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城仍有夜市燈會的餘韻,走到哪都是熱鬧二字。


    那些張牙舞爪、夜間威風凜凜的飛禽猛獸,白日間一個個收斂鋒芒,靜置光中。


    稷下學宮內,當年輕到足以讓人害怕的祭酒聽聞李斯言語。


    長劍掉落,解放雙手。


    祭酒一把抓住李斯衣領,扯到自己麵前。


    李斯本就矮下的身軀再矮三分。


    李斯大駭。


    荀子之儒雖然不為孟寓認同,不為孔家認同。


    但荀子教人時可是按照正統儒家來教,儒家六藝一個不差。


    李斯作為荀子最傑出的兩名弟子之一,不但學識能拿到“無子之子”的號,武功也是不俗。


    貴族用劍。


    李斯單人行千裏,自齊安全至秦,手中長劍飲了數十個賊人的血。


    能躲過賊人刀劍鍬叉的他,竟然沒有躲過嬴成蟜的抓取。


    對於嬴成蟜,李斯沒有防備心。


    可他再無防備,也不該能被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一把抓住啊。


    他的主君呂不韋也沒有說過,公子成蟜有如此武功。


    這駭然隻存在了一瞬,李斯就拋到腦後了。


    武功再高有什麽用?


    做一個勇猛、命在旦夕的衝鋒兵卒?還是當一個保護諸侯、諸侯卻連名都懶得記的侍衛?


    想要封君封侯,出將拜相。


    靠運氣,靠智慧,不靠武力。


    李斯驚駭過去,嬴成蟜驚駭久久難消。


    從小到大,父親身體都是一如既往的好。


    自他出生以來,父親別說什麽大災大病,連個感冒發燒都沒有。


    他離開時,父親身體一如既往的健碩。


    這才過去不到三年,父親怎麽會重病將死呢?


    嬴成蟜眯起雙眸,聲音一出口,是自己注意不到的沙啞:


    “此若為假,你三族一個都逃不掉。”


    在臨淄城外會過好友的李斯苦澀地道:


    “此情報已被封鎖,主君費了大力才送斯出函穀。


    “斯行八日,晝夜不敢停,隻為第一時間告知公子!”


    嬴成蟜逼視李斯,看不出李斯有虛情假意的成分。


    理智告訴他,此消息不為真。


    前世的史書告訴他,秦王子楚,命不久矣。


    失控的情緒慢慢迴落。


    少年緩緩鬆開手,突兀一聲大喝:


    “唿!”


    庭院牆角老樹光禿禿的樹幹上,未被太陽消滅的三兩浮雪簌簌掉落。


    從主君話語中聽出急切的唿踢雪而止,半躬身而立:


    “主君。”


    “收拾一應物件,精簡人員,我要迴家。”少年語速略急。


    “唯。”


    “要快。”


    “唯!”


    唿匆匆而去。


    不久,嬴成蟜居所就忙碌了起來。


    倉促離開的消息太突然,嬴成蟜的門客、弟子、追隨者都還沒做好準備,腦海中都沒有這個念頭。


    就要立刻決定是留是走。


    嬴成蟜撿起掉在地上的長劍,借著這個尋常事壓著自己不尋常的心。


    心忽然傳來抽痛,和父親病重的消息一樣突然。


    少年後槽牙咬緊。


    原來不是他的身體出了問題,是他父親的身體出了問題。


    嬴成蟜鬧得動靜太大,嬴子要離開的消息不脛而走。


    齊王建帶著齊國相邦太史勝急匆匆趕來,詢問緣由。


    嬴成蟜心有悲痛,麵上不但不能露出分毫,還要帶上微笑。


    少年說自己出來日久,為戰爭結束的齊國新年家家團圓氣氛所感染,思鄉思家之情比東海最洶湧澎湃時還要洶湧澎湃,難以自抑。


    齊王建被嬴成蟜的話,帶動著想念起母後,心有戚戚然,對嬴成蟜言語毫不懷疑。


    齊國相邦太史勝不但也想起了離世的大姊,還想起了冷酷無情的在世父親,臉上比齊王建還要戚戚。


    齊王建因為後太後遺願未了,隻當自己沒有外王父太史敫。


    可太史勝卻做不到因為大姊而不理會父親,隻能暗暗埋怨。


    太史勝忽然頓生感慨——人世間的是非對錯、倫理道德,就像共生的陰陽。看似分明,其實分不清、理不明。


    隻收拾了一個時辰不到,嬴成蟜將欲行。


    齊王建請嬴成蟜坐自己的五馬王車,以示看重,提醒嬴成蟜迴到秦國不要忘記提醒秦王和齊國結盟。


    說到結盟,這位東土王者突然想起結盟的引子——聯姻。


    急忙命令左右:


    “你去帶田顏來此!快!”


