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兒子相告過答案的姬夭夭麵色古怪,心算一下事件進展。


    發現說與不說都不影響大局,姬窈窕很快就會知道答案。


    她輕輕揉弄著眉心,指尖在眉間微微停頓,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片刻後,她用試探的口吻,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緩緩說道:


    “我聽說,少府也是呂不韋的人?”


    秦國少府。


    九卿之一,職責有二。


    一負責征課山海池澤之稅、收藏地方貢獻,以備宮廷之用。


    二負責宮廷一應衣食起居、提供遊獵玩好等需要的服務。


    姬窈窕嫵媚的瞳孔略為放大,眼中閃過一絲驚詫與憤怒,紅唇微啟,聲音陡然提高:


    “他敢!”


    姬夭夭不語,隻是靜靜地望著趙太後,眼神溫柔卻帶著無聲的質問。


    那雙眸子仿佛在說——他有什麽不敢?


    趙太後額上淡綠的青筋微微鼓起,嫵媚的麵容因憤怒而顯得有些扭曲。


    她猛地一拍案幾,聲音冷厲如刀:


    “好膽!


    “妹妹勿怪,孤失禮了。”


    趙太後的聲音猶在殿中迴蕩,人已拂袖離去,裙擺在地麵上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


    她要去少府監看看,呂不韋到底盜沒盜用王室之資!


    少府監。


    從秦孝文王時期就任少府的司空馬,正伏案整理竹簡。


    忽然聽到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抬頭一看,竟是趙太後親自駕臨,心中不由詫異——第一個來的怎會是趙太後。


    詫異之餘,他迅速收斂神色,按照主君的命令放行。


    姬窈窕沒想到進入少府監檢查會如此順利,心中大石稍落,想著可能是夭夭猜想有誤。


    [若少府監一應資金盡數被盜用,司空馬怎麽敢如此輕易放行呢?]


    這個想法,在她看到空空如也的少府監各大府庫時,瞬間泯滅。


    府庫內,原本應堆滿金銀財寶的架子空空蕩蕩。


    灰塵在陽光下緩緩飄浮,顯得格外刺眼。


    一摞又一摞本應記載少府監支出的竹簡,此刻竟無一字可尋。


    “司空馬!”趙太後雙瞳冒火,聲音如雷霆般在空曠的府庫中炸響。


    “臣在。”司空馬平靜如水,躬身行禮,神色沒有絲毫波動。


    “給孤一個解釋。”趙太後的聲音冷如寒冰,目光如刀般刺向司空馬。


    “臣會上奏言明。”司空馬依舊不卑不亢,語氣平淡。


    “你食君祿,當忠君也!”趙太後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意。


    “臣食秦祿,忠於秦也。”司空馬微微抬頭,目光直視趙太後,語氣堅定。


    五十一萬七千金發放當日下午,少府司空馬上了一個奏章。


    這是秦王政繼位以來,唯一一個相邦府沒有做批示,直接呈送到秦王政麵前的奏章。


    觀政勤學殿。


    自母親口中知曉實情,親自去少府監見過事實的秦王政,此刻正坐在案前,麵色陰沉如鐵。


    他緩緩翻開竹簡,目光在字句間遊移,眉頭越皺越緊。


    竹簡上寫道:


    【王上繼位初期,勵精圖治,雄心壯誌,欲承曆代先君之誌。】


    【然而此誌不久,便為妄念牽製,沉迷美色,欲強立隱宮女為後,乃至邀此女共登天。】


    【王上此舉,和傳說中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有什麽不同呢?】


    【此隱宮女不如褒姒美,卻比褒姒更禍水也。】


    【臣今日在官府清點財物時,忽然眼前一黑,什麽都看不見了。】


    【待能視物時,眼前竟出現了一個鳥身素服,頭有雙髻,手執柳鞭的神靈。】


    【神靈不需要說話,聲音就會在我的腦海中響起,威嚴而又宏大。】


    【神靈說祂叫句(gou一聲)芒,是奉帝太皞(hao四聲)之命降臨。】


    【因為王上不敬天,不尊帝,故而降下懲罰。】


    【神靈一揮手,將作監堆滿的府庫頃刻為空,滿是文字的竹簡一個墨點都看不到了。】


    【神靈要臣轉告王上。】


    【王上何時懂得敬天尊帝,思治國不思女人時。】


    【府庫何時重新充盈,竹簡何時浮現文字。】


    【神靈從始至終沒有開口,這些話都是在臣的腦海中響起。】


    【待臣腦海中響完這些話語,神靈便從臣的眼前消失了。】


    【臣不敢怠慢,立刻將所經曆的事跡詳細記述在竹簡上,呈送給王上。】


    【少府司空馬敬上。】


    奏章很長,秦王政卻隻看了一遍。


    然後,他命趙高取來《呂氏春秋》第一卷,在桌案上緩緩展開。


    隻展開五列,就看到了他想看到的:


