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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今天是周五,到了我要去接小石榴的日子。晚上,我從陳辰媽家接走小石榴的時候,陳辰還沒有迴來。我打算把小石榴放到我媽那裏之後,去找老歪喝酒,順便等著徐婧下飛機的消息。


    小石榴跑在我的前麵,每次來我媽家的時候,小石榴總是要第一個衝上五樓。她來到門前,一邊敲門一邊大聲叫著奶奶。我跟了上來,抱起小石榴,等著我媽或者我爸過來開門。


    開門既不是我媽,也不是我爸,而是端著一碗麵條的老歪。我看到他後,愣了一下,小石榴先叫了一聲李貌叔叔。我問老歪,你怎麽在我們家呢?老歪說,我下午迴來的時候在樓下遇見阿姨了,她說你晚上帶著小石榴迴來,所以我就過來蹭飯了。


    我們走進屋裏,賈婷婷也在。她笑嘻嘻地叫著我於哥。我開玩笑地說,你們兩口子可真成,組團來我們家覓食了。我媽“嘖”了一聲,說,你平時又不迴來吃飯,我讓李貌來陪陪我和你爸還不行啊?賈婷婷恭維地說,阿姨做的炸醬麵真好吃,比我媽做得還好。我媽笑了,說婷婷真會說話。


    “謔,你可以呀,現在跟我媽也混得這麽熟了。”我對賈婷婷說。


    “那是,誰讓阿姨這麽平易近人呢,”賈婷婷說,“阿姨,您再遞我一瓣蒜。”


    小石榴拽著我的褲子,小心翼翼地看著賈婷婷,她好像從來沒見過賈婷婷。我蹲下,抱起小石榴,說:“這就是李貌叔叔的女朋友,你得叫阿姨。”


    小石榴怯懦地說:“阿姨好。”


    賈婷婷微微一笑,說:“你好啊,你就是小石榴吧……別叫我阿姨,叫我姐姐就行,叫阿姨的話,都把我叫老了。”


    小石榴看看我,再次怯懦地說:“姐姐好。”


    “這都什麽輩分呀?”我說,“你管我叫哥,我閨女管你叫姐姐,太亂了。”


    賈婷婷說:“咱們各論各的吧。”


    我媽拿出小石榴的小碗,給她也拌了一碗麵,然後問我吃不吃。我說我不吃麵條了,碳水太高了,主要是我要吃麵條的話,三碗打底,又該長肉了。我媽說,你最近瘦了不少啊,是不是老不好好吃飯。我說我正在減肥呢,咱家要是有蘿卜纓子、白菜葉子,給我上兩棵。我媽說,咱家又不養兔子,哪兒來的那些玩意兒。我拿起一個空碗,說,我吃點菜碼蘸醬就行了。


    吃完飯,賈婷婷搶著要去刷碗,被我媽攔下了,說哪兒有讓客人幹活的道理,你就歇著吧。賈婷婷叫過小石榴,誇她長得好看,身上的衣服也很漂亮,然後問她,衣服是誰給買的呀?小石榴說,是媽媽買的。賈婷婷說,你媽媽的眼光真不錯,讓你媽媽也給我買你這樣的衣服,好不好?小石榴認真地說,這個elsa公主圖案的隻有小孩衣服,姐姐你穿不了的。賈婷婷摸著小石榴的腦袋說,你還會說英語呐?小石榴自豪起來,說,我現在每個禮拜日都去上英語課。賈婷婷逗著她,讓她把最近學過的簡單英語單詞全都說了出來,然後模擬和她對話。


    老歪看得不亦樂乎,我輕輕捅了捅他胳膊,說:“走,下樓抽根煙去。”


    賈婷婷聽到了,說:“我跟你們一起去。”


    小石榴正在興頭上,嘟著嘴,還想和賈婷婷用英語對話。賈婷婷對老歪說:“李貌哥哥,你們等我幾分鍾,我再陪陪小石榴。”


    小石榴的英語知識很淺薄,用“0”來形容也不過分,短短幾分鍾,她便把自己的英語知識全都賣弄完了,之後全都是車軲轆話來迴說。我對小石榴說,你去玩兒玩具吧,爸爸要跟李貌叔叔聊會天兒。小石榴也覺得無趣,她便翻找出來自己的小玩具箱,拿出之前徐婧給她買的廚房玩具,裝模作樣的玩了起來。


    我們來到老歪家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估計徐婧還沒有下飛機。我和老歪坐在客廳裏抽煙,賈婷婷迴屋裏換了睡衣出來,坐在我們對麵,托著腮看著我們倆。


    我問老歪:“你丫酒吧裝修的話,那些酒都放哪兒了?”


