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子掀起,人還沒有進來,風倒是灌了一屋子,吹得束腰黑漆花鳥矮幾上的一個汝窯粉彩花瓶搖擺起來。


    南雨機靈的忙把簾子按了迴去,幾個太太也進了屋。


    “瞧著這日子過的多快,盛夏熱的人不願意出門,這轉眼秋日都要到尾巴上了,隻怕再過些日子入了冬,人就越發貪懶了。”


    說話的是魏家四太太,看上去也就三十出頭的模樣,保養得宜的肌膚透著水光,感覺都能掐出水來。


    魏家四太太穿了一件朱紅團花褙子,頭上隻簡單插了一支紅寶石赤金步搖,整個人都透著水靈勁兒,在大太太和二太太麵前,倒像是小了一個輩分。


    大太太一身靛青色如意雲紋秋衫,外麵罩了一件同色的香雲紗大衫,頭上戴著翡翠頭麵,雖看起來光耀照人,可臉上敷著厚厚的粉卻騙不了人。


    二太太則是一襲湖藍色淺金勾邊桂花紋的裙子,搭了一條梨花白薄紗披帛,滿頭雲鬢上獨獨插了一根水波紋海藍寶石的流蘇簪子。


    二太太看起來不苟言笑,身材瘦削,給人一種精明內斂的感覺。


    經過了這麽多事,林玉安心底對這種人更多幾分忌憚。


    越是這種人,就越是精明。


    四太太擠眉弄眼的望著大太太,大太太咳嗽了兩聲,瞥了一眼地上的婆子,麵色帶著幾分古怪,“侯夫人,這大動幹戈的是出了什麽事嗎?”


    林玉安正好整以暇的打量著幾個人,見大太太開口,她也沒有拐彎抹角:“好端端的,這個婆子要給我家團哥兒喂藥,我倒是奇了,貴府怎麽一個婆子也醫術通天,能給人看病開方了。”


    大太太麵色微沉,還保持著大家宗婦的風度。


    “這個婆子不就是……”


    “這個婆子不是我們府上的,不知小公子有沒有大礙,我這就讓人去傳府醫過來瞧瞧。”


    四太太正要說話,二太太忽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並且稱此人不是魏府的人。


    “府醫?”林玉安似笑非笑的微微偏頭,把玩著手腕上一串成色極佳的碧璽手串。


    “我們魏府一直奉養著一位從宮裏迴鄉的老太醫,這位太醫的醫術了得,定然能給侯夫人排憂解難。”


    二太太說的信誓旦旦,林玉安不置可否的勾了勾唇角,“那行吧,就讓他過來給團哥兒看診吧。”


    二太太聞言頓時麵色一緊,如鯁在喉的漲紅了臉,卻還是點了點頭。


    她還沒有見過這般傲慢無禮之人,這是什麽態度,像是她求著這位侯夫人似的。


    “既然這樣,這個仆婦就交給我們吧。”二太太說著就要讓人把這婆子帶下去。


    林玉安卻是道了一聲“且慢”,走上前去,“既然二太太一眼就認出了這婆子不是魏府的人,那此事的內幕就還沒有搞清楚,這人就不勞煩二太太了。”


    大太太似乎意識到了什麽,便開口道:“不過是一個雞鳴狗盜之輩犯了錯,做主子的何必鬧起來,都是小事,不要傷了和氣!”


    “小事?大太太你覺得什麽才是大事?”林玉安聲音陡然拔高,目光似利劍一般尖銳,“團哥兒是樂安侯現在唯一的血脈,以後是要傳宗接代的,是香火!你一句小事,是不是太不把人當迴事兒了。”


    大太太整個人都僵住了,朝四太太投去求助的目光。


    四太太這才捏著帕子,低頭淺笑。


    “孩子要緊,咱們大人在這兒爭個什麽勁兒,快去瞧瞧孩子啊!”