    有宦官應聲,領命而去。


    齊王建不好意思地笑著,請嬴成蟜再等一等。


    嬴成蟜不願等,執意要行。


    謊稱剛剛算過時辰,此時是最宜起行的時刻。


    齊國神、仙之風大盛,連齊王也不能免俗。


    齊王建不敢耽擱天意,眼睜睜看著嬴成蟜坐入停在稷下學宮門口的五馬王車。


    唿坐在五馬王車前車室,扯著韁繩正要起行。


    稷下學宮門口,就是宮城西門稷門。


    守稷門的司馬官路尋橫戟,攔在王車之前,眉宇間滿是凝結的怒意。


    麵無表情的臉上,是暴風雨前的安寧。


    齊王建提步上前,指著司馬官路尋怒斥:


    “讓開!”


    路尋眉眼霎時淩厲,竟是看向了齊王建。


    他剛從戰場歸來,先是跟著安平君田單血戰狄邑,後又親耳聽著那如同敲在人心的鼓聲一遍又一遍進攻聊城,最後得知安平君的死訊。


    他和他的兄弟們出生入死,安平君葬安平,難道是為了王在秦人麵前卑躬屈膝嗎?


    他抓起大戟重重砸在地上,火星四濺:


    “敢問王上!


    “我等是為國家立王,還是為王上你立王?”


    齊王建怒氣不減:


    “自然是為國家立王。


    “此與你攔著嬴子有何關係?還不速速讓開?”


    司馬官路尋提起大戟,橫舉於拉車的五匹駿馬前:


    “既然是為國家立王,那王上為何要將齊國之王的馬車,讓給一個秦人坐呢?”


    太史勝大怒,提步上前,掄起巴掌就要扇路尋:


    “你不過是個守門的小官,怎敢對王上不敬?”


    齊王建橫臂攔住舅,心不甘情不願得對司馬官道:


    “你說的有理。”


    然後,一臉不好意思地請坐在王車上的嬴子下馬車,言稱自己不是。


    嬴成蟜下王車,看了司馬官一眼。


    若不是此刻火燒眉睫,急於歸秦,他一定會和這個勇士聊幾句。


    嬴成蟜對齊王建說是自己考慮不周,安撫著齊王建情緒,等著唿去趕車過來。


    一把大戟,“當”的一聲杵在嬴成蟜身前。


    齊王建揚眉怒喝:


    “你又要作甚!”


    司馬官路尋神情嚴峻:


    “嬴子可是要歸秦?”


    嬴成蟜點點頭:


    “不錯,足下這也要管嗎?”


    “我賤命一條,哪裏管得了嬴子的事。”路尋仰頭看一眼高大的稷下學宮,道:“隻是想提醒嬴子一句,走之前,請先指定何人為稷下學宮祭酒。”


    “嬴子隻是歸家探望,還要迴來的!你多嘴個甚!”太史勝不爽。


    他也想到了這一點。


    隻是想留下祭酒這個誘餌,吸引嬴成蟜來齊——他不願嬴成蟜一去不迴。


    “多謝提醒。”嬴成蟜拱手,對著司馬官微微俯身:“此乃應有之理,這又是我疏忽了。”


    少年低頭沉吟片刻,道:


    “魯仲連子,可為祭酒。”


    魯仲連子……司馬官路尋臉色立刻好看不少,執戟欠身,連口氣都軟化了下來:


    “無禮之處,請嬴子見諒。”


    嬴成蟜還禮:


    “沒有無禮,何談諒也。”


    魯仲連是自己人。


    且在田單死後,短暫接手過齊國大軍,在齊軍中名望不低。


    其學識也足夠為祭酒。


    或許會有少數幾人不服,但一定不會引起太大騷動。


    綜合考慮,魯仲連是繼任祭酒的最佳人選。


    話說完不久,唿趕著馬車到了,駟馬高車。


    嬴成蟜第二次坐上馬車,終於順利地離開了稷下學宮門前。


    喧嚷的臨淄街道上,人們正在歡慶戰爭結束,歡慶闔家團圓。


    孩童們手中拿著一枚枚刀幣互相比較,看誰的壓勝錢多,看誰的壓勝錢成色好,看誰的壓勝錢字多。


    有些齊國刀幣上麵有刻字,字越多,價值越高。


    臨淄的歡慶之風能讓天上的陰雲消散,卻吹不小嬴成蟜心中的燥意。


    車廂內,白起罕見得有了猶豫表情,躊躇良久後,才開口問道:


    “你當真不知道王上病情嗎?”