    “頭半個多月促銷,賣了不少,還剩下一些,借了個哥們兒的小倉庫,存一個月半個月的,人家也沒找我要錢,到時候我給人家留下幾箱酒就得了。”


    “你就沒往家拿點兒?”


    “大哥,你給我往樓上搬呀?”老歪笑著說,“你丫想喝酒了?”


    “沒有就算了。”我撇撇嘴,憂愁地看了看表,八點二十了。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兒呀?”老歪看出了我的情緒有些不對,問。


    “她走了。”


    “誰?那個小陳辰嗎?”老歪問。


    “嗯。”我點點頭。


    “什麽意思呀?她去哪兒了?”


    我把手裏的煙按在煙灰缸中,又拿出一支,點燃,深深吸了一口,淒涼和哀傷的感覺瞬間湧上心頭,孤獨和愴然的感覺遍布全身。我歎了口氣,垂頭喪氣地把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講給了他們。


    聽完我的講述之後,賈婷婷站了起來,走到門口,穿上外套,說:“我出去一趟。”


    老歪問她:“你幹什麽去?”


    賈婷婷打開門,頭也不迴地說:“我馬上就迴來。”


    我們看著賈婷婷出了門,老歪說:“她一定是去給你買酒了。”


    我點點頭,說:“我想不明白,她為什麽在決定離職之前不告訴我一聲?按說我應該才是第一個值得她信任的人呀,她有事兒應該先和我商量商量啊。”


    “具體她是怎麽想的,我也不知道,你還不如一會兒打電話問問她呢。”


    “我們倆好好的,什麽矛盾都沒有,她有點兒太絕情了。”我悲觀地說。


    “你先別胡思亂想了,她這麽做必然有她的道理,還是等她下了飛機之後給她打個電話吧,咱們這麽瞎猜也不是個辦法,”老歪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掏出來一支煙,遞給了我,問,“她大概幾點下飛機?”


    “我忘了記她的航班號了,她好像說了一句,大概九點前後能落地。”


    老歪看看表,說:“別瞎琢磨了,再過一刻鍾,你就給她打個電話吧……你丫別一上來就直接質問人家,迂迴點,婉轉點,先問問人家爸爸的情況啊……”


    “我知道,這個不用你教我。”我鬱悶地說。


    老歪癟癟嘴,不說話了,隻是一個勁兒地抽煙。


    幾分鍾後,賈婷婷從外麵掏鑰匙開門進來了,手裏拎著一個大塑料袋,我能看出來,裏麵裝的是一罐罐的啤酒。她對老歪說,李貌哥哥,你接我一把,我換個鞋。老歪把煙放到煙缸邊上,走過去從賈婷婷手裏拿過袋子,放到茶幾上,把裏麵的東西都拿了出來,又抱怨又心疼地對賈婷婷說:“大晚上的,你直接叫個跑腿兒的不就行了嗎,還非得下趟樓,這麽沉,我拎著都費勁,更別說你一個小姑娘了。”賈婷婷換完鞋,坐迴到了剛才的小板凳上,笑了笑,說:“咱們院外頭就有小超市,我下趟樓不到十分鍾就迴來了,要是叫個跑腿兒的,最起碼半個小時以上。”


    老歪打開一罐啤酒,遞給我,說:“你喝吧,喝多了就住我爸我媽那屋,別上樓了,省得你媽又說你。”


    我接過啤酒,大口大口地開始往肚子裏灌。


    有件事情很奇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也不知道為什麽,一旦我遇到各種煩心的事情,便會猛地往肚子灌啤酒,仿佛這樣就能讓我遠離痛苦一樣,實則這樣起不了任何作用,不但會加重我的精神負擔,還會讓我的身體也感到不適——我是指我喝多了會吐。這似乎是我從電視上學來的“知識”。在我更加年輕一些的時候,看到電視劇或者電影之中演到那些借酒消愁的人時,總是莫名地會羨慕他們。於是,等我到了青春期,開始有了那種無病呻吟的“痛楚”後,也偷著學喝酒,好像是刻意為了放大這種悲傷的情緒一樣,把自己裝成一副成熟的樣子。說起來,依靠酒精來度過痛苦,完全是毫無作用的,隻會適得其反。我清楚這個道理,但是我依然還是會在這種時候喝酒,其目的隻是為了裝逼和告訴別人我很難過。但是,這短暫的麻痹還是會延緩一些悲傷所帶來的衝擊,雖然酒醒之後會感到自己很傻逼,而且悲傷的衝擊會更加激烈。可我別無他法,隻能模仿和沿用這種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方式來傷害自己。


