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緊盯著秦傒麵目表情,不放過一絲一毫。


    他見到秦傒眼睛移向他處,隻一瞬,就迴到了自己身上。


    “我與你父的恩怨,與你們兩個小娃不相幹。”秦傒輕聲道。


    邁著大步,像他突然來到時一樣,突然離去。


    嬴政望著秦傒背影,等待弟弟給自己解惑。


    弟弟是對他唯二好的人,他相信弟弟為自己做的一切都有用意。


    他扭頭去看弟弟。


    發現弟弟的視線隨著秦傒移動而移動,身上殺意若有若無。


    弟弟一邊看一邊說道:


    “秦傒,渭陽君,大父長子,父親的大兄。


    “華陽王後無子嗣,大父無嫡出,無嫡立長。


    “若不是父親認華陽王後為母,秦國太子之位就該是秦傒的。


    “曾祖王父薨後,他不僅一次宣稱父親搶了他的太子之位。


    “大父對他心懷愧疚,封他為渭陽君。


    “渭陽在鹹陽南二環,其地含有一截渭水,是第一等封地。


    “他在朝關係深厚,門客眾多,治粟內史士倉與他的關係如同呂不韋與父親。


    “統領宗室,我們那些世父叔父都以他為首,不認我們父親。


    “阿兄若死在函穀關外,他是最大受益人。


    “今日阿兄歸宗,對阿兄來說是大事,對宗室而言隻是一個小輩認祖而已。


    “按照禮製,大父、阿父、宗正三人在就好。


    “今日來了這麽多宗室子弟,八成皆為秦傒所召,必有陰謀。


    “稍候阿兄入內,定要小心。”


    嬴政一聽,就明白這其中問題所在,放低聲音道:


    “他還敢在宗廟殺我不成?”


    嬴成蟜收迴視線。


    “可能極低,他還不敢在宗廟殺人,除非他不想做太子。


    “他最多就是引誘兄長說一些不利父親的話。


    “兄長一切聽從宗正言語,莫要搭理他就好。”


    嬴政應了一聲,記下了。


    一個又一個宗室子弟,按照順序進入宗廟。


    待所有來到的宗室子弟皆進入後,廟室大門關閉,將一切都隔絕在外。


    黑色為主色調的宗廟內,擺放著一個又一個小蠟燭。


    小蠟燭雖多,光卻不亮。


    每一個都昏昏黃黃,湊在一起就是黃昏。


    人一多,蠟燭就忽閃忽滅,像是被驚擾了美夢的老人在發脾氣。


    嬴政被安排至中間。


    他目視前方,見到一排排黑色木質牌位。


    最上首的極舊牌位刻著秦非子,最末尾的新造牌位則刻著昭襄王秦稷。


    這裏一共有二十八個牌位,秦國亡故的二十八位君主盡皆在此。


    老宗正年事極高,一手拄著一根槐木拐杖,一手拿著一片絲綢。


    他脖子後拉,拿著絲綢的手手臂伸直,眼睛快要眯成一條縫了。


    他努力分辨上麵的每一個字,然後大聲念出來。


    四字一句,四字一頓。


    “……有子嬴政,生於趙國。父名子楚,母係姬姓……今歸宗廟,先祖共鑒。”


    蒼老的聲音像是穿越了時間,將嬴政帶到了列祖列宗前過目。


    老宗正等待了一會,像是在等列祖列宗檢查嬴政是否為他們後裔。


    嬴政看著這些木牌,恍惚之間,好像看到了二十八位秦國君主坐在上麵。


    最上首的秦非子離得太遠,看不太清,夠著腦袋來喊他。


    “娃,抬起頭來,看不著哩。”


    他抬起頭,挺直胸膛,要讓祖先好好看看他。


    他的眼中有淚留下,但他並不知曉。


    距他最近的曾祖王父秦稷見到,趕緊擋住肩膀。


    秦稷旁邊則是武烈王秦蕩,猛一巴掌拍過來,正拍在弟弟秦稷手上。


    “看你小子看的鳥事!沒出息的豎子!我嬴秦質子於外國?瞅給咱家娃欺負的!”


    寫著昭襄王秦稷的牌位亂顫,差點摔下供奉台。


    秦稷苦笑著勸慰:


    “迴家了啊,別哭了。”


    昏黃燭光,黑牌安靜。


    老宗正收起絲綢,朗聲道:


    “跪!”


    嬴政淚流滿麵,“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沒來由的,他有了一種強烈的歸屬感,感受到自身受到了宗廟庇佑。


    從今日起,他不再是秦狗,不再是趙政,不再是任人欺負的婢養子。


    他迴家了。


    和這間宗廟內的每一個人,身體裏都流著一樣的血。


    他有了宗族,進了族譜,不再是無根浮萍。


    他是秦國長公子,姓嬴,氏秦,名政。


    他激動不已,克製著,不逾距,等待老宗正繼續給出叩首命令,這是最後一步。


    來雍城之前,宗正府中人就告知了他流程。


    “等等。”秦傒的聲音不輕不重,卻搶在了老宗正說話之前。


    一直關注著秦傒的嬴成蟜暴跳如雷,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兄長多麽期待這一刻。


    兄長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總是會發呆。


    他問:


    “阿兄怎麽了?一個人發什麽呆?”


    兄長說:


    “在秦國雖好,但感覺是在做客,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七歲少年出口成髒。


    “秦傒!你彼母的!你還是個人”


    “放肆!”老宗正圓睜雙目,雙目如同火炬一樣照到了嬴成蟜身上,怒道:“祖宗麵前,汙言穢語,出去!”


    秦王柱求情。


    “成蟜年幼,原諒他這”


    沒說兩句,老宗正雙目淩厲,立時轉了過來。


    “秦柱!”


    他直唿秦王氏名,語氣極其嚴厲。


    秦王柱訕訕閉上嘴,向嬴成蟜投了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偏頭示意先出去。


    宗廟外,秦王說了算。


    宗廟內,秦王說了沒那麽算。


    嬴成蟜理智迴歸。


    望著形單影隻,跪在場中間的兄長。


    掃了一眼周圍的世父叔父,看到那投來的目光裏麵多是戲謔,像在說讓他滾出去。


    他父在宗室不受歡迎,他在宗室也不受歡迎。


    他在外能肆無忌憚。


    可在宗廟這個特殊環境中,身為秦王的大父不再能為他主持公道。


    他掉入了陷阱。


    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這麽想支開我?]


    他走到兄長後邊,“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自己打了自己一個嘴巴。


    舔著嘴唇,道:


    “不肖子孫嬴成蟜出言不遜,在此與列祖列宗賠罪!”


    重重叩首。


    頭落有聲。


    他向來認為自己是個忍辱負重的老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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