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秦王政、呂相在議政殿議事,達成一致已經過去七日了。


    學府今日終於辦了起來,就在章台街最外,與其他街道交接的位置。


    稷下學宮,因在齊國宮城西門稷門外而得名。


    秦國學府有樣學樣,起名章台學宮。


    李斯、張蒼這兩位就讀於稷下學宮的荀子高徒站在章台學宮正門前。


    他們是章台學宮第一批師者——章台先生。


    兩個章台先生一靜一動,一瘦一胖。


    身子圓滾滾臉蛋胖乎乎的張蒼誇張地吸了口涼氣:


    “師兄,這不遜於稷下啊?”


    李斯微微頷首。


    其麵色雖然沉靜,心中卻也不乏震撼之感。


    相比白牆朱瓦的稷下學宮,以黑色為主色調的章台學宮不僅在建造規模上毫不遜色,在師道肅穆威嚴上更是遙遙領先。


    這座可與天下學子聖地稷下學宮媲美的章台學宮,建成僅用七日!


    如此神跡,唯有將一切都寫入《秦律》的秦國可以做到。


    秦國,給李斯、張蒼來了一點小小的震撼,給這個天下來了一點小小的震撼。


    師兄弟邁過六級台階,聯袂而入。


    隨後不久,一輛雕琢有玄鳥的公子成蟜私人訂製版駟馬高車來到章台學宮大門前。


    唿輕拉韁繩,四馬停蹄不前。


    公子成蟜跳下馬車,望著學宮大門上掛著的木匾——章台學宮。


    這四個字遒勁有力,氣魄宏大,乃是出自書法大家李斯李通古之手。


    嬴成蟜清楚記得,李斯、趙高,乃是有史書認證的秦朝書法大家。


    少年仰著脖子,仔細看“章台學宮”四個字。


    說實話,嬴成蟜隻覺得寫的不錯,看著挺好看的。


    史書上說的什麽平穩流轉、穩健勻稱的一類讚美之詞,他一個也沒看出來。


    他前世參加畫展,隻看得懂偏寫實一類的畫作,最常說的誇讚之詞就是畫的真像啊!


    像梵高的向日葵,畢加索的格爾尼卡這些藝術價值極高的畫作,嬴成蟜欣賞不來,李一也欣賞不來。


    內行人看門道,外行人看熱鬧。


    沒有熱鬧,身為外行人的嬴成蟜就看不出什麽了。


    嬴成蟜停,落後嬴成蟜半步的唿也跟著停。


    主君使勁仰著脖子看匾,唿仰脖子的角度比主君小了三十度,也看匾。


    “主君……”看了半晌的唿麵有難色,小聲問道:“這是哪國文字,寫的什麽啊?”


    唿認識秦文。


    這不是秦文。


    看不太懂書法的嬴成蟜笑,雙目亮晶晶。


    “新秦文。”少年從右向左指著四個大字,依次念道:“章台學宮。”


    讓他駐足的不是李斯書法,而是文字本身。


    新中國推廣的簡體字,提前了兩千年現世。


    現代繁體字改為簡體字,一直到嬴成蟜穿越之前都有反對聲音,每年都有人唿籲重新啟用繁體字。


    理由是繁體字字形更加優美,表意文字的優勢更明顯。簡體字在形、義上,都完全遜色於繁體字。


    譬如“龍”這個字。


    簡體無感。


    繁體的“龍”光看字,就容易使人感覺這是一個張牙舞爪,頭長犄角的動物。


    在仍然保留有甲骨文的戰國末年,各國文字在形、義,上,較繁字體更盛。


    但於嬴成蟜而言,簡體字縱有千般不好,隻需要有一樁好就可以——易學。


    新中國推行簡體字是為了掃盲,嬴成蟜推行簡體字是為了開民智。


    嬴成蟜很清楚他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麽,秦國需要的是什麽。


    皓首窮經,莫過諸子。


    能變天者,唯有嬴子。


    [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嬴成蟜默念一句,拾階而上。


    章台學宮想要快速打響名氣,真正對標稷下學宮,在稷下學宮任過祭酒的嬴子怎麽能缺席呢?


    跨過宮門,首先映入嬴成蟜眼簾的是一條蜿蜒的石徑,石徑兩旁光禿禿。


    和師長討論章台學宮規劃,確定章台學宮最終建設的嬴成蟜卻好像看到了石徑兩旁的花花草草。


    他閉上眼睛輕吸了一口氣,好似聞到了花香。


    春夏之際,這裏會種滿花草,種滿!


