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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咕嚕咕嚕,正緩緩駛向淮南城中。


    路上已經顛簸了兩三日,加上之前入獄的日子也著實不好過,顧予芙實在有些累了,她靠在車廂上昏昏欲睡。


    “嘖…這兒可真熱鬧!”


    耳畔突然響起一陣嘖嘖驚唿,予芙睜開眼,正見麵如桃李的姑娘隔著簾子,朝窗外不住窺望。


    那是元香,本是李向儒的使喚丫頭,那日的玄衣男子,府右衛指揮使趙雲青怕路上不便,才特留下來照顧起居的。


    “夫人,您不看看麽?”元香迴頭見予芙醒了,臉上霎時飄起笑容。


    “你看吧,我有些累,還有…我算不得是夫人……咳咳……”沒說兩句予芙又有些咳嗽,雖然趙雲青便請了城中最好的大夫替她診治,但病去如抽絲,獄中落下的病根到底沒那麽快好透。


    元香一見,忙殷勤替她輕拍順背:“瞧您說的,趙大人都說您是夫人。”


    “夫人…”予芙念著這兩個字忽然心頭一陣難過,鼻頭酸楚隻得裝作瞌睡,閉目靠在車廂上養神。


    元香見她一副病仄仄的模樣,滿臉的笑容也淡了,冷著臉坐到了角落。


    馬車又行了一小段,漸漸聽到人語響動和住馬的嘶鳴聲,予芙這才爬起來。


    略一挑簾子朝外看去,便見已經到了城內一處高門大院外。


    府衙正中,匾額高懸,蒼勁有力四個大字寫著“明尊中興”,字跡較門樓的磚雕飛簷新了許多。府門口左右各有一個高大雄渾的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莊嚴肅立著七八個華冠麗服的守衛,一看也像是府右衛中人。正門卻不開,隻有東西兩角門偶爾有人出入。


    “夫人,到地方了。請夫人恕罪,主上近日不在淮南,不便招搖,今日要委屈夫人走西邊角門進府。”趙雲青已事先下了馬,隔著簾子低聲稟道。


    同行三日,不管予芙如何否認,他還是一口咬定尊稱她為夫人,到後來,她也沒辦法,隻得由他去了。


    “勞煩趙大人了,我怎樣都行。”予芙坐正了輕聲迴道。


    趙雲青卻又像怕她顧慮一般,恭恭敬敬補了兩句:“請夫人放心,屬下已飛鴿傳書給主上。主上之前便再三叮囑過,無論哪一天隻要找到您,一切禮數皆循正妻,等大婚之日,必定是開中門迎您的。”


    馬車進了角門,沿著巷道走了沒多久又拐了個彎兒,最後在一道垂花門前停了下來,男子除了趙雲青,一個也不見了蹤影。


    全府的婆子丫頭盡數垂手等在此處,元香心裏嘀咕好大的陣仗,正準備打起車簾,早有人快她一步。


    又有兩個丫頭靠近了要來扶予芙的手,顧予芙略有些尷尬,自己扶了車門跳下來,眾人一見,忙慌慌張張跪了一地。


    “這是……”予芙皺著眉去拉她們,趙雲青卻抱拳道:“夫人,這是他們該盡的禮數,您不受禮,他們反而難做,主上若是知道有人怠慢了您,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予芙凝著眉,心裏愈加忐忑起來。


    十年未見,他如今位高權重,手下人又這般怕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變成什麽樣子了。


    她的記憶裏,最晚也不過他剛過弱冠的時候,那時候她才十四歲,兩人住在鄰院,青梅竹馬多年。一有機會能溜出去,他便隔著院門學布穀鳥叫,偷偷摸摸地約上她。


    他那時候正少年意氣,高高束著馬尾,額前總有幾綹散發,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但每每獨處,倘若四目相對,那雙星眸的凝視就像一泓清泉,澄澈又溫柔,總能看得她含羞帶怯嗔他一句。


    情竇早開,兩個人在分離前的那年七夕,也曾情難自已在湖邊偷偷摟抱,耳鬢廝磨,他吻了她的唇,惹得她臉上一片滾燙,他發過誓許諾一生一世,她在他懷裏心跳得飛快。


    那時候,星河如夢,一切都那麽的美好,恍若隔世。


    而如今…十年了。


    物是人非,想不到她再要見他,竟然是這般的架勢。


    予芙被請至府內正中一個獨立小院安歇,元香本想厚著臉隨行,卻立時被趙雲青攔下又派往外院當差。


    住下後,顧予芙總覺得這臥房處處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熟悉,四下察看,打開衣櫃才發現居然都是男子衣物。當服侍的丫頭們告訴她,這是攝政王自己的臥房時,她著實吃了一驚,麵露難色忙說要換地方。


    丫頭們又跪了一地,哭說這是主上迴信上特意安排的,不容有誤,請夫人好歹疼惜她們些。


    予芙無法,才勉強作罷。


    三四個丫頭又著實忙了一陣子,為她布置吃食,又給她燒水沐浴。


    臥房的布置雍容卻典雅,掛的都是名家山水書法,惟有床頭的一幅工筆,卻是一幅女子的畫像。


    打發了眾人,予芙獨自窩在浴桶中盯住那幅畫發愣。


    那是她十四歲生日時候,楊劭親手給她畫的。


    畫的右上角有一處汙痕,予芙記的那是當年他剛畫完時,她故意說畫得不好,兩人嬉笑打鬧間掀翻了桌上的茶碗,潑髒了留下的。


    一縷潑茶香,當時不過是尋常。


    如今再見,物猶是,人已非。


    擦淨換上衣裳,予芙坐到圓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茶是上好的獅峰龍井,抿一口,清新醇厚,迴味甘甜。


