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的心情就和他的表情一樣,非常複雜。


    在他眼前,廷尉左監拿著蘸水皮鞭,一下又一下猛抽刺客。


    “說!誰主使你刺殺的!”


    刺客每被抽一鞭,身子就抖動一下,牙齒咬的滲血。


    “不疼!不疼!根本不疼!”


    公子成蟜直勾勾看著,嘴上不停。


    不是吐,就是吃。


    吃了吐,吐了吃。


    明明已經吐到麵色蒼白,走路需要嬴政攙扶,卻依舊坐在椅子上,不肯出獄。


    水果更換了十八盤,清水用了三十三壺。


    [他是怎麽忍下來的?]


    呂不韋問自己,沒有答案。


    誰不知道公子成蟜最會享受?


    秦國的享受物件,九成都是這兩年出現的,幾乎都和公子成蟜有關。


    公子成蟜會享受,喜歡享受,吃不得苦,和他的賢名一樣遠揚。


    那些不喜歡公子成蟜的人,私下給嬴成蟜起了個號,嬌公子。


    這在勇於外戰的秦國是絕對的貶稱,侮辱。


    [今天的事傳出去,嬌公子三字再不實了。]


    呂不韋想著,深深的不解,淡淡的惶恐。


    不解公子成蟜為何心性大變,隻為了一個首次見麵,同父異母的兄長,就能忍受這麽大的痛苦嗎?


    惶恐這兄弟倆關係好到這種程度,自己日後會不會因為出逃趙國一事,遭到清算。


    長平之戰,秦國大勝。


    秦武安君白起坑殺四十五萬趙軍,舉世震驚。


    消息傳迴趙國,趙王大怒,下令斬殺秦國質子秦異人。


    殺秦異人的趙兵還未到,嗅覺靈敏的呂不韋就得到了消息,反應極快。


    “趙國不能待了,速歸秦。”


    拉起主君就走。


    雖然時間緊迫,但他還是打算派人去接趙姬母子,可秦異人不幹。


    “先生請速行!”


    生死存亡之際,時間就是生命。


    主君發話,他還有什麽好顧慮的?欣然領命,快馬加鞭離開邯鄲。


    以當時態勢來看。


    秦異人不逃,趙姬母子尚有一線生機。


    秦異人逃了,趙姬母子就要替他承受趙王的滔天怒火,被燒成灰燼。


    呂不韋沒想到,病篤的藺相如,竟是將這對母子保下來了。(注1)


    他更沒想到,八年以後,這對母子竟然歸了秦,還將得到嫡母嫡長子的身份。


    講道理,他確曾想要帶這對母子一起逃,是主君等不急,非要立刻走。


    可這世間諸事,大多不講道理。


    就像眼前事。


    為了阻礙嬴成蟜審訊刺客,呂不韋設下了兩道自以為萬無一失的防線。


    作為嬴成蟜老師,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嬴成蟜有多賢,有多君子。


    別說殺人,雞都沒殺過。


    主君屢次三番想要帶公子成蟜練膽,殺死刑犯人,公子成蟜就是不去。


    主君逼得急了,公子成蟜就去叫秦王做主。


    這樣的公子成蟜,完全可以方欺之,這是第一道防線。


    刺客嘴硬,撬不開,合情合理。


    然後,廷尉華陽不飛還沒來得及說出理由,就險些被秦王印砸死。


    廷尉正趙底倒是說出理由,被詢問“你也有一個當王後的妹妹”嗎?


    第一道防線被破沒關係,還有第二道。


    隻有呂不韋,看到公子成蟜見函穀外戰場後大吐特吐。


    隻有他才知道,公子成蟜吐的多麽痛苦。


    廷尉獄中環境,可比函穀外那個小戰場惡劣多了。那都受不了,何況獄中呢?


    不能親臨監工,那審訊出什麽結果,還不是太子說了算?


