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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甲夜,滿是傷者的醫帳內燈火初上,燕山衛仍忙得腳不點地。


    軍醫劉吉要處理棘手傷患,那男人健壯如牛,玉茹怕自己一個人按不住,隻得再去尋個幫手。


    她掃視一周,就隻有付彩月歪著頭在角落,有一搭沒一搭地整理紗布。玉茹不得不去叫她,沒想成彩月迴頭遠遠瞥那人一眼,立刻拒絕得幹脆:


    “沒看我正忙著麽,走不開。”


    “不去就不去,找什麽借口呀。”玉茹在心裏嘀咕著,剛轉身就聽見付彩月在後麵啐道,“什麽小兵卒子,腿爛成那樣,臭死了……”


    玉茹找不著別人,予芙便又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予芙本忙著,一聽她求,二話不說放下手上的活計,便和她同去。


    角落的矮床邊,劉大夫正將一把鐵鉗,放在熾碳上燒得通紅。


    饒是沙場多年的老兵,火光也照亮了他滿臉的恐懼。殘肢滴著腥臭的汙血,身體被予芙和玉茹二人緊緊按住,軍醫劉吉動手之前,顧予芙眼疾手快,又往他口中塞了一團棉布。


    “嗯唔——”慘厲又壓抑的嗚咽聲響徹軍營上空,於此同時,皮肉燒焦的糊味彌散開來。老兵強撐不住,昏了過去。


    “應該能活下去。”劉軍醫滿頭大汗,雙手沾滿了血汙。他一放下鐵鉗,予芙忙又去捧了銅盆軟布讓他淨手。


    “炮烙處十日不能碰水,忌食發物,今夜得多看著點兒。”劉吉洗著手,又看了眼下烏青的予芙一眼,“你自己也不是鐵打的,日日來得比別人早,走得比別人晚,該休息得休息。”


    予芙做傷兵的看護已有一段時間,從第一天來,看見爛肉斷手就直犯惡心,到如今塞迴外翻的腸子也麵不改色,憑借任勞任怨的耐性,和膽大心細的周密,她已迅速成了大夫們最得力的幫手之一。


    “沒事兒,我還成。”予芙揉了揉疲憊的眉間,白梔子似的臉上浮現淺笑。


    玉茹心疼,拉拉她的手道:“一早就替別人值守,這會兒我又拖累你,下麵可別管了。這人我看著,你得歇一會兒去,不然讓你那相思病的相公知道了,迴頭得把我罵死。”


    同帳姐妹都知道,信使十天才來一趟,每次卻能給予芙帶迴厚厚一疊信,全是她那在前線的相公寫的。


    有的信是家書,又是叮囑又是纏綿,什麽話都敢說,有的是寥寥幾筆一幅她的小像,還有一次信裏打開,隻有幾粒紅豆。


    她們一道嘻笑著給他診了疾,相思病。


    “叫你再胡說!”予芙耳根微紅,“我真沒事兒,叫劉先生笑話。”


    “快快快,把人抬進來,小心點兒……”


    還好帳門口響起的吵鬧給她解了圍,予芙抬眸,便見三四個民夫抬著一個擔架送進來,上麵趴著個男人,手軟綿綿垂著。


    “劉大夫,您還在呀!快來看看將軍,鄔神醫說讓他將養,這才讓送到後方來,結果路上就憋著氣,再不肯喝藥,剛剛還醒著的,這會兒都昏沉了……”


    這次的陣仗格外大,擔架後麵緊跟著兩個校尉,滿麵的焦灼,一人捧著整整齊齊的鋼盔鎧甲,一人手裏提著一把銀槍,槍頭的雪刃亮得晃眼。


    “快讓我看看!”劉吉忙放下手中瓶罐,三步並作兩步小跑過去。擔架上的男人看著很年輕,後背虛蓋著棉被,掀開用燭火一照,縱橫猙獰,全是一道一道錯落的紅杖印。


    “這!”劉大夫心中一驚,又撥開傷者臉上淩亂的發,丁理棱角分明的俊臉,在融融燈火下,正浮現一層不正常的潮紅。


    “這,這不是丁將軍麽?他怎麽……”後背的傷痕顯然是軍法打的。


    校尉忙捂著嘴,把前些天的事低聲說了個大概,劉吉聽完伸手往丁理額頭上一貼,搖了搖頭:“燒得厲害,得先退熱。但傷無大礙,這恐怕主要是心病。”


    “傷好些了嗎?你怎麽還幹重活兒。”予芙正凝著眉,低聲和一旁抬擔架的羸弱少年說話,那少年衣衫襤褸,摸著後腦勺說了句“好歹混口飯吃”。予芙沒來得及追問,便聽劉大夫喚她拿冷水巾帕。


    “先不說了,我得幹活兒去了。”予芙笑笑,準備去打水,身後一陣小碎步有人走近,訝異的聲音又誇張又殷勤:“這不是外號白龍的小丁將軍嗎,怎麽傷成了這樣!我這就去拿帕子給他敷上。”


    “嗬,剛剛推說忙,這會兒倒來精神了。”談玉茹一迴頭,就見付彩月小跑過來。


    她登時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低頭和予芙嘀咕道:“我可發現了,要是來的是年輕俊朗的,或者地位高的將校,付彩月比誰都積極。她就不是來幹活兒的,是想找個如意郎君。”


    “噓,沒根沒據的事……”予芙把手放在唇上叫她噤聲,卻聽劉大夫不悅道:“付彩月,每次讓你做點事都拖拖拉拉,丁將軍交給你?我怎麽放心!”


    “我哪有!”付彩月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著急和劉大夫分辯,“小丁將軍幹係重大,這次我一定看好他,日夜不離!”