    老歪指著桌上的一些真空包裝的下酒菜對我說:“你丫別光喝酒,也吃點東西,剛才在你們家的時候,你丫就沒吃什麽東西,這麽幹喝就該把胃喝壞了。”


    我舉起啤酒罐,用力地撞向老歪手裏的罐子,說:“你丫要是兄弟,就別廢話,直接跟我幹了。”


    老歪看看賈婷婷,有些無奈,賈婷婷撇撇嘴,微微點了點頭。老歪一口喝幹淨了手中罐子裏的啤酒。


    賈婷婷說:“於哥,我覺得那個徐婧姐很愛你,她不會無緣無故地離開你的,一定是有什麽原因。”


    “她爸爸病了呀,我怎麽能跟她爸爸相提並論呢?”


    “估計是因為她爸爸突然發病,讓她心神不寧了吧,也許等她爸爸病情穩定之後,她就會迴來了。”


    “那她也沒必要離職呀,而且還什麽都不跟我說。”


    賈婷婷和老歪對視一眼,誰也不說話了。鍾表上的指針指向九點的時候,我拿起手機,撥打了徐婧的號碼,聽筒裏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告訴我“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老歪說,也許還沒落地呢。


    果然,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情緒更加低落了,一句話也不想說。賈婷婷和老歪念叨著她同學的事情:她們班的張三因為上課吃煎餅,味道太大,被老師批評了;樓上宿舍的李四因為在宿舍裏使用電磁爐,導致整層樓都跳閘了;對門宿舍的王五半夜睡覺的時候做夢和別人打架,從上鋪摔了下來,把小臂摔骨折了;隔壁宿舍的趙六出門倒垃圾的時候,居然從垃圾桶裏倒出一個用過的避孕套……孫曉宇和程辰大吵了一架,居然是因為程辰換了兼職工作而沒有告訴孫曉宇,導致孫曉宇白跑一趟,他說了一些難聽的話,讓程辰感到心寒,他們最近這兩周一直不說話,也沒見麵。


    我絲毫沒有興致聽他們的談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表,看著秒針慢吞吞地移動,我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過得如此之慢,比我以前上那些無聊的課程和上班摸魚時還要慢。我感覺太陽穴“突突”的,心髒也怦怦地跳,我計算了一下,每過兩秒,太陽穴便會“突突”三下。


    好不容易熬過了十五分鍾,我再次拿起手機,這次徐婧的手機已經開機了,但是卻提示正在通話中,她一定是在和母親聯係,我相信她掛了母親的電話後,肯定會給我打迴來的。可是,又過了十五分鍾,她還沒有給我打電話。


    “你再給她打一個吧。”老歪說。


    徐婧終於接了我的電話,我問她:“下飛機了嗎?”


    “嗯,剛剛打上車,準備去高鐵站呢。”


    “你爸爸現在怎麽樣了?”


    “我媽說已經做完手術了,推進icu了。”


    “手術成功嗎?”


    “醫生說已經把出血的部位處理好了,積血也都清理出來了,但是現在還昏迷著呢,要看看這兩天的狀況。”


    “別著急,現在沒醒也許是麻藥勁兒還沒過去,你去醫院的路上要注意安全啊。”


    “嗯,好的,有什麽消息我會隨時跟你說的。”


    “徐婧……”我有些猶豫,忽然不知道應該怎麽詢問她。


    “怎麽了?”她聽出了我的踟躕。


    “今天我迴公司之後,老馮給我們開了個會……下午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跟我說你的想法呢?要不是老馮後來單獨跟我談了,我還不知道你打算離開公司……現在可以跟我說說了嗎?”


    “你是在質問我嗎?”


    “我沒有質問你的意思,我隻是覺得你不應該對我有所隱瞞,你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有什麽問題,咱們可以一起承擔呀。”


    “可是……可是我不想讓你為我操心呀。”


    “難道我不應該操心你的事情嗎?”


    “我隻是不想讓我成為你的累贅。”


    “你這話太傷我的心了,你認為我是這麽沒有責任心的人嗎?”