    就說審訊出來幕後主使是太子,總不能為了兄長把父親殺了吧?不信?不信你親自去問刺客。


    公子成蟜確實沒殺父親,他差點殺了廷尉正,且同意入獄。


    甚至還要帶上水果,邊吃邊觀刑。


    剛猛無比,一頭撞碎第二道防線。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道理放在公子成蟜身上,怎麽就不好使了?本性說改就改了?


    呂不韋震驚之外,就是自豪。


    這是他教出來的弟子!


    他並不擔心審訊會出事,他還有第三道防線。


    這些刺客都是死士,空口白牙問,肯定是問不出來的,要用刑。


    這刑,公子成蟜懂嗎?


    書上看到的,別人嘴裏聽來的,和實際應用是有差距的。


    吏員送上第二十一盤水果。


    嬴成蟜吃了下去,沒吐。


    他不感到歡喜,隻感到難受。


    胃像不是自己的,渾身無力。


    好在,不覺得味道刺鼻了。


    他拍拍胸口,笑了,對自己的身體說:


    “怎麽樣?還是我說的算吧?”


    皮鞭落在人身上。


    啪~!


    “說!誰派的你!”


    “不疼!”


    啪~!


    “快說!”


    “哎不疼!”


    就在這樣的聲音中,嬴成蟜命令吏員去拿一些鹽來,倒入少許在壺中,咕咚咕咚喝到底。


    補充完鹽分,閉目養神,開始休憩,精力慢慢恢複……


    親自行刑的廷尉左監手臂發酸,揮起來的鞭子早沒開始那麽有勁,刺客叫聲也越來越小。


    在又一次揮鞭後,廷尉左監停下手,甩著膀子,衝廷尉右監一努嘴。


    換人。


    廷尉右監心領神會,脫下身上深衣,赤膊上去接鞭。


    “等會。”嬴成蟜的聲音有些虛弱,但很清晰。


    聽到窸窸窣窣腳步聲的他睜開雙眼,笑看左右兩監,指著廷尉左監對廷尉右監道:


    “你上去再像他這麽打,我就砸碎你的腦袋。”


    廷尉右監臉色大變。


    廷尉、廷尉正的下場就在眼前,他絲毫不懷疑公子成蟜說的話。


    “公子的意思是……”


    “我隻要結果。”


    廷尉右監偷瞄一眼呂不韋。


    呂不韋微微頷首,不露痕跡,除非一直盯著才能看出來。


    廷尉右監放下心。


    “拿刀來!”


    “唯!”


    吏員遞上一把一尺短刀,刀麵閃亮,刀鋒閃閃,一看就是把好刀。


    廷尉右監接過刀,走到刺客麵前,重拍刺客臉。


    “小子,聽過淩遲嗎?你現在招供,我給你個痛快。”


    “嗬忒!”刺客吐了廷尉右監一口血痰,在廷尉右監發怒之前,虛弱地道:“招,我都招。”


    廷尉右監眸子立時閃過一抹兇狠,握刀手一緊。


    “咳。”


    身後傳來一聲虛弱的輕咳,他聽出是公子成蟜的聲音。


    廷尉右監手顫抖,沒敢動。


    刺客微微抬頭,眼皮外翻。


    “汝母滋味是真不錯。”


    “彼母之!我要你有眼無珠!”


    廷尉右監怒罵一聲,眼到手刀,生剜刺客一隻眼。


    刺客慘叫。


    “說!誰派你來的!”


    “婢養子!”(注2)


    刀光閃爍。


    慘叫相連。


    十來刀後,慘叫消失。


    廷尉右監衝著垂首刺客狠狠啐了口唾沫,恨意難消。


    “公子,這賊子受刑不住,死了。”


    …………


    【注1:病篤:病勢沉重。《史記》:趙孝成王七年,秦與趙兵相距長平,時趙奢已死,而藺相如病篤。】


    【注2:婢養子,女奴養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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