    還真是個捏的住要害的主兒,四太太這麽一說,幾個人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孩子身上去。


    大太太剛才在林玉安那兒吃了一癟,這時候心裏仍有些膈應,可見了孩子又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抱,可乳娘卻如臨大敵般的盯著她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你這是什麽眼色,我就抱抱而已,怎的落在你這裏,就成了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了?”大太太一口氣憋在喉嚨口,胸膛起起伏伏的喘著粗氣。


    乳娘一言不發,抱著團哥兒走得遠遠的,團哥兒小臉紅紅的,歪著頭去看林玉安,嘴裏咿咿呀呀的念叨著什麽。


    大太太二太太並四太太離開之後,安華苑安靜了下來,那婆子被關進了柴房,沒有林玉安的準就不能吃飯。


    出了團哥兒這件事兒,林玉安就更加警惕起來,關於給孩子的一應用具她都要親自看一看,屋裏也不允許焚香。


    魏氏夜裏過來了一趟,林玉安正坐在臨窗大炕上,坐在厚厚的銀鼠皮墊子上,抱著隻穿了一件寶藍色肚兜的嘟嘟玩。


    小孩子長得肉肉的,看著結實,可夜裏的秋風還是涼了些,林玉安抱了會兒,就把她裹進了繈褓裏讓乳娘帶下去。


    “安姐兒,我有件事兒想要拜托你。”魏氏收迴了望向乳娘的目光,坐在了林玉安的身旁。


    林玉安提起桌上的茶壺,魏氏就搖手道:“大晚上的,你別總是喝茶,會失眠的。”


    “不是,這是我自己煮的陳皮湯,秋日幹燥,夜裏多痰,喝點陳皮水好睡些。”


    魏氏聽了,這才接了杯子,喝了一口,味道清香中帶了些苦澀,談不上好喝,味道卻還是不錯的。


    “有件事,三舅母找不到旁的人幫忙了,你能不能……”


    “三舅母你說吧。”


    魏氏眼底浮現出欣慰的笑意,這才開口道:“我因著你三舅舅的事,這幾日忙的脫不開身,如今既然薇姐兒已經答應了,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你能不能幫我查一查邱家的嫡次孫邱連華的底細。”


    邱家的嫡次孫,想來應該就是王萱薇要嫁的人了。


    林玉安一口答應下來,魏氏這才放下心來,囑咐了她幾句,轉身迴了安福院。


    第二日一早,林玉安等著一天亮就出了府,團團和嘟嘟兩個孩子由許媽媽看著,她今兒就帶了南雨和越丘兩人出門來。


    馬車兜兜轉轉,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總算在一處胡同口停住了。


    大紅色的四角燈籠掛在簷角兩頭,三層高的朱樓如同一個曼妙玲瓏的少女,在這條灰暗的胡同裏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這就是金陵城裏有名的銷魂窟溫柔——胭脂樓。


    這是林玉安打聽到的,金陵城裏歌妓舞姬最好的一家青樓。


    “就是它了。”


    林玉安杏眼微眯,纖細的青蔥玉指從車簾上劃過。


    “夫人,咱們尋這地方作甚?”越丘不解的問道。


    林玉安笑容狡黠,隻道:“自然是為了來感受一下這美人如酒的魅力。”話罷又道:“今兒誰也不許叫我夫人,沒有瞧見我這一身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衣裳嗎?”


    南雨在一旁捂嘴偷笑,林玉安則自顧自的撣了撣石青色雲錦暗紋的錦衣上幾不可見的灰塵,心底很是滿意。


    若自個兒真是男兒身該多好,逍遙自在,哪裏用得著同如今一般,顧頭顧尾,就算男人不愛自己,也要謹守婦道,不可有半分逾矩。


    而男人則不同了,就看眼前這座朱漆雕花的溫柔鄉,也能窺見幾分男人的風流和逍遙。


    “夫……公子,前麵有馬車要過,咱們要不要先退出去讓一讓再迴來。”


    馬夫的聲音響起,林玉安想了想,道:“不必,咱們直接去淮河邊走走。”


    金陵城之所以能夠依舊繁華至今,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為發達的河流網絡。


    四通八達的河流帶動了這一帶的商業運轉,而這些分流都是從主幹河流,也是金陵城裏頂頂有名的一條河流分化出來的。


    這條河就是淮河。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這時候雖然還是大白天,可這秦淮河卻是人流不息,熱鬧繁華自有一番趣味。


    碼頭處有臨水長廊,這倒是讓林玉安想起了南水莊的雨廊。


    不過與金陵相比較,南水莊是小家碧玉,金陵就是大家閨秀。


    水廊邊有大戶人家的采買婆子等這拿水貨,也有城中的商鋪夥計等著船隻下貨好進會城裏賣予他人。


    亦或是有閑逛的公子哥兒,來此處觀景的,有的則是來接走水路來的親友,總之魚龍混雜,各種人都有。


    “公子,小心腳下。”