    她白膩修長的脖頸上,掛著一根黑黝黝的細鏈子,下麵墜著個火焰形狀的小吊墜,非金非銀,看著並不打眼。


    正是那天趙雲青從錦囊裏托出的物件。


    沒人知道,這是十年前他臨走時送給她的,他母親的遺物。


    他親手把它從自己的頸間取下,又鄭重地戴在她的脖子上,告訴她莫失莫忘,死生不棄。


    那年他要隨父親去邊關,全家要去隴西以西,他說他一定會迴來,等她一滿十六歲,他就迴來向她爹提親,兩個人便永遠不必再分開。


    可後來,他才走了沒多久,天下便戰火硝煙四起,神州大地月餘時間就亂成了一團,她再也沒見過他。


    如果隻是失散也就罷了,大不了等他一輩子,她也不怕。自古多情空餘恨,哪怕他倆落得相忘天涯,未必不是一種仁慈。可是天意弄人,爹爹一生忠烈,他非要走上造反的那條路,如今,還成了這樣…


    予芙放下茶杯,輕輕握住頸下之物。


    失而複得的這件信物裏有個秘密,隻有他倆知道。


    他說過這叫鐵焰,外邊是精鐵,內有機關,依照特殊的步驟旋開精巧的機括,才能發現另有玄妙。


    予芙屏住唿吸,小心依法裏三外三,鐵質焰瓣應聲而開,漸漸露出裏麵的璀璨光芒。


    玄鐵之中,一顆奪目妖嬈的紅寶石透出瑩潤的光澤,如烈火之炎,又鮮豔如血。


    寶石下的縫隙裏,之前藏好的細碎白沫還在。她咬了咬嘴唇閉上眼,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幾下,猛然睜開把那些粉末倒入茶杯中,沒多久,粉末便與透亮的茶水融為一體,消失不見。


    她已經到了這兒,趙指揮使不辱使命,終是不會再連累他。


    予芙舉起茶杯,想起了爹爹的怒吼和哥哥的臉,還有娘親哀痛欲絕的哭聲……


    白淨的臉上有一絲絕望的笑,蒼涼如風中墜落的梔子花。


    生當不負相思,死亦不辱門楣。


    想不到方逃過一劫,這用來防止被賣受辱的準備,竟然落得這樣的諷刺的歸處。


    “夫人,夫人,王爺迴來了!”


    門外丫頭尖利的叫聲打破沉寂,那杯已經端到唇邊的茶猛然抖了一下,潑出一半。


    予芙驟然愣住,放下瓷杯後心中仍是狂跳,她之前聽趙雲青說過,楊劭在沐陽前線督戰,她算過時間,怎麽也料不到他竟迴來的這麽快。


    緊接著就是密集的馬蹄和紛亂的腳步,此起彼伏的叩拜聲裏,很快,門唿哧一下便開了。


    顧予芙飛奔出來,越過屏風正看到楊劭站在門邊,刀劍未解,身上還穿著勁裝,上麵灰蒙蒙一片。


    他一看見她,便像傻了一樣再動彈不得。


    簡單挽起的發髻約不住碎發,亂七八糟散落在額前,臉如刀刻,胡子拉碴,眼下的皮膚有一層淡淡的烏青,眼中滿是血絲。


    他的薄唇半張著,開闔了半天卻沒說出一個字。


    趙雲青跟在他身後五步的地方,看著主上在千軍萬馬前也沒有抖過的手,正按在門上不住打顫。歎了口氣,趙雲青抬了抬下巴,示意院內一幹人等隨他慢慢都退出去。


    須臾的功夫,天地清淨,小院內隻剩下對望的兩人。


    “予芙……”這個已經三十二歲,手握乾坤的男人,居然隻這一句就落了淚。


    “劭哥。”顧予芙亦控製不住地哽咽起來,他瘦了,風霜刀劍滄桑了他的麵容,蓄起的胡須昭示著時光恍然。


    以前他的嘴角總有漫不經心的笑意,看誰都帶著點兒孤傲的睥睨。


    而如今,他更像一匹久經沙場卻孑然一身的孤狼,孤零零立在那兒,便無端讓她心疼到窒息。


    十年……整整十年啊……


    她沉淪在舊時光裏苦苦掙紮,掰著手指,一天一天數過來的三千六百天。


    一瞬間,她忘了他如今已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隻如同看著她離家多年的心愛少年,跨盡千山萬水,終於歸來。


    三兩步,予芙便被大力擁入一個風塵仆仆的懷中,他抱得很緊,壓得她身上幾乎有些生疼。她忍不住飲泣,任淚無聲地流下來沾濕他的衣襟。


    他笑得像個傻子,眼中的淚卻一樣滾滾而下流個不停,這些年的全部眷戀和癡望哽在喉頭化作嗚咽,像是一個迷途多時的孩子,終於找迴了魂牽夢縈的家。


    “…予芙…為什麽不來找我,你怎麽舍得我的…”楊劭開口時,浸透了酸楚的嗓音已然沙啞,“你知道我整整找了你十年麽?你們都從漢陽走了,杳無音訊,我打一地,就找一地,打一國,就找一國,你知道這十年來我過的是什麽日子麽,不似人間…”


    “劭哥…”顧予芙五髒如焚,卻自知無法再如少年時,毫無保留地迴應他的深情,惟有徒然無助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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