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螢並未注意到院子裏多了個人,她全部的心思都在手裏這把琵琶上。


    她娘親當年在水月閣,就是靠著一手琵琶小曲紅遍了京城。


    聽過她娘親曲子的王孫公子不知凡幾,有許多人不知是為了餘音繞梁的琵琶曲,還是為了彈奏者的美色,都紛紛拜倒在了娘親的裙擺下。


    年幼的陳螢看到娘親在台上彈琵琶的樣子也驚為天人。


    可娘親卻對她說,這些歌舞技藝都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兒,正經清白的姑娘家是不該學的,還是要讀書學醫,這才是將來能讓她一個女子傍身的本事。


    即使是嫁了人,夫君待她不好,她也能靠醫術自力更生,不至於丟了尊嚴,淪落到用姿色去換口飯吃的地步。


    但那會兒陳螢還小,她還聽不進這些,隻覺得娘親彈琵琶的樣子真美,這琵琶的聲音也好聽,非鬧著要娘親教她。


    娘親疼她,便也無奈地應允了。


    本來也不打算認真教的,奈何她在音律上很有些天賦,漸漸得了娘親的真傳。


    隻是娘親從不許她登台演出,她琵琶彈得再好,也隻能自己聽。


    後來她被接迴國公府,帶過去的琵琶被陳月如讓人砸了。


    那把琵琶是她娘親留下的遺物,陳月如一腳踩在琵琶蹦出的碎片上,朝她笑得溫婉:


    “二妹妹,你如今都是國公府的小姐了,姐姐也是為你好,才把你從青樓帶來的髒臭東西毀了的。哎呀,你哭什麽?難道是舍不得?”


    說著,陳月如的神色驟然變得陰沉狠厲:


    “再敢讓我聽見你彈琵琶,信不信我讓人挑了你的手筋,廢了你這雙賤蹄子!”


    因為嫡姐的這一句威脅,陳螢三年多沒碰琵琶,早就荒廢了琴技。


    如今,陳月如進了東宮冷院,陳螢特地選在這一日讓春桃去庫房要了把琵琶迴來。


    她安靜地坐著,垂著的眼眸柔和裏帶著專注,時隔多年再一次撥動琴弦。


    當年的曲子已經有些記不清了,但畢竟是娘親手把手教過的,她摸索了一會兒,很快就迴憶了起來。


    手下的旋律逐漸成了曲調。


    這首曲子最初輕柔緩和,又在起承轉合之間驟如疾雨,陳螢的手指在琴弦上翩飛,幾乎快出了殘影。


    在旁邊站著的春桃等人都愣住了,她們服侍了主子這些時日,從不知道主子居然會彈琵琶,還彈得這麽好。


    不遠處,裴玄目不轉睛地盯著陳螢,眼裏是深深的驚愕。


    她怎麽會彈琵琶?


    而且彈的也是這首曲子……她是從哪裏聽來的?


    陳螢一曲彈畢,嘴角輕輕揚起。


    真好,她沒忘了娘親教的曲子。


    隻不過這把琵琶雖然工藝上佳,卻不如她娘親留給她的那一把。


    她臉上露出悵然的神色,忽而感覺到有人走到了她身前。


    陳螢輕撫著琴弦沒有抬頭,隻以為是春桃她們過來,就隨口問了一句:“怎麽,有想聽的曲子嗎?”


    裴玄低頭望著她,眸光深沉,好半晌才低聲問道:“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叫什麽名字?”


    陳螢剛要迴答,忽然意識到這聲音……


    她倉促抬頭,就撞進了裴玄仿佛藏著極深情愫的雙眸裏。


    他平時是那麽冷冽涼薄的人,此時卻露出這樣的眼神,這種極強的反差感十分迷人。


    被他這般凝視著,心底會生出一種難以割舍的錯覺,就好像自己真在被他深深愛著。


    陳螢的唿吸都為之一滯,但她很快就清醒過來,連忙站起來,抱著懷裏的琵琶朝他福身:


    “迴稟殿下,嬪妾方才彈的曲子是和娘親學的,並沒有名字。”


    裴玄的眉頭深深蹙起,“你可知道,你娘親又是和誰學的?”


    陳螢被問得茫然,她沒想到他這日理萬機的太子殿下居然會這麽關心一首琵琶曲。


    可既然他問了,她也答得認真:


    “嬪妾的娘親生前極善音律,彈過許多名曲,也自創了一些曲子,有的配著唱詞,有的配著琴箏笛簫,但這一首……”


    她猶記得娘親隻在私下彈奏這首曲子,她問過原因,可娘親隻是用溫柔憂鬱的眼神眺望窗外,笑而不語。


    “嬪妾並未聽別人彈起過這首曲子,所以雖然娘親沒有提起過,但嬪妾猜測這也是她自創的。要麽就是聽某位故人彈過,便一直記了下來。”


    陳螢說著這些的時候,語氣與往常一樣嬌柔,心裏卻泛起了難以言喻的緊張。


    自從娘親死後,她就從不和別人提起娘親。


    一是因為娘親到死都沒能脫離賤籍,她在國公府聽慣了別人用不屑的口吻說她娘親是娼妓賤婦,當然不願主動給她們當麵辱罵她娘親的機會。


    二來也是因為她覺得她們不配。


    娘親生前雖然淪落風塵,可隻有她知道,她的母親私下是多麽溫柔的好人。


    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夥不配知道她娘親的好,她也不容許她們玷汙她對娘親的珍貴迴憶。


    所以直到裴玄問起,她才難得地說起娘親的事。


    就算高貴如他,無論如何都不會看得起一個娼婦,她也希望他能溫柔些,不要在她麵前表現出來。


    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念頭時,陳螢有些自嘲地垂下了眼眸。


    她不過是用身子和手段勾著他的妾室,他又憑什麽要照顧她的感受,尊重她身份卑微的母親呢?


    李夫人都說了,他真正放在心上的是那位李家的嫡女,她不過是個供他玩樂消遣的替身罷了,怎麽配得上他的溫情?


    她還真是自作多情。


    再想到裴玄從聽到她的迴答就一直沒說話,眸子裏的關切也褪去了,重新變迴了平時的樣子,她的心就沉了下去。


    他怕是在心裏覺得,這麽好聽的琵琶曲被一個娼妓彈過,這是侮辱了他耳中的仙樂吧。


    之前她假孕的騙局被他發現後,他不也都說了,她一輩子和她娘親一樣,都是隻配以色侍人的玩物而已。


    既如此,她怎麽還不長記性,傻兮兮地期盼她不該期盼的東西?


    那她不是和她那自命不凡的嫡姐一樣愚蠢,不知本分為何物了嗎?


    “殿下若是不信,就當嬪妾什麽都沒說。”陳螢語氣不太對勁地補了一句,就想把話題揭過。


    裴玄看到原本眼裏還亮著光,興致勃勃和他說著娘親的美貌姑娘忽然就眼神黯然,而後就莫名其妙地低下了頭,渾身都散發著沮喪氣息的模樣,心裏有些困惑。


    他不知道陳螢這是怎麽了,難道是想她已經去世的母親了,傷心了?


    隻要他想,他身邊從不缺服侍的女人。


    這些女人都是費盡心思地討好他,取悅他。他從未反過來去關心過她們的喜怒哀樂。


    可看到陳螢眼裏的光亮暗下去時,他心裏竟然有些不忍。


    頓住片刻後,他鬼使神差地說,“你若是想念你的娘親了,我準許你出東宮去拜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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