    “你忙別的去吧,有空在這兒表決心,不如先學學別人踏踏實實。”劉大夫懶得和她再論短長,閉上眼睛替丁理把脈,“顧予芙,最近你隻肖管一件事,看護好丁將軍。得記的常換濕帕子,等他醒了,好歹把藥喂進去。”


    聽完了這一句,付彩月的臉色立刻從熱切變成了陰沉,就像是寒水霎時結上冰。


    予芙和玉茹對看一眼,趕緊離了這尊瘟神,各幹各的事去。


    夜色漸深,外頭還是有飄渺的馬嘶人語傳來,嗚嗚咂咂的,隻是醫帳內的忙碌漸漸和晃渾的石灰水一樣,慢慢沉澱了下來。


    劉大夫給丁理單辟了一處小帳,清清靜靜。


    照顧丁理倒使予芙難得有了閑暇,她坐在舊木桌前,一邊趕工拖了許久的香囊,一邊琢磨著劉大夫和她所說丁理的心病,又想過兩天信使要來,得給楊劭迴信。


    相思就像手中細長的繡線,一頭係在她心裏,一頭牽在山水之南,蕩蕩悠悠,白天忙起來還好,一旦夜深人靜,便悄悄勒得左胸肋骨之下,隱隱酸脹。


    也不知劭哥寢食如何……予芙揉著通紅的眼,硬熬到把香囊密密繡好,才打了個哈欠,裹上一條毛毯趴在了桌上。


    半睡半醒間,身邊的一切都模糊了,她好像是迴到了少女時,夢裏日暖風恬,家門口的老槐樹開滿了花兒,楊劭不知怎麽變成了一隻虎斑貓,蹭在她懷裏,絨絨的癢,又竄到樹頂上,說要幫她摘最高的那朵花……


    “主上…下次不會了…王爺……”


    和煦的夢裏,不知怎麽突然傳來了哀切的聲音。


    予芙猛地一驚,毯子從肩上滑落下來,夢境霎時褪了色,睜開眼,周遭的燈火闌珊,溫藥的短蠟燭燒得就快熄滅,暗暗照見丁理呻吟時的麵容。


    他燒紅的臉上苦痛扭曲著,一頭黑發大汗淋漓,像一隻被困的野獸。


    “小丁將軍!”予芙打了個激靈徹底醒了,趕緊擠了冷帕子欲替他擦汗,在冰涼觸上額頭的一瞬間,男人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誰!”丁理的嘶啞像從喉嚨最深處咆哮而來,年輕的玉麵蒙上煞色,怒目帶紅,與平時判若兩人。


    帕子落在了地上。


    予芙之前想了很多種勸法,卻沒想過這麽快,就要和他短兵相接。


    “是不是連你…都看不起我……”丁理惡狠狠盯著她,混沌裏裹挾著莫名的哀怒。


    他乃堂堂的白龍將軍,本可以在戰場上殺敵陷陣,氣吞萬裏如虎。如今卻挨了軍法,降職又被送到後方,成了一個傷兵,委身靠一個女人照顧……


    這一切的根源,都隻因一時莽撞,他又悔,又恨,又羞,無處發泄。


    二人挨得極近,粗重沉熱的唿吸近在咫尺,幾乎是麵頰對著麵頰,予芙的杏目看著他的怒眼,心跳到了嗓子眼,但很快便強壓下了驚懼。


    “小丁將軍,你說哪裏話,人皆無足赤,何來的看不起。”她直視著他緩緩道,不動聲色試圖抽走自己的手腕,“小傷不礙事,吃了藥沒幾天就會……”


    “老子不吃!”丁理硬生生打斷,一把甩開她的手。


    予芙腕子生疼,沉了沉眸,幹脆靠近了坐在他的床邊,再沒了懼色。


    她壓低的聲音平和而舒展:“即便是喝了就能早點迴前線,將功補過,也不喝嗎?”


    “你說什麽?”丁理一驚,裹藏的心事就這樣被戳中,他紅得不正常的麵容上惱意畢現,“我再有勇無謀,也輪不到你來刺我……”


    那軍棍不重,卻像是打在了他臉上,對不起大家,更對不起王爺,好像這麽多年所有的忠勇,都白費了。


    “再聰明的人,一輩子也會做許多錯事。”予芙沒有正麵迴答他,起身拿了桌上的藥碗,輕輕放在他床邊,丁理撐著手背過頭去,“可真正聰明的人,縱然走錯路,甚至和原本的願景背道而馳,也會直麵它。”


    丁理一開始還不願迴頭,突然他聽到了金鐵之聲。一轉頭,予芙正把自己的銀槍抬過來。


    長槍沉重,襯托得她越發纖纖,但芙蓉麵上的淡笑始終從容:“能從失意裏,落落大方走出來的才是勇者,小丁將軍,我看不看得起,全在你自己。”


    “我的槍,你別碰!”他正燒著,低吼的氣勢再不讓人也平白弱了三分,反倒有了份病嬌之氣。


    “喏,是叫你踏實點兒,槍在人在,你再不喝藥,這槍你還提得動麽?”予芙莞爾,把槍往他手裏遞,丁理絞著眉,不得不接下。


    他一把奪過槍的幽怨樣子,叫予芙看著想笑,還是憋住了,低頭假裝不再看他。


    丁理緩緩撫摸過銀槍,那槍杆被多年的手汗磨得發亮,他看著它,就像看到自己的過去。


    一盞茶的無言,予芙靜靜坐在他對麵,任時間悄然流淌。


    許久之後,那個磨槍的年輕男人終於長歎一聲,然後悶悶開了口:“喂,那個誰,我的藥…你熱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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