    南雨看見前麵的一個坎,忙出聲提醒,林玉安低頭望過去,卻看見一旁的美人靠上擺滿了金燦燦的富貴菊,一旁船上的夥計正躬著身搬著船上的東西。


    一瞬間仿佛時間交錯,林玉安感覺眼前看見的是當初在南水莊同閑蒲在雨廊閑逛,於轉角處遇見的那一簇簇綻放得正好的迎春花。


    那時候江南的煙雨朦朧,她懷著少女的心思,幻想著將來的光景。那時候的她,隻是林家一個不起眼的庶女,就連不入流的方家也能打她的主意。


    那時候她從未肖想過,自己有一日可以走到這個位置,不僅僅是榮國公府的世子夫人,還是樂安侯夫人,她是正室大娘子,她的孩子也是嫡出正房的孩子。


    而且……他們的父親,身份還是尊貴的皇親國戚,孩子們的身份也是貴不可言,可是她曾經在夢裏遇見的少年郎卻沒有披著月光而來,她過的並不開心,因為愛的人,並不愛她。


    不知為何,自己竟然被幾株花勾住了心思,林玉安竟沒有注意到不遠處走來的幾個公子。


    “公子,咱們走吧。”南雨也察覺到自家主子的沉重心思,有些擔心的開口提醒。


    林玉安無奈的仰頭深吸一口氣,收迴目光的一刹那,卻看見走過來已經近在咫尺的一個公子朝她望了過來。


    李世安?!


    怎麽會這般巧,竟然能在金陵遇見他。


    不知為何,雖然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可是年少時曾經相處過的那些日子裏,他的影子仿佛已經刻在了她的心底,所以即使在人群裏,她也能認出他來。


    這也正如李世安一樣,他不過餘光所觸,就發現了林玉安。


    不過此刻,他身旁還有兩個年輕俊俏的公子,意識到林玉安的裝束,他張了張嘴,也沒有叫出她的名字來。


    “林公子?”


    林玉安怔愣在原地,久久沒有迴過神來,南雨拉了拉她的衣角,她才倉惶的收起了剛才的失態,恢複了平日裏的鎮定,笑容卻帶了幾分桀驁不馴起來。


    “這不是李公子嗎!幸會幸會,好久沒見,不知這幾位是?”林玉安故意粗聲粗氣的拍了拍李世安的肩膀,望向一旁的兩人道。


    李世安有些不適應,卻也是迴敬的拍了拍林玉安的肩膀,溫聲道:“幸會,這兩位都是我在金陵認識的好友,這位是紀家的四少爺紀海德,這位是紀家的表少爺邱連華。”


    紀家的表少爺邱連華?!


    林玉安忍不住睜大眼睛多看了他一眼。


    十九歲的少年,站在已過雙十的李世安身旁卻像個二十五六的年輕人。


    看起來老氣橫秋,身上帶著讀書人古板的氣質,這副樣子的人,她竟然想跑去胭脂樓找他,她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林玉安就有些尷尬的朝他笑了笑,李世安不解的道:“你對著紀家少爺笑什麽?”


    這是紀家少爺,那意思是旁邊這位才是——邱連華?


    穿著一身月白色錦衣的少年,一臉的不苟言笑,長得倒還算儀表堂堂,可這副表情活像是世人欠他幾百兩銀子似的。


    看著倒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知道私下裏又是什麽樣子的牛鬼蛇神。


    林玉安暗自腹誹,掩飾性的打開折扇爽朗大笑了幾聲,“世兄,沒想到你的朋友都是這樣玉樹臨風,風度翩翩之輩,果真是應了那句物以內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誰都喜歡被拍馬屁,可這話雖然聽上去是好話,落在耳朵裏,卻讓人覺得有些像在罵人。


    李世安麵色有些古怪,強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來。


    “既然大家有緣相聚,不如就去酒樓裏喝兩杯?”


    南雨一聽喝兩杯,頓時嚇得臉色都白了幾分,“公子,你舊疾未愈,喝酒未免會傷身子,迴去老夫人會責怪婢子照顧不周的。”


    林玉安知道南雨在擔心什麽,她的酒量雖說還不知道怎樣,可喝一點小酒是無妨的,冬日裏為了暖身子,她偷喝了多少酒,她自己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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