    沿著石徑繼續前行,不足二十步,石徑分為三路。


    三路中間,則矗立著一座高大石碑。


    碑上刻著二十四個大字:


    【諸子論道,言論自由。】


    【百學爭鳴,兼容並蓄。】


    【布衣王侯,一視同仁。】


    這二十四個字是章台學宮宮訓,同樣是簡體字,同樣是書法大家李斯所書,卻出自三人之口。


    頭八字是嬴子,中八字是秦王政,尾八字是呂子。


    呂不韋如今已有呂子之號。


    “一字千金,乞兒破局”對呂不韋的威望造成了負麵影響,卻對《呂氏春秋》造成了積極影響。


    《呂氏春秋》若是真有缺漏,直接指出就是了,哪裏會用得上這麽下三濫的手段?


    刪“之”減“之”這種手段,在學術上是行不通的,深為學術之士鄙夷。


    當初嬴成蟜論戰公孫龍的“白馬非馬論”,若是來一句“白馬非馬,公孫龍子非人”,立時就會為諸子所惡。


    論戰不是罵戰。


    嬴成蟜嘴角笑容就沒有下來過。


    嬴子、呂子、還有李斯這個無子之子。


    三子同教,這個陣容較稷下學宮肯定是差之甚遠。


    但除了稷下學宮,天下間可沒有第二座能聚集三子教學的學宮了。


    稷下學宮在教學方麵是獨占鼇頭,其下斷崖式下跌。


    萬事開頭難。


    能一下衝到天下第二,望一眼稷下學宮的項背已經很不錯了,嬴成蟜很知足。


    師長想將秦國章台學宮打造成超越齊國稷下學宮的學子聖地,形成學子之川向西流的盛景。


    嬴成蟜沒那麽大宏願。


    他隻想開民智,趕緊多一些認字識字的百姓就好了。


    好勝心那麽強幹嘛?


    稷下,章台,那不都是我國的嗎?


    東流西流,都一樣。


    主從二人選了一條最寬闊的徑路向前走。


    說是徑,實則極為寬廣,有兩丈之寬。


    一路行來,二人見過數座學堂。


    章台學堂建築都一個樣,屋頂覆蓋著青瓦,簷角微微上翹。


    透過敞開的門戶,嬴成蟜看到學堂內極為簡單的陳設,隻有木桌木椅。


    他目光閃動,仿佛看到了前世的中小學。


    “有一點像……”他咕噥著,繼續向前走。


    “像嗎?”唿腦袋四轉,瞅來瞅去:“不像啊主君,這完全看不出博士署的樣子了。”


    要在短短七日內,憑空建造一座能夠媲美稷下學宮,容納三千學子的大學府,就算把秦劍架在施工人員的脖子上也不可能。


    火神山,雷神山的神跡,隻屬於新中國。


    這座規模宏大的章台學宮,實際上是將章台街最末的六座官府連通,在原有建築的基礎上打造。


    李斯、張蒼皆是知情者,依舊震撼。


    在當下,這就已經是神跡了。


    “就你眼尖!”少年撇著嘴,唏噓心情一掃而空。


    “我善於唿喊,不善於觀望。”唿聽出了主君語有不滿,不以為意,嘿嘿笑著。


    師長公孫龍讓他敬且畏,主君嬴成蟜讓他敬且親。


    主從閑聊的光景,章台學宮大門前又來了一輛車——五馬王車。


    也不見車上馭手做甚動作,五馬由遠及近,由急到緩,到達學宮門前時正好停止,二十個蹄子同時站住。


    “王上。”馭手趙高輕聲唿喚。


    秦王政掀簾而出,看了一眼停在學宮外的弟弟訂製版駟馬高車。


    “這小子跑的倒快,不乘孤車,非要先行。”秦王政一邊小聲抱怨,一邊搭上趙高的手,緩緩下車。


    趙高輕笑著,小聲道:


    “在內,王上和長安君兄弟情深。


    “在外,王上是君,長安君是臣。


    “長安君不與王上同行,是在向那些賊人表態尊崇王上啊。”


    自從猜到王上對長安君有近乎無限的容忍度之後,趙高口中的“長安君威脅論”就變成了“長安君好好好”。


    秦王政如往常一樣開心地笑了起來,連連點頭:


    “最愛寡人者,吾弟吾母也。”


    趙高會心一笑。


    他能感受到,王上對他越發寵信了。


    “好字!”將要進入正門,走過木匾的秦王政又折返迴來。


    對著以新秦文寫就的“章台學宮”,稱讚不已:


    “橫平豎直,外拙內巧,疏密適宜。


    “線條圓潤勁挺,粗細均勻。


    “能將筆劃甚少的新秦文寫出圓渾厚重之感,當真難得!


