的,皮膚很白,鬢下是短髯,頜下胡須稍長,正麵看,呈倒三角形收斂,麵帶笑容,顯得溫文爾雅。


    很難想象,就是這麽個人曾經帶著一幫兄弟在海上廝殺,殺得血流成河。


    不過,海寇的經曆也在他身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跡,他的右腿隻剩下短短的一截,他截過肢,隻能坐在輪椅上。


    這就對了,凡事都有一個緣由。


    當初看到沈燕青一個女子竟然出現在海船上,郭東還納悶兒呢,敢情沈燕青是大明花木蘭,代父出海。


    而另外的一位,則要年輕得多,留著小胡子,手裏的折扇時開時合,錦衣華服,神情頗有些自負。


    聽口氣,在郭東到來之前,這倆人已經在談論他了。


    那位叫長路的看著郭東,笑道:“我倒是很想問問這位小友,倘若你掙來花不完的銀子,你又當如何啊?”


    說完,便搖起手中的折扇,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這....


    一路上,郭東不止一次地心裏演練,見到沈繼之應該注意什麽,如何稱唿、如何行禮、如何迴應等等,卻萬萬沒想到會是眼下的這種情景。


    郭東有些慌,紅著臉,期期艾艾地說道:“小子以為,那..那大概也是萬萬不能的。”


    “這位是我沈家堡在海州的總掌櫃秦韶,也是老夫的棋友。”沈繼之一邊介紹秦韶,一邊招唿郭東坐下。


    郭東確信胖子就是沈繼之,這人說話嘴角總是帶著笑,神情和藹,聽聲音也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但郭東卻想起了三個字,笑麵虎。


    郭東不敢怠慢,重新施了禮,這才坐下。


    秦韶收了折扇,折扇在手心裏敲了幾下,問:“你叫郭東,是也不是?”


    “是。”郭東點頭。


    “你的說辭頗多歧義,一是說,你郭東掙不來花不完的銀子;二是說,這世上沒你郭東掙不完的銀子;三是說,這世上就沒你郭東花不完的銀子,你說的是哪種?”


    “....”


    郭東不確信自己聽懂了,一時無語,當然他也沒有忘記無辜地眨眨眼。


    沈繼之嗬嗬笑著,卻催促道:“郭東,你哪種啊,快快道來。”


    郭東抓耳撓腮,情急之下,他想起做火柴的事,現在一點兒頭緒都沒有,真要做起來,估計多少銀子都沒夠。


    “最後一種。”


    郭東再次忽閃忽閃眨眼睛,然後一咬牙,擠出四個字。


    秦韶似乎還要說什麽,卻讓沈繼之截了話頭,道:“行了,得讓人從容作答,總不能兩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孩子,來,來,下棋。”


    石桌上有張棋盤,棋盤上已經擺上了四個座子,顯然正準備下棋。


    圍棋,郭東並不陌生。


    大學的時候,他是‘業餘四段’,在學校也小有名氣,這是上學時唯一值得傲嬌的地方。


    當然,因為過於沉迷下棋,也讓他經常掛科,險些畢不了業,畢業後高不成低不就的,隻能去送快遞。


    兩位棋友開始落子,古人是位尊者執白先行,沈繼之上來就天元,理論上,這一手是有損的,但古人先行並不貼目,這樣看來,第一手天元倒不失為一種即顯出為尊者的謙讓,又相對公平的下法。


    白棋星小目,黑棋直接點了兩個三三,都是重實地的風格。


    到了中盤,黑棋陷入苦戰,白棋盤麵占優。


    郭東學棋的時候,也打過明清時代國手的棋譜,人家的水平肯定比他高很多,但不可否認,礙於曆史的局限,有些下法確實相對落後,若讓他們跟後世的國手對弈,他們肯定是下不過的。


    他們兩人其實也有這個問題,倘若跟郭東對弈,郭東十有八九能贏,當然這很不公平,可能多下幾盤,人家摸清了郭東的路數,就另當別論了,郭東判斷,他們的棋力,尤其是沈繼之,在當世應是不弱的。


    黑棋長考,遲遲不肯落子,郭東的注意力轉向了桌上的棋具。


    棋盤是檀香木的,用漆考究,泛著幽幽暗光,手感極度舒適;棋罐上有浮雕,一隻飛鳥站在竹枝上,雕工精美;棋子亦是極品雲子。


    這副棋具亦非凡品。


    前世郭東也想得到一副上好的棋具,但對一個快遞小哥而言,隻能是個夢想。


    “郭東,看似你也是愛棋之人?”


    即便是觀棋,會下棋的和不會下棋的,也有顯著區別,沈繼之顯然注意到了。


    “小子很久沒下了。”


    郭東含糊地應了一句,如坐針氈,隻想早點離開。


    “老夫平生別無所好,就愛這黑白兩道,凡是遇到愛棋之人,必以禮相待,這樣吧,此局終了,你便與秦韶一較高下,若是你贏,老夫便將這棋具送於你,何如?”


    沈繼之此時已勝券在握,所以心態很放鬆,好整以暇地提了建議,兩眼卻看著郭東。


    郭東看著架勢,已不容他拒絕,隻好說:“既然伯父有令,小侄照辦就是。”


    郭東自己都不知道他改了自稱,而且稱沈繼之為伯父,沈繼之聞聽一愣,終於也沒說什麽。


    他們這盤棋,秦韶最終以13子落敗。


    小毛孩子懂個毛啊,要跟郭東下棋,秦韶自然是不情願,但當家的都說了,他也不好拒絕。


    秦韶執白先行,隨手在天元拋了個子,郭東在右上斜掛一手,而後,兩人落子如飛,秦韶是想早點讓郭東投子認輸,郭東習慣下快棋,正好。


    有坐子的開局,設置當世人並不熟悉的騙招,也並非難事,漸漸地,秦韶的神色越來越凝重。


    因為,他的一條大龍陷入了絕境。


    沈繼之內心震驚不已,不僅僅是因為他已經看出,秦韶的大龍無處可逃,郭東贏定了,而且郭東的風格是他從來沒見過的,很多時候,直到最後露出殺著,他才恍然明白前麵落子的用意,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經曆。


    震驚之餘,心頭卻疑竇頓生,這個十五六歲的娃娃,到底是什麽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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