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是蜀郡大族三世二公,趙溫與其兄趙謙都師從馬融。說起來馬融一派屬於古文經學,劉琰師從應劭,學曆傳承自李固屬於今文經學,兩者因為治學理念相悖因此相互不對付。不對付歸不對付,都是儒生按輩分來講趙溫是應劭師叔,有師承有舉恩在學問上教導調侃一下也是理所應當。


    儒士五經易為艱,《京氏易》本是冷門學問,當世研究此學不足一手之數,趙溫可以說是其中大家,越是冷門越是孤高,越是孤高越是自負,自負便看不起其他周易傳承。劉琰在避諱不敢講實話,其實是應劭不擅長罷了,趙溫因此起了孤芳自賞之心有感而發。


    趙溫談話間語調隨和其中不乏風趣幽默,同為師輩與當初在應劭處處嚴厲對比鮮明,慢慢的劉琰徹底放鬆下來,拿起酒杯喝一口突然覺得失禮,擱在嘴邊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趙溫探手托住酒杯慢慢抬起,待劉琰咕嘟咕嘟吞下和藹微笑:“威碩可知何為大丈夫。”


    “一怒諸侯懼,安居天下熄,此誠為大丈夫哉。”


    趙溫被小把戲逗的哈哈大笑,說出景公的話好引長輩出言教育,自己當然不會再說富貴不淫威武不屈。笑了幾聲忽然止住,斟滿酒杯遞給劉琰,看著她一飲而盡,再次斟滿連續五杯之後趙溫滿意點頭。


    “當日郊迎曹公慧眼如炬,為何至今沒有為難與你?”


    劉琰打著酒嗝搖頭表示不知道。


    趙溫繼續和顏悅色好像是和子女嘮家常:“謁者加官散騎有何意義?”


    這個劉琰知道,漢代外朝官員指宮廷外任職的官員,丞相及三公九卿等六百石以上的京官都稱為外朝官。內朝官又叫中朝官,原本指為皇帝處理家務的官員,不隻有宦官還有少府,太醫等諸曹。


    漢代外朝官中有三台,尚書台又叫中台,禦史台叫憲台,謁者叫外台。劉琰是郎一級給事謁者,分屬於九卿之一的光祿寺,原則上是外朝官。漢代外朝官員有加官名號就有出入宮廷的權利受詔隨侍左右,這樣就變成了內朝官。


    趙溫點頭隨即又搖頭:“謁者當值需依班排序侍奉,你位列內朝居於宮中,不必隨詔即可日夜常伴左右。”


    “我沒有,陛下沒有。”劉琰一下就緊張起來,曹操沒動自己的原因可能就在這裏,皇帝總是困在宮裏難免生出病來,搞點花樣恰好證明皇帝有心思玩。散騎既不是實職,傳揚出去吃虧的也不是曹操,送個順水人情罷了沒有理由不允許。


    “知道,知道。”趙溫一邊給劉琰斟滿酒一邊指著對麵小腹:“其實也無妨,隻是注意不要弄出動靜,找機會我與吉平打聲招唿。”


    一口酒噴出濺了趙溫滿臉,劉琰緊忙起身過去擦拭:“恩主當麵不敢隱瞞,我不是沒想過,隻是陛下確實無意。”


    趙溫被噴懵了隨口應答:“陛下一直沒有?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我天天在要想早有了,陛下始終拿我當長輩。”


    趙溫攬住劉琰全身上下反複端詳:“有這等本錢,日日隨侍左右,若有心得聖眷輕而易舉。”


    “據我觀察陛下興致非我,心裏想著別的事。”


    “什麽事?”


    “權利。”


    趙溫吸口涼氣,良久麵色緩和轉而舒暢起來:“陛下天資聰穎,隻因年幼閱曆不足才被你察覺。”說完抱住劉琰眼鼻相臨:“確實沒有?”


    “天地良心確實沒有!”劉琰抬起手賭咒發誓,這事兒可不敢亂說,沒有就是沒有。


    香華漫起吐氣如蘭,混著酒香透著甜膩,趙溫有些恍惚,晃動腦袋強忍住轉移話題:“今後有何打算?”


    劉琰茫然無措一陣歎息一聲:“不知道啊,見不得光隻能在宮裏混跡。”


    “為何見不得光?”