    “不是的,是我的問題,我愛你,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隻想自己承擔,不想給你增加負擔。”


    “徐婧,你還是不了解我……”


    “不,我就是因為了解你,所以才會做出這個選擇的,”她哽咽起來,“本來我一開始並沒有打算和老馮說離職的事情,我想的是,等我爸爸這邊穩定一些之後,我就迴去,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


    “下午我和我媽媽通電話的時候,她告訴我,醫生說我爸爸搶救迴來的幾率雖然很大……”


    “那不是很好嗎?等他康複之後,或者稍微恢複一些,你們可以帶著他迴北京來呀。”我打斷徐婧。


    “你先聽我說完,”徐婧抽抽搭搭地說,“醫生是這麽說的,他說雖然搶救迴來的幾率很大,但是術後的效果不一定會很好,大概率會癱在床上,後半輩子也許隻能在很小的範圍裏活動了,所以我知道在短時間之內迴不去了,在上飛機起飛之前,我就給老馮打了電話,我沒告訴他我爸爸的情況,隻是提了離職的事情。”


    “那你下午的時候,為什麽不對我說呢?”


    “我怕看到你依依不舍的樣子,我會狠不下心來的。”


    “那你考慮過我嗎?你以為這樣我就能舍得你了嗎?”


    “我知道你依然舍不得我的,我也不想離開你呀,但是我沒辦法,那是我的爸爸呀,在你們兩個之間,我沒法做出公平的選擇。”


    “徐婧,你要往好的方麵想,任何事情都是有奇跡的,萬一你爸爸要是恢複良好呢?”


    “你也說了是‘萬一’呀,可是萬分之九九九九是要癱在床上的,我不能離開他,我媽媽也不能離開他,我隻有一個爸爸……”


    “大夫隻是說大概率,並沒有說萬分之九九九九啊。”


    “大夫這麽說,也是基於他的經驗而談的,你覺得我是應該相信一個專業人士還是寄希望於我們的幻想呢?”


    “那你也應該告訴我呀。”


    “告訴你也沒什麽用啊,你又不是大夫,解決不了實際問題。”


    “可是我能安慰你呀。”


    “這個時候,我需要的不是安慰,我隻是希望我的爸爸能重獲健康。”


    “這麽說,你是打算留在廣東不迴來了嗎?”


    “至少最近一段時間,我是要留在這裏了。”


    “大概多久?”


    “我也不知道我爸爸的情況啊,要看他恢複得怎麽樣了。”


    “他如果要真的像是大夫說的那樣,下不了地呢?”


    “那我就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了。”


    “那我呢?”


    “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這不是你能左右的……這樣吧,等到放長假的時候,我去清遠找你吧。”


    “你來了又能解決什麽問題呢?你可能會留在這裏工作和生活嗎?”


    “……”我沉默了。


    徐婧的語氣緩和了一些:“你別忘了時不常就迴我家去看看,幫我爸爸澆澆花什麽的,也算是盡一點力了。”


    “我要是想你了怎麽辦?”


    “現在通訊這麽發達,咱們可以隨時視頻呀。”


    “可是畢竟隻是在手機上啊,我又見不到你的真人。”


    “於師傅……你、你會一直等著我嗎?”徐婧的聲音忽然有些顫抖。


    “當然會了。”我不經大腦思考,迅速說出了這句話。


    “謝謝你……”徐婧又哽咽起來,“我知道即使以後可能會有各種各樣的變故,但是謝謝你能這麽果斷地說出這句話。”


    “你得相信我,我真的會等你迴來的。”


    “謝謝你,於師傅……”徐婧已經泣不成聲了,“好了,你快去陪女兒吧,我到高鐵站了,要下車了……再見,小北……我愛你……”


    我忽然想起來下午在機場時,徐婧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話,便急切地問:“你下午跟我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我的話沒說完,徐婧那邊已經掛斷了電話。


    我頹然地把手機扔到一邊,重重地靠在了沙發上,我知道,給徐婧打的這通電話,並沒能改變什麽。我能理解她,如果換做是我,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出現在家人身邊,在這種時刻,出現的這道題並不是多項選擇題,它隻有一個選項且是最為正確的答案,那就是家人。


    我滿腔怒火——也可以說是憋在心中的一口怨氣——無處發泄,隻能拿起茶幾上的啤酒,猛地灌進嘴裏。老歪和賈婷婷坐在一邊,看著無助的我,默不作聲。他們知道,這時候無論說什麽話,我都是聽不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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