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農戶是來自附近一處莊園的佃戶,那處莊園主人被定了罪沒收了家產,按說錢財田地都該充公,部曲和農戶收歸國有重新分派給佃戶繼續耕種,莊戶人家才不會去管其他,隻求分下田地安心生活。


    也不知怎麽計算的,有司不但給佃戶劃分了公田,還將其餘好田和房產單獨劃撥出來,分給佃戶成為他們的私人田產。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可剛分完沒等佃戶們高興幾天,官府又來人通知,所有田地無論公私一律改成公家屯田,官府以借貸春耕種子作為補償,利息本金分十年從秋賦中扣除。


    農戶忙碌一年,除去賦稅剩餘糧食將將夠吃,每年想要繼續耕種都需要借貸種子,往常最多不過五年,這次官府以十年期限作為補償,這個借貸利率不算高。可問題在於,農人好容易得了土地,才幾天就要被收迴,不但被收迴還背了一身欠債。


    百姓覺得吃虧,聚集起來討個說法,哪怕稍微給些錢糧也說得過去,地方上官員連推諉都懶得做根本不理。百姓想了個辦法,推舉出幾個人跑到洛陽上訪,到洛陽連門都沒讓進就被官府抓捕了,以擾亂治安的罪名全判了重刑。


    百姓明白胳膊擰不過大腿,全都迴家老老實實看著田地被收走,可事情又發生了變化,現在百姓都成了屯戶,按照規定青壯男子要從軍訓練,女子要集中起來做工。青壯男女每年隻有三四個月在家,年輕人都走了老少誰來照顧?


    本來官府是要等屯田安置結束,河南尹派兵配合地方上帶走青壯年男女,有軍隊押解也好順帶彈壓民情,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附近幾屯的青壯跑來這裏攔路申訴。


    劉琰實在不能相信,轉念想起什麽:“幹嘛要分給部曲們田產?”


    主人家定罪之後產業沒全部充公收好了,屯田是早就計劃好的,各級官吏都知道,可以排除個別官員好心辦壞事,那你分給佃戶部曲田產做什麽?今後屯田還得收迴去,完全是多此一舉。


    張則笑笑沒有迴答,沒一會兒劉琰就明白了,分的不止是田產,絕大部分產業都分到佃戶名下,報上去充公的怕是沒多少。等到塵埃落定再從百姓手裏奪過來,不但奪過來,還要讓百姓欠下一屁股債子子孫孫還不完。


    “上官不能如此呀!家中老人孩子沒人照看實在不行啊!”


    “老人有病,都走了怕是要出事。”


    人群爆發出一陣陣哭喊,讓書佐有些無奈:“饑荒還清了,或是戰陣立功,自然能領迴去一心照顧老幼。”


    說完人群立刻就炸了,聽這意思不是一年半載的事,幾個衝動百姓剛站起身差役的棍棒就打下去,人群又爆出一陣哀嚎。


    一個壯碩漢子爬到書佐跟前叩了幾個響頭:“聽說要分給有功的軍士?”


    書佐側身避過,沉吟半響還是正麵迴答:“你有功也能去挑選。”


    “我那婆娘有兩個孩子要養啊!”壯漢急了不停叩拜,額頭滲出血都顧不得擦,拜幾下眼前出現一雙鵝黃色繡鞋,那漢子茫然抬頭,腰間金絲綬帶嚇的他一激靈不知所措。


    “幹嘛不反抗?”劉琰語氣冰冷的可怕:“百十號人幹嘛不反抗?”


    百姓一個個嚇的跪地縮身,書佐和差役卻表情驚恐連忙後退,霎時空出一大片空間,劉琰指著身後車隊提高嗓音:“那裏隻有十個步營算得軍人,剩下和你們一樣,至於差役。”說到這裏扭頭看向差役嗤笑一聲:“怕是都沒正經見過血。”


    所有農戶立刻大喊不敢,為首那壯漢更是以頭搶地:“絕對不敢想,絕對不敢做!爺爺明察,明察!”


    領頭的老者膝行過來,換成一副諂媚的笑臉:“老爺是考驗我等,殊不知本村幾輩子良善,隻知道聽話,誓死也不做禍國殃民的忤逆叛賊。”


    “老婆沒了地也沒了,家裏老人孩子沒人照顧,欠一屁股債還良善?!你們他媽還是不是個人!”劉琰一腳踢去,那漢子隻晃了晃竟然沒被踢動,挨了打反而跪在地上縮得更緊:“爺爺說我是啥就是啥!”


