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有事?”


    劉寵察覺親子有些異常。


    自從劉牧披甲之後,還是第一次在他麵前顯露這種神情。


    “天要塌了。”


    劉牧扯著嘴角笑了笑,複雜道:“從下個月開始,孩兒不知還能留在陳國多久,所以來府中住幾日,盡量孝敬父親。”


    “天要塌了?”


    劉寵愣了下,轉瞬悚然無比。


    他雖不理軍政事,但陳國各府對他並不設防,所以知道很多秘事。


    譬如,洛陽兩宮染血的天象。


    如今能使得劉牧說出‘天要塌了’四個字。


    恐怕隻有一個可能,便是大漢的天子撐不住了!


    “嗯。”


    劉牧頷首篤定。


    “牧兒。”


    “莫要辜負天子的苦心。”


    “既已踏出這一步,便一往無前的走下去。”


    “為父在陳國為你守著,陳國不失,就永遠有機會,莫要在府中停駐,若不然臣心不安,你是所有人的支柱,不可墜倒的旌旗。”


    劉寵神情肅然,將強弩遞給劉牧,沉聲道:“大漢開弓,箭不迴頭,你的前路莫有人能阻,這是天子送給你的話,謹記。”


    “孩兒明白。”


    劉牧不知說什麽,起身作揖長拜。


    洛陽。


    四月驟至。


    嘉德殿中,每日燈火通明。


    帝陛之上,換成木榻,顯得格外怪異。


    劉宏披著大氅,坐在帝陛上看著殿下之人,問道:“監州尉?”


    “臣,史阿。”


    史阿躬身大拜道。


    “史阿?”


    “朕知道你。”


    劉宏扯了扯衣袍,俯瞰道:“監州尉令,原虎賁將軍王越的弟子,王太子讓你持天子玉符入宮有何事?”


    史阿恭敬道:“王太子舉薦孔文舉為平原太守。”


    “陛下。”


    “三州劉姓。”


    蹇碩擅兵事,瞬間洞徹平原二字的寒意,低聲解釋道:“有前漢劉姓後人,宗室之人,他們擇定南皮令劉玄德為主,想要圖謀青州,平原可能是矛頭。”


    “準了。”


    “你去擬詔吧。”


    劉宏頷首之際,又朝著殿下問道:“王太子可有讓你帶話?”


    史阿再度恭拜,鏗鏘有力道:“王太子有言,大漢有劉牧,當興萬世。”


    “咳。”


    “咳咳。”


    劉宏突兀用絲帛捂著口鼻,咳著說道:“朕會為他掃清前路,讓他沒有任何汙名,以文武兼備之名登上大漢天子之位,他要護好朕的子女。”


    “臣遵詔。”


    史阿恭拜欲退。


    劉宏望著史阿的背影,突兀道:“從今往後,你隻有一個君,便是王太子;朕,陳王,都不是你的君,你可明白?”


    史阿腳步頓停,整衣肅容後轉身,拜道:“監州尉令史阿,拜別大漢天子。”


    “蹇碩。”


    劉宏咳出一口血,揮手道:“你親自送他出宮門。”


    “諾。”


    蹇碩拿著擬好的天子詔走來。


    南宮火盛,猶如白晝。


    不久。


    二人行至宮南闕門。


    史阿按劍而立,單手接過詔書。


    “史尉令。”


    蹇碩從腰間摘下一枚銅令,淡笑道:“此物贈於監州尉,迴陳國之後,代我問候滿伯寧。”


    “好。”


    史阿摩挲著符令。


    公車司馬符令,可禦大誰卒。


    “不送了。”


    蹇碩提起燈盞。


    瑩瑩之光,照亮旁處的戰馬。


    史阿揣起符令,翻手取出一枚監州尉符令,沉聲道:“某沒什麽好贈你,此令代表監州尉令,若有要事,可去尋監州尉。”


    “多謝。”


    蹇碩神情不變。


    目送史阿離開,才返迴嘉德殿。


    大漢有劉牧,當興萬世。


    一句話令劉宏喜,又似乎帶走他的精氣神。


    從西園檢校之後,他能活下來,全靠一股信念支撐。


    劉牧遣史阿入宮,帶走最後一封為臣子的詔書,說出‘大漢有劉牧,當興萬世’便明白他該放下了。


    他要把一個幹幹淨淨,沒有任何汙點的天子之位交給劉牧。


    這一夜。


    劉宏連發三道詔書。


    從河內,急召朱儁帶兵迴朝。


    一夜之後。


    僅三十餘歲的劉宏,猶如朽木枯骨。


    一連兩日未曾進食,第三日方才喝了一小碗米粥。


    四月初九。


    嘉德殿中,燈火搖晃。


    “蹇碩,朱儁行至何處了?”


