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低首掩目,似乎在考教太子政:


    “軍功乃是民之晉升根本,是我國強國之根基。


    “民需要軍功,將需要軍功。


    “除了王,我國上上下下所有人都需要軍功。


    “我能坐到相邦之位,除了王上信任,最重要的就是引領了滅東周國之戰。


    “徹查軍功,將會招致重大災禍。


    “到時民不奮勇,將不搏命。


    “我國會淪為和其他國家一樣的命運,重迴到商君變法之前。


    “再嚴重一些,可能會逼得百姓造反。


    “如此多的害處,誰都承受不起。


    “我國坐實殺良冒功不理,明顯是迫不得已之舉。


    “太子為何會說出此舉是鼓勵殺戮呢?”


    太子政沒有察覺到異常,師長經常如此考教他。


    呂不韋的語氣,和在觀政勤學殿授課時沒甚兩樣。


    嬴政陷入深思,一邊想,一邊說。


    因為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大多數想法都是第一次在腦海中生成,所以講話很慢:


    “師長所言,或許是諸多原因之一,但一定不會是決定原因。


    “縱容殺良冒功,實際上,就是在用國庫錢糧、國家官爵,為這些士卒的貪心付賬。


    “損國以肥民,這與商君提倡的弱民強國背道而馳。


    “國家要強盛,民就需要愚、貧、弱、疲。


    “民愚,就不會思索,易被控製。


    “民貧,衣食得不到滿足,就隻會想著衣食。


    “民弱,就不得不接受國家安排。


    “民疲,完成國家安排後會耗盡他們所有精力,他們沒有多餘精力去做其他的事。國家在得到了最大限度收益的同時,維護了國家穩定。


    “是以,雖然看似縱容殺良冒功是無奈之舉,但實則不縱容也並不會出事。


    “百姓要反,早在二百年前就反了,不會等到今天。


    “我國現在成為天下霸主,就證明我國百姓已經習慣了秦律,習慣了商君之法。


    “民,有一條活路就不會反。


    “哪裏會出現嚴查軍功,而不滿造反的情形呢?


    “他們沒這個智、沒這個心、沒這個精力、沒這個勇氣。


    “縱觀古今,夏代虞,商代夏,周代商,以致今日。


    “向來都是貴族爭鬥,沒有百姓反抗。


    “百姓身影,都在貴族麾下,何時站到台上過?


    “若說是怕貴族……嗬。”


    年紀雖輕,威勢卻越重的嬴政輕笑一聲,目光落在師長身上:


    “我國最大的刑案,是師長辦的。


    “第二大刑案,可就是商君所辦。


    “草灘七八百人頭,盡皆來自秦貴族。


    “先祖孝公若是怕貴族謀反,商君就變不得法,秦國早就亡了。”


    呂不韋麵色如常,心卻有些不穩。


    當初他一日刑殺兩千人,正是為了嬴政被刺殺一事。


    嬴政如此說,是在借機敲打他嗎?


    讓他呂不韋不要忘記當初態度。


    告誡他呂不韋權勢再大,終究隻是臣,不是君。


    這種感覺,又是像極了王上……


    說出此話的嬴政仿若隻是順嘴一提,後麵的話再不提此事:


    “因此,政以為。


    “國家坐視殺良冒功不管,是因為殺良冒功這件事本身就是利於國。


    “殺人,本身就利於國,對嗎?”


    嬴政目光灼灼,等待師長迴應。


    這一刻,又像是觀政勤學殿自發學習的公子政,而不是即將繼位的王了。


    呂不韋心中凜然。


    他的目光常年落在遠在齊國的二公子身上。


    不知不覺間,他眼前的太子政已是長大了。


    似乎已經成為一個可以自如切換狀態,既能施恩又能下威的君王了。


    秦君,虎狼之君,一脈相承。


    心有遠大抱負的秦相臉上浮現讚許之情,點點頭,鼓勵道:


    “說下去。”


    嬴政應了一聲在呂不韋耳中有些刺耳的“諾”,繼續說道:


    “白起坑殺四十萬趙軍,致使趙國一蹶不振至此。


    “我本以為這是白起嗜殺,是個例。


    “但現在來看,似乎我國早就有此風,隻是沒有白起明目張膽罷了。


    “我國軍功按人頭計算,有核查之人。


    “那麽殺良冒功中的良,肯定不能是老人、女人、孩童這些一眼看上去就不作數的人。


    “這三類人都不能為卒,哪可能是甲人?