    【呂氏春秋】


    【孟春紀】


    【一曰:孟春之月,日在營室。】


    【昏參中,旦尾中。】


    【其日甲乙,其帝太皞,其神句芒。】


    “仲父。”秦王政看著竹簡,嘴角帶笑,喃喃自語:“句芒、太皞……開篇之作。你是生怕寡人誤會真有神靈啊。”


    他緩緩合上竹簡,手指在竹簡上輕輕摩挲,眼中閃過一絲冷意:


    “不敬天,不尊帝的是寡人,更是仲父你。


    “寡人不過是迫一女,同登天。


    “仲父你卻是利用神靈,自比為天帝。


    “以錢財脅迫天子,以相身而掌國祚(zuo四聲)。


    “真是,僭越啊……”


    秦王政攥緊手中這卷《呂氏春秋》,竹簡在他手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捏碎。


    “王綰。”秦王政忽然喚道。


    另一張桌案上,隨時準備應王上的王綰立刻昂首:


    “臣在。”


    “你信神靈嗎?”


    “啊?”


    “你信天嗎?”


    “臣……信。”


    “你是否也認為,寡人邀阿房登天是褻瀆上天呢?”


    “臣……”


    “寡人要聽實話。”


    “……是!”


    “很好。”秦王政咧嘴一笑,笑容中帶著幾分譏諷。


    王綰隻覺得滿身寒氣,後悔剛才怎麽頭腦一熱把實話說出來了。


    秦王政行至王綰身前,雙手扳著王綰的頭顱,迫使王綰正麵直視自己。


    “看著寡人。”秦王政指著自己的嘴,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天,是個鳥。”


    王綰瞳孔放大,如遭雷擊,身子一軟險些摔倒。


    敬天禮神,乃是這個時代的特色。


    在當下傳誦度極廣,作為儒學五經之一的《詩經》有雲: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殷契(xie四聲)的母親名叫簡狄,她是有娀(song一聲)氏的女兒,是帝嚳(ku四色)的第二個妃子。


    簡狄等三個人去到河裏去洗澡,看見玄鳥掉下一顆蛋,簡狄就撿起來吞了下去,因而懷孕生下了契。


    契,商人先祖。


    《秦史》有雲:


    【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


    大業,秦人先祖。


    在當下主流文化中,神靈都是存在的,是可以被寫進史書的。


    越古早的史書,神靈出現越普遍。


    華夏始祖三皇五帝,以及三皇五帝的妃子臣下,許多都被記為神靈。


    句芒便是太皞的臣下,太皞就是三皇之一的伏羲。


    秦王政當王綰麵直言辱天。


    在王綰心中造成的衝擊,比王綰知道呂不韋發了五十一萬七千金時還要大。


    秦王政兩隻有力臂膀扶住王綰,眯著眼睛。


    這個為呂不韋以天之命相要挾,被神靈句芒奪走王權的秦王,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了最駭人的話:


    “若是真有所謂的天,今日就來殺了寡人吧。


    “寡人今日若薨,你王綰當繼續敬天禮神。


    “寡人今日若是未薨。”


    秦王政舔了舔嘴唇:


    “寡人就是天。


    “寡人會是秦國的天,會是天下的天。


    “不,不是天下。


    “寡人就是天,還分什麽天上天下呢?”


    秦王政抬頭仰望,目光穿透殿頂,仿佛直視蒼穹:


    “天,在嗎?


    “寡人嬴政,等你來殺。”


    從趙國出生,受盡屈辱的秦王政。


    為一封奏章,引發了潛藏多年,骨子裏最深處的瘋狂。


    見過光明的人,再也無法忍受黑暗。


    嚐過權力滋味的秦王政,不能接受沒有權力任人魚肉的自己。


    人不能擋,神不能擋,天也不能擋。


    若要迴歸過去,他寧死。


    翌日。


    王綰拜見秦王政。


    見麵,跪地,俯首。


    一個連天都殺不死的人,他王綰有什麽理由不效忠呢?


    這是年少輕狂,也是年少意氣。


    僅僅一天,呂不韋挪用少府監錢財做事的消息,隨著那個神靈降罪的竹簡就在秦國高層中一起傳開了。


    當初文武百官因為秦王政強令隱宮女登天不敬天,而棄秦王政而去。


    如今麵對以帝太皞,神句芒作幌子,更不敬天的呂不韋,卻心中惴惴。


    背後直言這廝發了狂疾,見麵卻要尊稱一聲“呂相”,或是“相邦大人”。


    褻瀆上天,怠慢王上。


    如此作為,接下來是不是要取王上而代之了?