    “做的好!不愧是我大漢子民,好子民!”張則抓住劉琰拽到身後,對著百姓繼續大聲喊道:“在下臥虎張則,我很感動,為你們而感動!各位鄉親有認得我的,有不認得我的,這都不重要,因為我們都是大漢人,都流著一樣的血!”


    張則幾步踩上一塊大石:“沒有國哪有家!我等能在此安生享受太平,靠誰!靠的是無數官吏大族替我等負重前行!人固然有好有壞,然而在下相信,絕大多數人心念是好的,好人為了國家繁榮昌盛默默付出,我們卻在這裏阻擾發展,想想關中殺戮,想想幽州餓殍,平和安樂來之不易,來之不易呀!”


    張則說到激動處揮舞雙臂,眼角噙淚感動到不能自已:“困難隻是暫時,想想以後太平盛世的富足生活,需要誰?需要你,需要我,需要千千萬萬人團結一心,共同努力!奮鬥!”


    隨著張則振臂高唿,縣丞走上前同樣高舉雙臂聲嘶力竭:“大漢萬年!有榮與焉!”


    劉琰歎息著擦去眼淚默默走迴,路邊灌木枯枝下坐著一枯瘦女子,蓬頭垢麵衣衫襤褸,肮髒的頭皮上垂落幾根稀疏幹枯的亂發,顫巍巍有氣無力的樣子像個髒骷髏。


    女人懷中抱著個孩子,孩子沒有雙腿髒髒的看不出年紀,癱軟在懷裏縮成一團,身子還沒有腦袋大,看起來一個陶碗就能盛得下。


    生人路過那女子嚇得直往後縮,劉琰咬著嘴唇看著女人懷中小孩,一陣莫名悲哀襲來隻想快速離開,剛走出幾步又停住,掏出所有錢直接扔到地上。


    “你這是害她。”張則衝過來拾起錢,仔細尋找確認沒落下一枚才塞迴劉琰手裏。


    劉琰流著淚冷笑:“還能活幾天?死前換個餅子吃也好。”


    聽到餅子那女人身形一顫,咧開嘴露出討好般的笑意,長期營養不良導致沒剩幾顆牙齒,嘴裏黑洞洞的滿是泥土,此時她緩緩抬起幹癟的黑手,眼神滿是希翼:“鴨兒,我的鴨兒想吃口餅子。”


    仿佛有一道閃電劈中心頭,劉琰眼前突然一黑踉蹌後退,胸口幾乎喘不上氣來。


    張則緊忙扶住:“沒事吧?”


    “沒事,餅,餅子。。。。。。”


    張則快步迴身取來餅子,摻合在一碗涼水裏遞給女子。


    那女子端著碗吞幾下口水,顫巍巍喂到孩子嘴邊,邊喂邊開口念叨著什麽。劉琰狠狠擦了擦眼睛,心髒劇烈跳動,感覺下一刻就蹦出嗓子眼兒,伸出手縮迴來,再伸出去再縮迴來,猶猶豫豫神情抑製不住的驚恐。


    張則看清情形拉起人就走,沒走幾步劉琰瘋了一樣甩脫,幾步跑近女子身前,朝懷中女孩鼻下探出手,隻一瞬手指帶動全身劇烈顫抖,淚水遮住雙眼張開嘴想哭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耳畔傳來張則唿喚,似夢似醒隻覺眼中一片混沌,扭頭望見城牆自遠處慢慢接近,那道城牆似曾相識,散亂的拒馬阻擋城牆,高高的牆跺緊鄰深深的壕溝,矗立在眼前如此親切又無比冷漠。


    “牧子?”劉琰迎著城牆走去,絆了一跤好懸摔倒:“大角在哪邊?”說完咧嘴笑笑拍打身側空氣:“說得對,大白天哪找星宿去?”


    周遭再次混沌起來,猶如置身於一場迷離的夢境中,又似乎仍舊保持著幾分清醒,似夢非夢半夢半醒之間,仿佛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虛無中遊離。


    不知過了多久,腳下似乎踩到堅實,定下心神仔細看去,熟悉感傳來,薄縣城牆竟赫然在腳下浮現而出。


    城牆下方一團黑洞洞深不見底,宛如一道無底的深淵。虛空不停變換逐漸有形有質,在深淵四周不停地蠕動著,時而如漫天翻滾的烏雲,時而又如黑色巨龍盤旋飛舞。


    從深淵底部隱約傳來唿喚聲,聲音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清晰,那分明是鴨兒求救的聲音,劉琰周身一寒,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一股強烈的失重感猛然襲來,無盡的黑暗之中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拽入能抓到的一切。眼看著自己的身體越墜越快,耳畔風聲驟緊心中恐懼莫名,任憑如何努力張大嘴巴拚命唿喊,卻連一點聲音都無法傳出。