    劉琰被問住了,道理很直白真講出來卻不容易,半響才訥訥出聲:“女騎官由來已久,女散騎。。。。。。這是正經官職啊。”


    長信宮裏訓練些體格健壯的宮女騎馬打球,平日裏跟皇帝打鬧玩耍,便於區分其他宮女稱作女騎,歸中宮屬令管理,多些賞賜俸祿而已並不是正經官職。


    自古以來就有女官,其中漢代就有女尚書,開始女尚書隻是傳遞奏折之類,東漢外戚專權皇帝多是幼年繼承大統,皇後為了方便幹預朝政,往來方便的女尚書職責才重起來,逐漸演變成內朝尚書台。


    到了漢靈帝當朝,乳母趙嬈掌管女尚書權勢極大,當時各部門出具行文都要女尚書批閱。為此名臣陳蕃大加批駁,聯合整個朝堂取締了女尚書。陳蕃沒有選擇拔草除根,留下趙嬈呆在宮裏,結果打蛇不死自遺其害,辛亥事變趙嬈害死士人領袖陳蕃,這件事教訓太深刻,自此女人作朝官就此成了忌諱。


    散騎本是閑職,可偏偏加官可以在宮中行走,同時身兼謁者,掌行文典奏事還有諫言權,怎麽看都是現實版女尚書,隻是從伺候中宮皇後變成直屬皇帝。單就禍亂宮闈也就罷了,就擔憂搞出什麽朝政歸還,現在好容易安生下來,士族可不想再出什麽亂子。


    平心而論現在挺好,傀儡皇帝符合所有的人意願,就算換掉曹操這朝政也不能歸還皇家,趙溫嘖嘖兩聲:“職務確實尷尬,若無聖眷便沒了退路,年深日久難免惹出禍端。”


    有一個孔融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皇帝有意思收入後宮還算好辦,抵擋不住輿論壓力可以不要官位當嬪妃。可皇帝沒那意思,拖延下去丟官是小,有趙嬈例子在前士大夫們會趕盡殺絕聊以泄憤。


    劉琰連連點頭,臉上紅潤褪去肉眼可見越發慘白,腳下冰麵隨時可能碎裂,下麵就是無底深淵掉下去骨頭渣都不剩。不能再猶豫了,起身掙脫懷抱伏地哀求:“恩主救我。”


    趙溫漫不經心喝酒吃菜,等到時候差不多才開口:“離開內廷愁雲自然消散。”


    劉琰真不想走這一步,好容易得的俸祿說沒就沒,人家當朝司徒這樣講就代表無路可走,咬咬牙心道罷了,反正白來的官位保命要緊:“明日入宮辭官。”


    趙溫故作詫異表情:“誰講要你辭官?大好前程怎麽不要?來我幕府兼官,保留原職仍可宮內行走。”


    屋內霎時落針可聞,煮熟的鴨子從鍋裏飛出,跑不多遠又步履蹣跚的走迴來,說不出的驚喜道不明道感動交匯在一起,劉琰不敢置信,張口欲言話到嘴邊支支吾吾:“這可能嗎?”


    趙溫笑意漸濃:“有什麽不可能?誰能說什麽?誰敢說什麽?”戲謔一般手指輕刮劉琰鼻尖小聲說道:“到了這個位置你就不是你了,別嫌老夫講話難聽,莫說男女,就算阿貓阿狗也沒人會質疑。”


    維護皇權等於維護秩序,秩序意味著士族掌握權利和占有財富的合法性。可以使陰謀,可以耍手段,甚至可以更換皇帝,但必須保證秩序不能被隨意打亂,這就是規則。劉琰官位任命程序正常,朝堂公認已經頒布天下,你可以私底下說這是皇家的惡趣味,也可以偷偷嘲笑百官有眼無珠,孔融都不敢在朝會上公開指摘,隻能私底下向皇帝諫言。


    既成事實隻好將錯就錯,誰說就是將士族臉麵掃盡,門生天下的袁家派女人奉章?著名大儒應劭收了個女弟子?堂堂帝王文武百官都是睜眼瞎?除非實力足夠或者利益夠大,貿然去挑戰規則後果沒人承擔得起。


    換個角度,現在天下都亂成什麽樣了,到處都是災民,到處都在打仗,或是各掃門前雪或者是爭權奪利,有班昭先例在前女子做官不稀奇,別整天膩在皇帝身邊就不是女尚書,腐儒們沒閑心管不會理睬。


    劉琰稍微思考眼神一亮,說不準是皇帝聯合趙溫給自己找的退路,曹操沒有追究的意思,公卿大臣與其觸黴頭不如權當看不見,想到這裏還有一絲心虛端起酒杯試探開口:“您說我可以人前顯貴?”


