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顏不斷提醒自己要鎮定,跟在嬴子身後步入宮室,眼神不斷得往嬴子背後瞄。


    原以為齊國的嬴子地位已是極高,未成想秦國的長安君地位更是可稱顯赫。


    以當下所觀,僅次秦王。


    嬴成蟜如同背後長了眼睛,走了六步路突然迴首,正抓到偷瞄自己的齊公主,調笑道:


    “車中未看夠?”


    田顏眼神下意識挪開閃躲。


    忽又想到不能墮了齊國威嚴,不能讓在馬車中欺負人的嬴子拿捏自己。


    於是站住腳,堵著一口氣迴看過去,本就大而明亮的閆眼眸瞪到最大:


    “嬴子前方引路,我跟著嬴子,自然要看著嬴子。”


    扭首對侍女萱怡道:


    “歸齊後告予太史令。


    “齊王建十八年,十月,一日。


    “秦公子成蟜為我引路。”


    站在馬車邊上的王翦眼神變化為不愉,這話是怎敢說出口的?


    嬴成蟜嘖嘖稱奇,孟子學派的女孩連罵人都知書達理的。


    右手大拇指、食指差一線捏在一起,放在田顏麵前:


    “公主心眼,就這麽大一點點。


    “不就是挨著你坐一下嘛,下次讓你坐迴來。”


    在田顏發怒大聲嗬斥前,少年大邁兩步,哈哈笑著跑進宮室深處。


    田顏咬著嘴唇,小白牙在豐潤紅唇上磨啊磨。


    輕輕一跺腳,跟了上去。


    這個跺腳,已經是她能在公開場合表達不滿的最大限度了。


    換一個秦公主,早就大罵豎子了。


    萱怡吐吐舌頭,快步跟上公主,沒將公主剛才說的話當迴事。


    趙惠文王、秦昭襄王,兩王於澠池相會,此次麵會對當時局勢產生重大影響。


    遂,趙惠文王鼓瑟、秦昭襄王擊缶,可以載入史書。


    齊公主田顏、秦公子成蟜在今時地位雖然尊貴,但一個領路想要載入史書……想多了。


    田顏要是死在秦國,或許齊史上會留下一筆——齊公主使秦,亡鹹陽。


    田顏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先秦史書,能留下名字的女人極少極少,執政十餘年的秦宣太後、齊君王後都不能。


    田顏儀態從容地步入宮室深處,一位女人闖入眼簾。


    她雪膚明眸,天生生有一雙本該彰顯淩厲的丹鳳眼。


    二女對視,田顏緩緩低首,輕言慢語:


    “齊女田顏,拜見太後。”


    “我可不是太後。”秦王子楚薨後三日,就從韓國赴秦的姬夭夭溫柔笑著。


    田顏有些錯愕。


    嬴子和今王是兄弟,嬴子稱母者按製來論就是當今太後。


    可眼前這個貌美女人卻說自己不是太後,那……這女人到底是誰?


    姬夭夭走近田顏,近距離打量這位未過門的女郎,自我介紹道:


    “我是成蟜生母,姬夭夭。”


    田顏仰望一眼姬夭夭,溫順低頭,行禮:


    “拜見夫人。”


    按齊製,王公子稱母者,唯有兩後——王後、太後。


    田顏不確定秦製是不是也是如此,她記得是。


    若她沒記錯,這也是違製。


    思及此處,田顏忽然臉色微變,又想到自己今日竟然入了宮。


    按製,在秦王沒有接見她這位齊使之前,不可以入秦王宮。


    主人未見,哪能入室?


    若是太後引見,憑借太後秦王母親這個身份,尚能以秦王重孝而說過去。


    可現在姬夭夭並非太後。


    田顏小心髒又開始加速跳動。


    嬴子在秦王未見她之前,引她入宮見生母……這種行為把秦王政置於何地?


    [難道……嬴子在和秦王爭王位?]


    嬴子無視秦王政,田顏小腦袋瓜隻想到了爭位這一種合理解釋。


    身子輕微抖了一下,唿吸節奏開始紊亂。


    順著這個思路去思考,那乘王車、見生母二事,就很合理了。


    嬴子今番邀請她,既為展現自身實力,也為拉攏到她背後的齊國支持。


    大貴族家族出身的子女,但凡有點作為者,俱心思敏銳。


    姬夭夭眯起丹鳳眼,清亮目光似能看透外在皮囊,直指人心。


    [這才是大家子弟的樣子嘛。]


    她將眼前少女和白無瑕放在一起對比,嘴角勾起一抹感興趣的弧線:


    “我聽說你師從孟子後人孟寓。


    “孟子主張性善,提出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


    “正巧,成蟜從小就離經叛道,一直嚷嚷著得民心者得天下。


    “你和成蟜,當有許多共同話題。”


    田顏感受到了壓力,提起小心。


    腦子裏過了一遍要說的話,自覺無誤,正要應聲。


    嬴成蟜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施施然坐到棕木椅子上剝橘子。


    一邊剝,一邊哼著歌望著母親和齊公主,如在看戲。


    二女視線共同飄來。


    嬴成蟜拿起一瓣橘肉放入口中,邊嚼邊無辜地咕噥:


    “看我作甚?你們聊你們的。”


    兒子這麽一打岔,姬夭夭本來營造好的暗流就流不動了。


    談判如同打仗,也將就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輕出口氣,姬夭夭無奈地白了兒子一眼,數落說好不出來的兒子。


    有嬴成蟜在這裏,那她準備與齊公主說的大半言語就都說不出口了。


    她了解她的兒子,不喜歡在感情上摻雜其他。


    “夫人。”被解圍的田顏微昂著頭,一臉恬淡:“顏可否與夫人單獨說些話呢?”


    大家子弟,鮮少戀愛腦。


    或是被迫,或是主動,都會入局。


    丹鳳眼斜飛,姬夭夭笑不露齒,輕輕頷首:


    “自然。”


    二女向宮室內行去。


    嬴成蟜眼珠轉了轉,扔掉剝到一半的橘子跟了上去:


    “你們兩個共同話題就是我,聊什麽都是和我有關,我也要聽。”


    “女兒家的私房話,你不當聽。”姬夭夭先一步走入內室。


    “嬴子,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齊公主輕輕關上內室門,擋嬴子於外。


    嬴成蟜站立半晌,走迴去,繼續吃那沒吃完的半個橘子。


    甜美汁水在口中四溢,少年感慨連連:


    “還是無瑕可愛啊。”


    大家子弟,心眼忒多!


    秦國新年。


    秦王要先祭天,後祭祖。二者都要在秦國宗祠所在之城——雍城舉行。


    嬴成蟜在鹹陽領著齊公主見家長的時候,秦王政早已乘著王車趕到雍城。


    雍城作為秦國上一個都城,其內有著一套完整的宮城建築。


    宮城之內,有一座有壘土九十九丈高的高台,是為祭天台。


    祭天台麵積寬廣,可輕鬆容納千人,中心處有一九丈高台。


    白玉石鋪就的地麵,文武百官、宗室外戚俱圍著九丈高台而站,個個神情肅穆。


    文以相邦呂不韋為首。


    武以老將蒙驁為首。


    宗室以宗正秦傒為首。


    外戚以華陽太後為首。


    九卿之首,職責為掌宗廟禮儀的奉常將禱告祭文雙手捧著遞到秦王政麵前。


    秦王政接過,一步一步登高台。


    高空風大,吹的他那身墨色冕服獵獵作響,冕服上的玄鳥振翅上飛有如活物。


    秦王政雖然尚為及冠,麵容稍顯稚嫩。


    但每一步都走得異常堅定、沉穩,像是這條登天路已經走了千百次。


    很快,秦王政就站在了高台上。


    他向下俯瞰,豪邁頓生。


    除了高高在上的天,世人皆在其腳下。


    包括不可一世、囂張跋扈、他見麵還要尊稱一聲仲父的師長呂不韋!


    秦王政特意多看了一眼呂不韋。


    高台下的呂不韋,在秦臣當中都是屬於瘦削的一個,好像風再大點就能刮飛出去。


    一展衣袖,獵獵大作。


    秦王政手持竹簡,雙手展開,朗聲頌道:


    “冬十月,秦王政攜文武以報天……”


    秦王政一個字一個字大聲朗誦,每一個字都咬緊音調吐清晰——給上天聽的文章,當緩慢表示尊敬,當清晰以免上天聽錯。


    是以,這篇隻有千來字的祭天文,秦王政念了快有小一刻。


    秦王政念完,收起竹簡,率先跪下。


    高台下,所有人隨之跪下。


    秦人不用跪王,但要跪天。


    “皇天後土,佑我大秦!”秦王政高喝。


    其聲穿透力極強,有如豺之嚎,可過九重天闕。


    其音沉穩而銳利,有如玄鳥鳴,可讓天下靜聽。


    “皇天後土,佑我大秦!”台下眾人隨之附和。


    群口之聲沒有秦王政單聲之特色,多了雄渾底氣。


    秦國為列國諸侯畏懼,不隻是因為一個秦王,還有數以百計的秦臣!