    秦國高層三緘其口,被震懾得一時之間不敢妄動,那些原本有意投靠秦王政的人許多都沒了動靜。


    大家靜靜看待事情發展,想要知道這位瘋狂的權相接下來還要做什麽事。


    老將蒙驁修書一封,快馬加鞭送到為函穀守將的兒子蒙武手中。


    蒙武展開昂貴的獸皮書,隻看到了六個字:


    【見虎符,亦不動。】


    任期三朝函穀守將的蒙武倒抽一口涼氣,沒有想到事態已經發展到如此嚴重之境地。


    他遙望著遠處的鹹陽,迴想當初那個跟在公子成蟜身邊,為公子成蟜一句話嚇到體顫的胖商人。


    怎麽也無法和當下這個秦國有史以來權力最大,能直接威脅王室的相邦聯係在一起。


    相邦府,主堂。


    為一眾秦國高層所矚目的呂不韋,依舊靜靜地批閱著竹簡,悉心對秦國一切作出部署。


    “主君。”趙底入門輕喚。


    “來了。”呂不韋應聲:“先坐,待我批完。”


    “唯。”


    趙底坐在椅子上,看著滿地的竹簡,看著自己的主君。


    今日的主君,比昨日的主君,鬢角又多了白發。


    趙底深吸口氣,緩緩吐出。


    [死,就死吧。]


    趙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在聽到擱下毛筆的“啪嗒”聲後,趙底精神一振。


    自動起立,站直身體,等候吩咐。


    呂不韋左手揉著右手,有些許疲憊地道:


    “五十一萬七千金下發,該有不少蠢貨動心吧?說給本相聽。”


    “唯。”趙底應了一聲,一五一十地背誦:“白家四子昨日到了一個得千金的農夫家中,脅迫農夫交租用土地之金……”


    趙底這一講,就是近半個時辰……


    呂不韋眉頭緊鎖,鼻息不斷加重。


    他早就知道這幫貴族什麽德行,可真待事情發生後還是忍不住的氣憤。


    《秦律》確實嚴苛,這個範圍隻限於百姓。


    商鞅在世時,以老秦貴族七百人頭震懾住了秦國貴族。


    商鞅死後,一切漸漸複變。


    雖然曆代秦君依舊在行商君之法,但早已沒有最開始那般一視同仁了。


    秦國貴族想要在《秦律》內玩死不識字的秦國百姓,實在是太容易了。


    趙底最開始所提到的白家四子逼收租用土地之金,聽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實際上完全不是一迴事。


    秦國變法後,土地是可以私人擁有的,最開始切切實實分到了百姓手中。


    但隨著天災人禍降臨,一天做工活一天,沒有對抗風險能力的百姓就隻能賤賣良田予貴族,以求活命。


    這就是貴族的底蘊。


    貴族在對付百姓時,不需要欺男霸女強占良田。


    隻需要活著,最終百姓會雙手奉上良田與自己。


    良田歸屬貴族所有後,貴族會再租給百姓耕種。


    這個租價,《秦律》就管不了了。


    這是人家私人的田,《秦律》定不了價。


    白家四子吞並自家傭戶的千金極為簡單,隻用了一份新鮮出爐的前三年租金賬目——正好千金。


    這份賬目上最舊的地方,就是印著傭戶手印的地方,也是唯一真實的地方。


    百姓多不識字,隻能在心中記下土地租價多少。


    但官府不認記憶,認字據。


    白家四子奪千金這件事,就是鬧到廷尉府,也是白家四子有理。


    見主君越發生氣,還沒講完的趙底暫停言語。


    沉默片刻後,強笑道:


    “這還是在主君威懾之下,他們才不敢太過放肆,還是在法令規章內行事。


    “主君一聲令下,底就能將所有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拚接字據這種事,騙騙百姓還行,騙不了廷尉府。”


    呂不韋眼中流露意動之色。


    這位權相閉上雙眼,坐直身體,隱忍良久,方道:


    “不是時候。”


    再次睜開雙眼,呂不韋雙目已經恢複清明,隻是還殘留著幾許不甘:


    “辦學!”


    一個月,鹹陽連起八學堂。


    這些學堂打著“識字讀書,得下一個千金”的名號招收學子。


    貴族、百姓,一視同仁。


    而正因為這一視同仁,致使學堂內隻有百姓,沒有貴族。


    和賤民同堂而學,是恥辱。


    幾乎所有秦國高層都知道,這學堂是呂不韋所辦,但沒有幾人會在意。


    既然呂相願意教一些賤民識字,那就教唄,又不是他們出錢。


    至於這些賤民學會文字之後,會不會對他們的官位發生衝擊。


    除了嬴成蟜,幾乎沒有秦國高層考慮到這個問題——太荒誕了。


    就算是有,在五十一萬七千金麵前,那也是沒有。


    官位是以後的事,錢財可是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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