    “什麽意思?”嬴成蟜目如鷹隼,聚於白起:“你早就知道?”


    單稱一個你。


    而非白公、武安君。


    少年的心亂了。


    白起緩慢點頭:


    “我麾下有過和王上相似症狀的士卒,其精力遠超常人,一日忽然暴斃。


    “老夫以為,你知道……”


    嬴成蟜靠坐在車廂,麵色漸漸發白。


    白起的話,是其父生病的又一有力佐證。


    他閉上眼,心頭像是一團纏在一起的毛線球,不知道從哪裏解。


    心煩意亂之際,又聽到白起言語:


    “王上重病的情報應該不假。


    “但以老夫所見,此刻你不該歸秦。除非……你想要爭王位。”


    見嬴成蟜無動於衷。


    不說爭,也不說不爭。


    白起皺緊眉頭,片刻鬆開。


    也閉上眼,不說話了。


    老將經曆了秦惠文王、秦武烈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王子楚五個時代。


    他是五朝元老,在秦國軍方擁有無可比擬的地位,又自學了短板權術。


    自忖隻要不站隊。


    就是嬴成蟜真的和秦太子政爭王位,且失敗了,也不會波及到他。


    雖然他千裏迢迢從鹹陽來臨淄見嬴成蟜。


    雖然他的孫女和嬴成蟜私下定了婚。


    雖然他是跟嬴成蟜一起迴的秦國,且是同乘一輛車。


    但新繼位的秦王政就是不會對他動手。


    因為他氏白,名起,號人屠。


    馬車搖晃著,車內的兩人都閉著眼,好像都睡著了。


    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不晃悠了。


    車停了。


    “主君。”唿的聲音傳進車廂內:“有人攔車,是一女子,自稱從鹹陽而來,姓嬴名白。”


    為馬車又一次停下而憤怒的嬴成蟜撲向馬車外,手抓著馬車簾掀起一角。


    停滯片刻,鬆開手:


    “讓她進馬車。”


    一角車簾落下,在萬有引力作用下慢慢搖擺,恰如嬴成蟜的心。


    時隔近三年。


    嬴成蟜沒想到,再見嬴白竟然是在臨淄。


    馬車內,嬴白麵容發白,白的毫無血色,染得那雙本應該紅潤的嘴唇都發白。


    白起靠坐在車廂裏,一言不發,冷眼旁觀。


    宣太後政變時,老將知道,沒有參與。


    秦昭襄王政變時,老將也知道,也沒有參與。


    秦王子楚政變時,老將不知道,後來知道了。


    這次,好像又要遇到政變,還是就發生在他眼前。


    老將麵色很嚴峻,其實心中很犯嘀咕,不知道自己怎麽一直逃不過政變。


    “你是有王令,還是有口諭。”嬴成蟜快速說道。


    嬴白解開衣衫,露出兩抹雪白。


    伸手自其中抽出一張浸濕的獸皮,一言不發地遞給嬴成蟜。


    嬴成蟜搶過,展開:


    【你若仍認孤為父,是孤子,不要迴來。】


    【你若不認孤為父,非孤子,何必迴來。】


    【殺了嬴白。】


    獸皮抖動出響,因為嬴成蟜的雙手在抖。


    嬴成蟜雙手合一攥緊獸皮,深低頭,顫聲道:


    “你……早就來了。”


    嬴白張口,女聲喑啞:


    “我在九日前到了臨淄,一直在觀察二公子動向。


    “王上說,要是二公子無事發生,我就不用出麵。


    “若是二公子有大動作,我便將王令送到二公子的手上。”


    女人沉默片刻:


    “二公子,不要中了奸人之計啊……”


    二公子低著頭,嬴白看不到二公子臉色,隻能聽到二公子和她一樣喑啞的聲音:


    “這是秦子楚的口諭?”


    嬴白趕緊搖搖頭。


    搖過之後,才想到二公子並不能看到:


    “不是,這是內臣自己說的。


    “王上封鎖情報,二公子遠在臨淄卻能得知,這定是有奸人作祟啊!


    “二公子如此聰明,怎麽會想不到這是有人要利用二公子呢?


    “二公子你”


    “夠了!”嬴成蟜抬首,看著這個死到臨頭還一心為父親著想的蠢女人,一指車簾:“滾。”


    女人未動,還想要再勸說。


    嬴成蟜揚起那卷外皮一片濕潤,被團到一起的獸皮,有些猙獰地道:


    “你的王要死了,他保不住你了。


    “王令,讓你傳達情報之後就待在齊國,別迴秦國找死,聽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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