    風蕭蕭,忽然大了起來,吹的人耳朵裏都是唿唿音。


    奉常神色突然激動,跪在地上高舉雙手:


    “上天接受了我們的請求!上天正在迴應我王!


    “天佑我王!


    “天佑大秦!”


    以奉常為中心,激動情緒迅速擴散。


    須臾之間,高台下的人群便像是沸水一般沸騰。


    他們一臉歡喜地歡唿,慶賀上天迴應他們的王,保佑他們的國。


    “天佑我王!天佑大秦!”


    “天佑我王!天佑大秦!”


    “天佑我王!天佑大秦!”


    高台上,秦王政看著底下群臣,覺得一個個都像是癔症發作。


    秦王政一臉振奮,滿臉喜悅之色,心情卻遠不如麵上那般瘋狂。


    麵是做給群臣看,心事卻是自己知。


    [天……若你真佑寡人,便降一道神雷劈在呂不韋頭頂三尺處。]


    他前所未有的誠心許願,滿心虔誠。


    晴空萬裏,有風無雲。


    待高台下聲息漸小,若有若無的風繼續吹拂,天空沒有半點變化。


    奉常在高台下說:


    “上天迴去了。”


    秦王政一臉瘋狂地低聲自語:


    “上天根本就沒有來。”


    他霍然抬首:


    “不,不是沒有來。”


    仰望著天,秦王政麵相日趨平和,其上的瘋狂都鑽入了眼神:


    “是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天!


    “成蟜說的對。


    “天子名為天子,實為天父。


    “天子不是代天牧民。


    “而是創造天,以天之名義,馭使萬民。


    “待寡人一統天下之日,定要尋一個新號以代天子。


    “天都是寡人創造的。


    “怎可淩於寡人之上,以父之名!”


    秦王政在高台上緩緩站起,扶著高台周圍那一圈及腰高的圍欄,俯視群臣一一站起。


    群臣看著王,目中紛紛帶上絲疑惑。


    按照往年禮儀,沒有這一出啊。


    這個時候,秦王應該走下來。


    然後解散群臣,帶著宗室去宗廟祭祖了啊。


    “阿房,寡人的王後。”秦王政開口:“上來。”


    站在華陽太後身後,被華陽太後收為孫女的阿房花容失色。


    雙膝一軟,跌坐在地。


    這可是祭天台上的高台,是離天最近的地方。


    如此神聖之地,除了秦王,沒有人配登上去!


    華陽太後、趙太後、典客羋宸、廷尉華陽不飛等支持秦王政的一眾外戚變了臉色。


    秦王政此舉,根本沒有和他們提前商議過!


    要是他們提前知道,絕不會允許如此做,這嚴重違背祖製了!


    別說阿房現在不是王後。


    就是真的成為王後,也沒有資格登這個高台!


    對天最為禮敬的奉常唿哧唿哧喘著大氣,兩隻眼睛瞪得有牛眼那麽大,麵憋得通紅:


    “荒唐!荒唐!這太荒唐了!”


    宗正秦傒目中掠過濃鬱失望,握緊拳頭。


    [秦子楚,看看你屠盡兄弟立的王吧。]


    [這就是一個難持初心,失了本心的豎子!]


    老將蒙驁低下頭,不理周邊紛擾,不做任何表現。


    文臣之首呂不韋的臉色霎時陰雲密布,像是立刻就能迸出一道閃電劈死秦王政。


    “王上。”呂不韋厲聲高喝:“此不合製!怎能讓賤女之身登高台,玷汙上天!”


    一個相邦說話,一群秦臣附和。


    這些秦臣個個麵色難看,你一言我一語地言說不能如此做。


    有的語氣嚴厲,有的語氣緩和,但內容都是一樣的。


    繼秦孝文王以後,秦王政是第二個不被群臣看好的秦王。


    與秦孝文王相比,此時的秦王政要更加不堪。


    秦孝文王在世時,群臣隻是私下議論,沒有人敢在秦孝文王麵前說其不是。


    秦王政大袖一甩,勃然大怒,拍著欄杆怒吼:


    “寡人是秦國的王!


    “秦國一切!都是寡人說了算!


    “天佑寡人,當佑寡人的一切,包括寡人說的話!


    “天未有怒。


    “爾等怎敢大放厥詞斥責寡人?怎敢說寡人的王後?”


    秦王政雙目重新落在跌坐在地的阿房身上:


    “阿房!上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保守派的我,怒斥嬴政太保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皮卡丘夢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皮卡丘夢蝶並收藏保守派的我,怒斥嬴政太保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