    劉宏撐著木榻起身,並親手疊起被褥,極為平靜的詢問殿下。


    “北邙。”


    殿下,蹇碩恭敬道。


    大誰卒傳令,一天奔赴河內。


    可是,大軍整頓開拔需要時間,所以方才行至北邙山。


    劉宏靠著被褥坐下,透過門戶看到驕陽初升,等恢複些許氣力,方才喚道:“蹇碩,打開門戶,讓陽光進來。”


    “諾。”


    蹇碩聞聲而行。


    沒有喚侍從女婢,而是親手打開一扇又一扇門窗。


    劉宏換上天子冕服,喝了口桌子上的紅如鮮血的茶,平淡道:“朕有感,人壽將盡,你可知做什麽?”


    “殺人。”


    蹇碩冷不丁的吐出兩個字。


    “蹇碩。”


    “大漢的公車司馬令。”


    “朕親政十餘載,殺過宦官,斬過外戚,伐過鮮卑。”


    “以王太子披甲領軍,方使四夷賓服,體會到什麽是大漢的天子。”


    “所以,最後一柄中興劍賜你,若董太後,何皇後死於奪位之亂,你便率大誰卒,南宮宿衛,護送劉辯,劉協去陳國。”


    “若她們未死,洛陽還亂。”


    “朕的劍能殺人,能殺不臣,能殺所有人。”


    “王太子的刀能保命,洛陽有隨他征戰過的軍卒,你縱然屠盡南北二宮,殺了不該殺的人,依舊會有人護你離開,但他的刀不能染宮廷之人的血,你也不能去陳國,找個鄉野終老一生,可明白?”


    劉宏靠著被褥,親自研墨,開始擬寫詔書。


    “奴婢明白。”


    蹇碩攥雙拳,紅著眼不敢抬頭。


    “朕喜歡王太子一句話。”


    劉宏筆鋒一頓,淡笑道:“大漢子民,不得彎腰,那日說給史阿的話,同樣也說給你,你是朕的臣!”


    “臣明白。”


    蹇碩挺直腰杆,直視帝陛之上。


    “莫哭。”


    “人終有一死。”


    “你要保管好傳國璽。”


    “這是朕禪位王太子的詔書。”


    “然後,你親自去北宮喚劉辯,劉協過來,就言朕要考校他們的學業。”


    “朱儁迴洛陽之後,於日落時敲響喪鍾,傳朕駕崩的消息。”


    “朕瀕死召迴朱儁,必有人猜測是否傳位皇子協。”


    “從此刻開始,禁軍,大誰卒死守南宮勿出,等他們殺出一個勝負在放進來。”


    “凡入南宮者,讓他們勿要動朕的屍骸,請王太子親自收殮入葬,更要讓他親自定諡擬祭文。”


    “如今留在洛陽的臣卿,或有忠臣,但他們入不了宮廷,餘者皆為叛逆,不配為朕殮葬,若王太子不至,朕寧腐朽於榻上。”


    劉宏卷起詔書,將其與傳國璽放在一處。


    說話的語氣很輕,好似早就想到了這一天,乃至連一點點情感波動都沒有。


    “臣遵詔。”


    蹇碩收起傳國璽,禪位詔,於殿下恭拜。


    “朕是大漢的天子。”


    “朕是諸夏的共主。”


    “天下山河,一草一木,皆為臣屬。”


    “祭文焚於北邙,若山河有靈,自會誦念於朕。”


    劉宏渾濁的眼眸,看向空寂的殿宇。


    仿佛迴到初登天子之位的時候,一個年幼的鄉野之子,在滿朝持鋒懸劍之臣的矚目下,一步一步登上帝陛。


    曾經的敵手皆為枯骨,唯他依舊是高坐廟堂的大漢天子。


    最終,天地寂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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