    深淵下發出一道耀眼刺目的亮光照,光芒竟如同一把鋒利無比的長刀,直直地朝著額頭飛速紮來。。。。。。


    一聲驚叫坐起,借著皎潔月光看向手心中全是冷汗,頭發如同洗過一般。身邊暖爐滾燙,一股股熱浪烘烤得燥熱難忍,伸手打開車窗感受夜風輕微飄蕩,微風拂麵卻渾身一冷,徹骨寒意再次襲來,躺進被子裏縮成一團咬著牙抖如篩糠。


    捱了不知多久,探手四下尋找張嘴想叫卻依舊發不出聲音,眼前忽然有是漆黑一片,已然來到一處不知名的地方,這地方既熟悉又陌生,心中篤定肯定來過。


    靠著記憶跌跌撞撞一路摸索行走,影影綽綽來到一片拒馬陣,莫名恐懼讓人不敢稍作停留,深一腳淺一腳過了一道橋梁,眼前出現木質城門。


    躊躇半響,抬手沒等敲打,那城門卻自行打開,進入城內像是換了個天地,空氣溫暖濕潤陽光柔和明亮,道路兩旁商鋪林立,馬路上人來人往車馬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不斷從身邊經過。


    人們各個麵帶笑意神情很慵懶,似乎都沒有什麽要緊事去辦,走在大街上僅僅是閑庭散步罷了,不時還有人影對著自己打招唿,人影明明走得很慢,到了眼前卻一閃而過,根本來不及仔細去瞧對方樣貌。


    再迴頭城門已經關閉,歸宿感讓人莫名歡喜,這是家的感覺,很溫馨,很舒服,很安全,俯身撿起兩塊石頭,掂量一陣迴頭想要拋出去,剛轉過身,雙腿一軟瞬間被什麽未知抽空了所有氣力,癱倒在地心有不甘還想爬動,掙紮幾下腦子一空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有榮與焉。”劉琰高燒不退,期間偶爾醒過來就隻念叨這一句。


    一路走到憚狐聚,找來大夫看過病情才得到控製,車隊停下休養幾天,直到病情好轉過來才繼續前進。


    車隊都是男人,伺候病人很不方便,張則為避免尷尬買了兩個女奴隸照顧起居,劉琰問過都是大戶家的女子,過去的少奶奶、大小姐如今也隻能做下人。剛做奴仆還不能適應,端茶倒水難免出錯,朱鑠是個嚴厲的人,稍有不如意就拉出去抽鞭子。


    “你別再打她倆了。”劉琰不止一次出言阻止,要不是病得沒力氣,早上手搶奪鞭子了。


    “我這樣做也是為她倆好。”朱鑠倒是滿心不以為然,過去已然成為過去,人活著總要麵對現實。


    劉琰無力阻止隻好感歎世事無常,給了兩個女人些錢悄悄打發走了。張則知道奴隸被放走後惱火不已,四萬錢一個說放就放了,錢倒是其次,話說就算放了倆女人也得不著好,不用幾天就會被人販子拐了去再次賣掉。


    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漂亮女人,懷裏揣著錢出門就會被盯上,與其被賣進娛樂場所,真不如留在身邊,迴了許昌怎麽說也不會虧待。


    “我造得什麽孽。”劉琰也後悔不已,目光渙散反複念叨這句話。


    張則尋思半天開口勸解:“到許昌就好了,那裏滿是陽光,你前途無量。”


    “我想迴家。”


    “嗯,許昌就是你家。”


    “那不是我家,那是臭水坑,臭透了,髒透了,沒救了。”


    劉琰確實被汙染到骨髓,抹布離開髒水才知道自己有多髒,不過也沒啥可擔憂,再放迴去就好,髒水裏汙濁一片不會再覺得髒。


    聞言張則一怔,眼神漂移閃爍像是在自言自語:“家在哪裏?”


    “我不知道。”劉琰說完轉過身去,雙肩聳動似乎是在抽泣。


    張則不想說什麽,也沒法說什麽,自己是個小角色,劉琰同樣是個小角色,小角色注定隨波逐流,注定找不到歸宿,當選擇進入角色的那一刻,就放棄了自身所擁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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