駟馬高車行駛在王宮中,馬車上特有的玄鳥圖案讓這輛馬車暢通無阻,這是秦王柱特意刻上去的。


    駟馬高車內,嬴成蟜不跪塌上的獸皮綢緞,跪輿中央的木板,屁股挨在後腳跟上。


    正坐。


    過去是他最不喜歡的姿勢。


    他不喜歡受約束,當所有人都教他要正坐,本來對正坐沒什麽偏見的他就不願意正坐了。


    前世,他每次心血來潮收拾屋子,打算大幹一場。


    這個時候,要是媽媽喊著跟他說你收拾一下屋子,他就不想做了。


    整得好像是你說了我才做一樣。


    他讓馭手緩慢行車。


    長時間在實木木板的跪坐,讓他的兩條小腿漸漸趨於麻木。


    但他沒有感覺到。


    他閉著眼睛,眼皮無意識眨動。


    希冀從雜亂無章的思緒中找出一個線頭,努力一抽,將整件事像抽絲剝繭一樣理出來。


    馬車轆轆行駛,不知多久。


    嬴成蟜睜開雙眼,其中一片清明。


    “這是我跟趙庸想見的第二麵,我無法確信他。


    “就算他所說為真,嬴白拿起陽丸也不一定是受到父親指示。


    “也可能是自用,或給他人用,這個藥又不是隻有大父才能用。”


    他的嗓音有些啞,有些厚重,不再如過去那般尖利。


    他的變聲期似乎來的過早了一些。


    “我能完全相信,能給我解惑的人隻有一個……


    “停車!”


    馭手微微用力,拉扯四馬韁繩,四馬乖乖停蹄。


    跟在馬車周圍的二十四個郎官,和一個中郎也停下腳步。


    中郎走到車廂旁邊,在輿上開的窗口低聲問道:


    “公子有何吩咐?”


    些許陌生的聲音從車廂內傳出。


    “讓王翦來李一宮見我。”


    中郎“唯”聲應下,遣兩名郎官去尋王翦。


    這並不難找。


    二五百長王翦不在藍田大營,就在鹹陽。


    太子凱旋歸鹹陽,將跟隨其征戰的五萬銳士同樣帶迴了鹹陽。


    一同接受萬民崇拜,享受榮耀。


    馬車停在李一宮前。


    其上那隻展翅欲飛的玄鳥依舊光鮮,似乎隨時都能活過來,飛出去。


    嬴成蟜在車廂內長吸氣,長出氣,連續七次。


    睜大眼睛如小銅鈴,複原。


    雙手使勁上下揉搓整張臉,丹鳳眼斜線連歪。


    他掀開車簾,跳下馬車,推開宮門,用平常的語氣輕聲喊道:


    “阿母,我迴來……了。”


    他的母親不在,沒有依言等他。


    服侍他起居的宮女嬴屏湊上前來,小聲解釋道:


    “夫人說去做些事,讓公子迴來立即換好衣服,去靜泉宮。”


    說完,望著公子怔怔的模樣,姓是公子成蟜所賜的嬴屏紅了雙眸。


    矮下身,蹲在公子身前,扁著嘴。


    “公子,你,你不要太傷心了……”


    秦王柱薨的消息還沒有傳開,宮中沒有多少人知道。


    嬴成蟜坐馬車迴來之時,掀起輿窗一角,觀察到宮中宦官、宮女、郎官,處事一如往昔。


    隻有李一宮中宦官、宮女是看見了一身孝服的姬夭夭猜到的。


    嬴成蟜微微仰頭,無神的雙眸看著眼前的宮女,似乎是在想這到底是誰。


    少頃,他露出一個笑容,指指自己眼角。


    “哭甚,擦擦眼淚。


    “你這麽喜歡哭,本公子早晚讓大父將“無緣無故嚎哭者服徭刑”寫進秦律,到時看你還敢不敢哭。”


    嬴屏一手抹眼淚,一手捂著嘴,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說什麽。


    嬴成蟜揉揉眉心,苦笑一聲。


    “你弟弟入伍之事,王翦給你辦好了嗎?沒辦好就別入了,打仗真不見得是什麽好事……”


    公子成蟜聲音越來越低,不知是想起了什麽。


    嬴屏的淚自白嫩俏臉落下,說不出話,隻是點頭。也不知是說王翦辦好了,還是說不讓弟弟入伍了。


    夜越來越深了……


    王翦走到李一宮宮門前時,心情很沉重,他知道他為何會在此時被叫來。


    這次大戰,他戰功卓著。


    軍功有四大:陷陣、先登、斬將、奪旗。


    王翦第一個登上鞏城城牆,並久戰不下,為後續秦軍打開進攻地盤,贏得時間,立下先登之功。


    他的先登之功,是在滅東周國國之戰中立下,記錄的軍功要遠超其他先登之功。


    這軍功不僅能讓他服眾,坐穩二五百主位置。


    還可能讓他脫離軍官,再升一等至軍侯,成為一名最低級的將,實現階層的跨越。


    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事,他當兵為的就是這個。


    他望著往日每天都會推關的宮門,這一刹那,他猶豫了。


    推開這扇門,他可能就什麽都沒有了。


    不僅當不了軍侯,可能連最起始的什長都做不得,還會被派去帝陵、邊塞、都江堰服徭役。


    他肩膀上的箭傷開始作痛,那是攀城時被射到的,軍醫說他的一條手臂再晚一刻治療就廢了。


    他出生入死,拿生命和閻王打賭,好不容易賭贏了,就這樣前功盡棄嗎?


    “是王翦嗎?”門內傳出一聲問話。


    一個小小的身影應著燭火襯托,出現在門上,在外的王翦看的一清二楚。


    來不及思考,王翦一邊應“是”,一邊推門。


    一聲輕微的“咯噔”,門沒有推開。


    王翦手放在門上,呆了片刻,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頭重重磕在門上。


    他和那個小身影隻隔著一道門,他似乎聽到了若有若無的啜泣聲。


    “公子。”他紅了眼,神情和在鞏城下,抬頭仰望時一樣:“王翦來了。”


    “我父親……秦子楚……進入鹹陽以後,做了什麽?”


    “公子,你先開門,翦入內和你說。”


    “就這麽說。”


    “公子……”


    “快說啊!讓我求你嗎!”


    “……唯。”王翦在門上滑下,跪在地上,開始訴說:“太子入鹹陽後,接管了鹹陽城防,帶大軍包圍了王上所在的鹹陽宮……”


    半刻鍾不到,王翦說完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他沒有進入鹹陽宮,隻知道外圍發生的事。


    片刻後。


    站在閂好的李一宮宮門內,沒有等到後言的嬴成蟜臉色蒼白。


    “這樣啊……”


    門外,傳來王翦乞語。


    “公子,你先開門放王翦進來。”


    “讓你進來做甚?看我笑話?”嬴成蟜自嘲笑道:“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啊,最要臉了,你趕緊走吧。好好幹,你日後終將封侯,位還在武安君之上。”


    “公子”


    “囉嗦個屁!滾!滾啊!外麵的人,將王翦打出我的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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