    “去查查此何人所書,帶來見寡人。”


    趙高連應聲帶附和,望著王上如獲至寶的眼神,下定決心。


    [高要練字!]


    君臣二人步入章台學宮。


    當日下午。


    以嬴成蟜為首,李斯、張蒼、頓弱、姚賈……等合計二十一人,成為有官身的章台先生,俸祿六百石。


    章台學宮之首亦稱祭酒,由秦王政親自任之。


    章台先生不需經過官府,可直接麵君。


    章台祭酒每十日蒞臨章台,評審先生授課,考教學子課程。


    當夜。


    至東的齊國鐵花在至西的秦國絢爛。


    嬴成蟜雙目倒映璨星點點。


    少年所擔心的秦國貴族群起反對,罷工抗議沒有出現。


    這間由王、相,合謀打造的章台學宮,並沒有引起秦國貴族的足夠警惕,甚至於警惕都欠奉。


    他和師長、兄長、母親、李斯、姚賈等人討論原因。


    眾人認為最大的可能,就是貴族壓根沒想過章台學宮會對自身地位造成衝擊。


    齊國稷下學宮造多少年了,對齊國貴族有影響嗎?


    影響微乎其微。


    這個時代官位不是選拔,不是內定,而是明目張膽直接定。


    識字者就能做官嗎?


    誰允許了?


    要不你就生在貴族之家,要不你就去給貴族當門客,要不你就讓名聲大噪傳入列國王侯之耳。


    這三種做官方式,平民百姓能選擇的隻有給貴族當門客。


    而當門客能出頭者少之又少。


    著名的戰國四公子平原君趙勝門客三千,出頭的隻有一個毛遂。


    連投在平原君趙勝麾下都如此,更不用說投在趙勝權勢之下的其他貴族了。


    辯者姚賈大膽猜測,貴族們或許對章台學宮建成樂見其成,認為這是給他們提升門客水平,提供優質奴仆。


    此言一出,場間為之一靜。


    各人細思之下,又覺得不無道理。


    秦王政讚許地看了姚賈一眼,半是自嘲半是嘲諷地道:


    “異位處之。


    “無論如何看,這學宮建立最不利的都是寡人。


    “這可是違背了曆代先君皆奉為圭臬的商君之法啊。


    “這些一直想要廢除商君之法的‘忠耿之臣’們,或許喜聞樂見,以為這是廢商君之法的先兆吧。”


    堂上無言,會議就此散去。


    真相到底如何,嬴成蟜不知。


    他隻知道,章台學宮成功立起來了。


    立的時候不搞事。


    再想推倒,可就難了。


    兄長、師長,還有他這個豎子同心協力。少年伸個懶腰,隻覺世間之事,無有不可為者。


    兩日後,不可為之事來了。


    相邦府。


    主堂。


    堂門關閉,堂內隻有二人。


    嬴成蟜站在師長案前,大聲質問道:


    “師長為何還不還政於王兄?”


    權相這次沒有避開少年眼神,直視,坦然道:


    “本相信不過王上。


    “沒有權力時,王上用得上天子門生。


    “有權力了,王上用貴族用得得心應手,還會用得上天子門生嗎?


    “對於用不上的人,王上的處理一向很簡單。


    “棄如敝履。


    “本相以為,王上掌權第一件事,便是拆除學宮,複為官府。”


    “王兄不會這麽做。”少年身體前傾,認真道:“他答應我們了。他答應的事,不會做不到。”


    “公子聽說過阿房嗎?那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呂不韋麵色平靜,卻帶著不容動搖的堅決:“一個臨死前,都在做著王後夢的可憐女人。”


    嬴成蟜啞然。


    他對兄長的信任,來源於兄弟感情,來源於史書記載。


    師長對兄長的不信,來源於實例。


    少年迴了宮,麵見兄長,道出師長迴複。


    秦王政並無異色,淡笑搖頭:


    “寡人以阿房破困局,又因阿房入困局。


    “這世事,當真奇妙的很。”


    拍拍弟弟肩膀,秦王政寬慰道:


    “不必介懷。


    “若仲父當真交出權力,寡人反倒要誠惶誠恐了。


    “世間掌權而不戀者,唯有二人。


    “周公和你。


    “你的勢力多在仲父手上,若你不想為王,便不要管寡人與仲父之爭了。


    “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這是我們兄弟倆早就說好的事。


    “去吧,我唯一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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