    趙溫嗬嗬笑起來,抬手麵前虛指:“小鬼,哪會如此容易。”


    司徒幕府掌管天下民政,統領太仆寺,大鴻臚兼管廷尉,公務繁多錯綜複雜,不比皇宮可以說沒有一個崗位是閑職。兩千石散騎不能從椽吏幹起,去了就是主官。民政無小事,一丁點錯誤逐層傳導下去就是攸關百姓生死的滔天禍事。


    話說到這裏趙溫不免考教:“聽聞做過鄉佐又行走內廷,如何為官姑且一言。”


    那鄉佐就是吃空餉沒坐過一天班,宮裏大事小情有金禕幫襯,起居注純粹是文字遊戲,翻來覆去就那些場麵話。翻腸倒肚想起盧毓,虞翻這個徒弟人小鬼大,平日裏沒少留心族中大人交流,隱約想起曾經講過其中訣竅。


    也不管對不對劉琰有話直說,為官者首在明白權利是什麽,權利是誰授予,成為官員的一刻便與授予者形成羈絆,成為其中一員榮辱與共。其後官員的使命是保證當權者的利益,使國家繁榮是維護統治的手段之一,明白了這一點才能以民為本,心係百姓,方能政通人和。如果在維護統治和百姓興旺之間取舍,合格的官員應該選擇前者,而後安撫百姓維持秩序穩定。


    趙溫歪頭半響,緩緩伸出手托起劉琰下顎,盯著一雙湛藍目不轉睛:“誰講給你?”


    “我,我自己瞎琢磨。”


    國家繁榮是維護統治的手段之一,這是趙溫多少年才弄明白的道理,震驚於對方小小年紀參透了頂層本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說白了就是這個道理,你讓老百姓過好日子才能統治下去,子孫後代才能一直做人上人。


    關鍵就是尺度的把握,頂層與底層的區別就是占有資源不同,資源多就能世世代代贏在起跑線上,所以要最大限度壓榨百姓積累財富,又得讓世人看不出來,這需要經驗,很豐富的經驗,劉琰具備文化基礎理解了本質,欠缺的就是經驗。


    趙溫來了興趣,思索一番決定繼續挖掘,這小腦袋瓜裏興許還有什麽好東西:“你還沒講如何做官?”


    劉琰呃了聲:“聽懂上級的安排,做對該做的公事,按原則糾正錯誤,講百姓想聽的話。”


    趙溫再次震驚,泛泛之談果然缺少經驗,但是,經驗在這四句話麵前微不足道。維護頂層集團的利益,上級讓做的才是做該做的事,方向正確實施中出現差錯不要緊,因為按原則糾正錯誤,保證自身不會遭到過分處罰,免職換個地方繼續當官,過幾年老子又迴來了。


    對上維護頂層利益,對下講百姓想聽的話,教百姓該學的知識,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認真聽取底層聲音,改不改另說態度才關鍵。讓天下認為官場清明,頂層心念國家,底層有希望才會一代一代當牛做馬,真按所言執行當真能做個合格的好官。


    虛無縹緲的讖緯不足以下定決心,可交流一番卻認為撿到了寶貝,趙溫不再猶豫麵色肅然正襟危坐:“人不欺狗欺,難保誰不開眼。”說完眼神玩味舉杯與劉琰相碰。


    劉琰緊抿雙唇一口喝幹杯中酒,掙脫懷抱跪伏在地:“一切交與恩主。”


    “憑恩舉還不夠。”


    “全憑恩主定奪。”


    趙溫道一聲好,長身而起:“願為老夫義女否?”


    古今都一樣,幹女兒不僅是字麵意義,劉琰有些茫然一時不知所措。


    “不急。”趙溫從櫃子裏取出一件素紗襌衣:“願舞否?”


    劉琰手捧襌衣額頭細汗淋漓,隻要邁出去再也不能迴頭,想到過去結伴廝殺,戰場豪氣早已逝去;想到應劭諄諄教誨,貞節忠烈抵不住現實衝擊;惡狠狠咬牙褪去衣衫,淚眼朦朧中一道身影衝過,金色寶馬俊朗騎士手中銅錘高高揚起。此時悔恨交織不甘,羞愧夾雜憤怒,無奈與絕望並存,再也無法抑製蜷縮在地痛哭流涕。


    撕心裂肺嚎哭令趙溫雙手微顫,麵色因興奮而漲得通紅,快速收起襌衣連說幾個好字,攬起劉琰抱入懷中,擦去涕淚摩挲把玩,眼光貪婪盡顯嘴中不住讚賞:“難得,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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