    “那麽,這個良就隻有成年男人一種可能了。


    “殺死能夠參軍,做重活的男人。


    “留下不能參軍、體力差的老人、女人、孩童。


    “將他國能夠種糧打仗的人殺死,留下吃糧不能打仗的人。


    “以此方式,暗中削弱他國。”


    呂不韋輕輕鼓掌:


    “彩。


    “太子所言,切中要害,一針見血。


    “那太子以為,這種作法是對的,還是錯的呢?”


    秦相眼神幽暗、深邃。


    太子政的學業歸他所管,他清楚地知曉太子學的都是什麽。


    但雖然他心中早有定數,卻依舊有些不甘心。


    他要通過這個問題,再一次探求,太子政的執政理念到底是什麽。


    太子政為王,會給秦國百姓什麽樣的影響,會給天下百姓帶來什麽樣的影響。


    太子政有些不合時宜的振奮。


    他經常被父王問政、考教,但這次不一樣。


    他能夠明顯感覺到,師長是在問詢他的意見。


    而他的意見,似乎能夠真實影響事件進程。


    模擬了無數次,終於來了實操。


    太子政一臉正色,更加認真,不敢怠慢:


    “政以為是對的。


    “國家承擔多出來的軍功成本,來換取士卒銳氣、將領激情、他國積弱。


    “這是一件再正確不過的事。”


    呂不韋口中上下牙齒輕咬在一起,微微用力。


    下一瞬,不死心地笑著道:


    “太子就沒有更改之舉措嗎?”


    嬴政沉默片刻,慎重地道:


    “按理說,我國連遇大事,應該求穩不求變。


    “政之才思,也不會高過這兩百年來的謀士、先君。


    “但既是師長當問,政便完全說出心中所想。


    “此僅供師長參考,師長萬不可因為政之身份,而直接拿來用於實際。”


    呂不韋嘴角不自覺勾起,一臉期待地點點頭。


    太子政道:


    “我國有殺良冒功。


    “那與之相對的,軍功的確認是否也有缺漏。


    “譬如,殺死了甲士的士卒死在了戰場上,他的軍功要如何計算呢?”


    呂不韋心中一沉,這不是他想聽到的話,大方向就錯了。


    他忍著不快,如實答道:


    “卒死,其軍功由家中長子繼之。”


    “我國有什麽章目,能確定這軍功會給到其長子呢?”


    “死亡士卒有要好之人,能為其記住,經官府核查後便能發放軍功。”


    “戰場上刀劍無眼,能活著已是萬幸,哪會有人會為他人記著殺敵數呢?沒有人記是不是就不發放了呢?軍隊中類似這樣的事,應該還有許多吧?”


    “所以,太子想要做的事是……”


    “殺良冒功鬆管,軍功下放嚴管。為國征戰的人,理應得到他們應得的。”


    “具體做法呢?”


    “政沒有想過。”


    “……沒有想過?”


    “政現在是秦國的太子,將來會是秦國的王。王負責提要求,抉擇。要求如何做到,是朝堂諸君之責。”


    師徒兩人同時靜默下來。


    太子政是說完了。


    秦相呂不韋……他看到了比秦王子楚更霸道的秦君,秦王政。


    若是秦王子楚在這裏,一定不會如此言說。


    而是會一臉謙遜地道:


    “寡人愚鈍,此事,還要請先生多多費神了。”


    呂不韋牙齒再次扣在了一起,輕輕用力。


    若隻是對他的態度不同,他心中有些不快,但卻不會沉默不語。


    這其中還表現出一個更大的問題。


    太子政提出的軍功下放嚴管,說是要保障為國奮戰的百姓之利,但會造成的結果就是本就好戰的秦人將會更為好戰。


    秦王子楚行霸道,想要以兵事一統天下。


    而秦太子政,比秦王更甚!


    太子政眼中看到的第一個問題,不是民生,而是秦國戰力不夠!


    呂不韋心中念頭百轉,突然開口:


    “長安君已經離開齊國快有一個月了,太子有聽到長安君的情報嗎?”


    太子政眉毛上揚,瞳孔漸現淩厲之色:


    “師長此問,是想要作甚呢?”


    呂不韋頗為僭越地迴視著太子政,眼如深海,將太子正的鋒芒盡數沉沒:


    “此事,長安君或許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太子政身子微微前傾:


    “吾弟想法,與我一般。”


    “不見得吧。”呂不韋低眉,眯眼。


    “就是如此。”嬴政稍加重音。


    “臣明白了。”呂不韋收起竹簡。


    “師長欲如何處置?”嬴政追問。


    “這就不是太子過問的事了。”呂不韋很是自然,自然到有些漫不經心:“王上早有指示。”


    太子政心頭微微惱火。


    他已壯,將為王,呂不韋這話的意思卻還將他當做一個孩子!用父王來壓他!


