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黃河之陰。


    天色暗沉,濁浪排空,水汽裹著土腥氣漫過洛陽城北,給河陰郊野蒙上一層不祥的灰霧。


    爾朱榮騎著一匹生有金色瞳仁的巨大黑馬,馬具十分奢華,他自己身上卻穿了一件殘缺不全,甚至還帶著斑斑鐵鏽的老掉牙盔甲。


    但這是契胡部的守護神——狼神鬱久閭傳下的至寶,是契胡族長的象征,他在重要的場合都會這麽穿。


    在眾將環伺下,爾朱榮勒馬高坡,冷冷望著遠處自洛陽方向,緩緩而來的王公百官——那黑壓壓的長隊像極了正在搬家的蟻群。


    “祭壇備妥了嗎?”好一會,他才突然沉聲問道。


    “迴大人,都準備好了。”答話的是契胡部的大薩滿。


    北魏雖然這些年漢化崇佛,但骨子裏還是鮮卑部落的那一套薩滿信仰。


    所以由薩滿來負責祭天儀式很正常。隻是不該由契胡部的大薩滿來越俎代庖。


    但今天,爾朱榮最大,想讓誰負責就由誰負責。


    “你有多大把握?”爾朱榮又問大薩滿。


    “放心吧。”大薩滿雙手奉上一柄青銅劍。“大人一定會得償所願的。”


    “好。”爾朱榮接過劍來,端詳著劍身上的神秘紋路,冷聲道:“要是不成功,就拿你祭天。”


    “可以。”大薩滿卻依舊老神在在。


    ~~


    一個時辰後,天光大亮。


    日頭在陰雲的遮擋下殷紅如血,洛陽城的兩千多王公大臣,已經悉數在河陰祭壇前列隊。就連那些七老八十的宗室王爺,也在子孫的攙扶下,顫巍巍立於隊伍前列。


    沒辦法,今天是新皇登基的大日子。而且爾朱榮提前放出話來,誰要是不來,誰就是不給皇上麵子,那就別怪我事後找他麻煩。


    所以該來不該來的全來了,前所未有的齊齊整整。


    王公們身前立著七位手捧黑氈的老者,他們是帝室七姓的代表,從他們祖先開始,就一直拱衛著拓跋氏的政權。


    他們將與新君一同祭天,代表鮮卑各部發誓永遠效忠新君。


    已經出家的太後和即將下課的小皇帝,也在祭壇旁的蘆棚中等候。蘆棚搭的十分簡陋,跟對麵氣派的新君皇帳形成了鮮明對比。


    現場氣氛十分壓抑,隻有黃河吹來的風卷著旌旗獵獵作響。


    因為周圍四麵八方,盡是全副武裝的契胡騎兵。他們全都騎在馬上,用一種打量屍體的眼神,漠然睥睨著這些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


    辰時,響起了嗚嗚的號角聲,契胡兵們便一起用彎刀敲著馬鞍,發出鬼哭狼嚎的嘯叫聲。


    “還不趕緊恭迎聖駕?!”爾朱榮的侄子爾朱兆,朝著王公百官爆喝一聲。


    “臣等恭迎聖駕!”王公百官聞言,趕緊向皇帳方向俯身跪拜。


    然而當簾子掀開,契胡兵抬出的胡床上,坐的卻是爾朱榮。


    群臣紛紛往爾朱榮身後望去,卻隻看到他的一群手下,不見新君的人影。


    王公百官錯愕間,便見胡床穩穩擱在祭台上。爾朱榮大馬金刀,盤膝而坐,那張英俊桀驁的麵孔上,滿是毫不掩飾的嘲諷。


    這讓一眾王公深感羞辱,隻是沒人敢在這個時候當出頭鳥……


    “爾朱將軍,新君何在?!”有人便高聲問道。


    “我允許你說話了嗎?”爾朱榮登時一臉肅殺,伸手將那多嘴的武將隔空抓住,不由分說,一把就攥碎了他的脖子。


    見爾朱榮不由分說便殺人,群臣不禁悚然,再沒人敢多嘴多舌,全都老老實實縮起了脖子。


    更羞辱的還在後頭,便聽爾朱榮聲如洪鍾道:“很多人可能頭一迴見到我,但相信這段時間,都對我的大名如雷貫耳了。”


    說著他提高聲調道:“我爾朱榮區區契胡,如今卻長驅直下洛陽,如入無人之境,你們知道是為什麽嗎?”


    “因為爾朱將軍撥亂反正,迎立新君,深得民心。正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大臣們的迴答十分藝術,既捧了爾朱榮,又暗暗提醒他不要亂來,不然難免‘運去英雄不自由’。


    “好,那朝廷的民心是怎麽丟的?”爾朱榮怎麽可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自顧自的問道。


    “當然是太……多奸臣倒行逆施,讓天下亂套了。”便有人大喘氣道。


    “那奸臣都有誰?”爾朱榮追問道。


    “鄭儼、徐紇、李神軌……”群臣便答道。


    “還有嗎?”爾朱榮又問。


    “哦對,還有原先的元叉和他弟弟元爪。”眾王公趕忙又補充道:“天下的壞事,基本都能找到這五個人頭上。”


    “那你們呢?就跟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嗎?”爾朱榮卻冷笑反問一句。


    “這個……”眾王公心下一緊,原來這廝真是衝著他們來的。便趕緊向爾朱榮投去‘一切好商量,不要把話說太絕’的眼神,希望他嘴下留情。


    爾朱榮卻視若無睹,自顧自的怒斥道:“鄭儼那些太後男寵有罪,你們也一樣罪大惡極!


    蘆棚中的胡太後,聞言麵似火燒,這哪是叫她來禪讓?根本就是公開處刑。


    但她已經被爾朱世隆狠狠的收拾過,一聲不敢吭,隻能老老實實聽著。


    群臣也不好過,便聽爾朱榮越罵越難聽:


    “把好好的大魏搞到今天這般田地,你們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該死!”


    “不是你們欺壓太甚,六鎮怎麽會造反?河北的百姓都吃觀音土了,你們還要敲骨吸髓,老百姓怎麽能不反?!”爾朱榮接著怒斥眾王公道:


    “草原上的狼,餓極了還知道護崽。你們這群禿鷲,卻啄盡了子民的骨,連骨髓都要嘬出聲!”


    爾朱榮越說越憤怒,直接從胡床上站起來,指著群臣罵道:


    “這大魏的江山,都被你們挖空了!拓跋氏的社稷,都被你們蛀透了!你們就是天下最大的禍害,不把你們殺幹淨,不足以平民憤,不足以定社稷,不足以中興大魏!”


    群臣聽得一陣緊張。但到這會兒依然沒有人相信,他能把他們都殺光。以為不過是嚇唬嚇唬他們罷了。


    卻聽爾朱榮斬釘截鐵道:“今日新皇登基,我爾朱榮便以爾等人頭祭天,換一個大魏的新生!”


    說罷他一抬手,兩千契胡騎兵同時彎刀出鞘,寒光映得群臣睜不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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