    “師長。”嬴政按住大案上卷起來的竹簡,麵色不愉:“真不能與我相說嗎?”


    “不能。”呂不韋抽出竹簡。


    竹簡抽的太快,以致於嬴政按在竹簡上的手猛地砸到大案上,發出一聲輕響。


    這聲輕響起於大案,終於呂不韋、太子心中。


    嬴政霍然起身,怒目而視。


    呂不韋自顧自批閱奏章,無視太子。


    不知過了多久,相邦長史甘羅抱著竹簡進入。


    一入門,少年就體會到了異樣的氣氛,小臉有些微微發白。


    原本順暢的步伐變得蹣(pan二聲)跚。


    甘羅小心翼翼得把竹簡放在呂不韋身側,幾乎沒有發出一丁點響聲。


    完成任務,少年躡手躡腳得就要離開。


    “站住!”嬴政叫住少年,語氣不善:“來、去,皆不行禮,言語,當相邦為無物乎?毫無規矩!”


    少年臉色煞白:


    “羅之錯!羅之錯!”


    轉首衝著呂不韋行禮:


    “相邦大人,羅告退了。”


    呂不韋擺擺手:


    “說了多少次,不需要這些虛禮,快下去吧。”


    斜瞥一眼太子,低頭,似是無意地道:


    “長安君最討厭這些繁文縟節。”


    嬴政憤然,甩袖離去。


    少年甘羅瑟縮在一邊。


    待嬴政走後,才湊到呂不韋身邊,道:


    “主君,這位是誰啊?”


    “太子。”呂不韋頓了一下:“將為王的太子。”


    少年臉色大變,快要哭了:


    “我不是有意觸怒太子,我隻是”


    呂不韋一臉溫和,摸摸少年腦袋,笑著打斷道:


    “與你無關,他是衝我發火。”


    “衝主君發火,主君怎還笑得出來。”少年仰著頭,擔憂地道:“主君雖然為王上所信任,但一朝君王一朝臣,還是不要觸怒新君的好吧?”


    “王年少,不更事。”呂不韋繼續笑著:“他呀,和你一樣,還是個孩童呢。孩童,不多照看著點,就會闖禍生事呢。”


    “這不一樣,你是我的主君,可他”甘羅焦急言語。


    話說一半,又被呂不韋打斷:


    “他該稱我一聲仲父。”


    甘羅:“……”


    少年望著一臉慈祥的主君,心驚肉跳,兩股戰戰。


    夜。


    秦王寢宮。


    秦王子楚如今醒睡不按天時,按命。


    晝夜不分,全看身心。


    醜初二刻餘,秦王子楚睜開雙目。


    視線中除了次子嬴成蟜,還多了長子嬴政。


    隻看長子臉色,秦王子楚就知道。


    在他昏睡期間,定是發生了什麽事。


    “父王,今日”太子政話剛起了個頭。


    “蟜兒,你先出去。”秦王子楚側目,話語有力:“你既然不為王,在寡人死前就不要聽政事,讓寡人安心去死。”


    “你要不會說話可以閉嘴。”嬴成蟜煩躁地道,起身就向外走:“我就在前堂。”


    後室門關上。


    秦王子楚伸出一隻手臂。


    太子政抓住父王手臂,扶著父王坐起身。


    拿起兩個枕頭,墊在秦王子楚身後牆壁上。


    秦王子楚靠在枕頭上,心算了一下時間:


    “仗該打完了。


    “讓我兒失態的,就是此事吧。”


    “是,又不是。”太子政臉有隱怒,道出在相邦府的經曆後,憤怒一拳錘在床上:“呂不韋欺我太甚!”


    秦王子楚目光一凝:


    “你該稱他為師長、先生,再不濟,也該是相邦。


    “你們有師徒之名,師徒之實。


    “再憤怒,你也不能直唿其氏名!


    “有點城府!別讓人一眼看清你在想什麽!咳咳咳!”


    許是言語太用力,秦子楚連聲咳嗽。


    太子政悶頭應聲,輕輕拍打父王後背。


    秦王子楚緩了一會,垂下眼瞼:


    “此事,確實是寡人與呂不韋共同相商過的,你最好不過問,這是為你好。


    “寡人現在還是王,此事與你無關,明白嗎?”


    “兒臣若執意想要知道呢。”太子政一臉偏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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