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塵抬起手,似乎想要輕輕撫摸水蓮仙的頭。


    水蓮仙後退半步,輕描淡寫避開李一塵的手掌。


    “我不是什麽李蓮仙,我叫水蓮仙,我沒有父親,隻有一個母親。而這個母親的身份,我昨天才知曉。而今……”


    水蓮仙話語頓住,冰冷的目光在諸葛長陵身上停留片刻,又黯然垂下,


    “而今,我的母親還有我熟知的巫蠱嶺所有人,都已經和我融為一體了。”


    她手掌抓在心口,將胸前的柔軟都抓得變形,似乎想要將自己的心都挖出來。


    見到這一幕的李一塵幾次張口,最終卻又化作一聲歎息。


    “接下來就由我來說吧。”


    是諸葛長陵的聲音。


    李一塵微微側身,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隻隻血色的飛魚。


    順著黑紅色調的飛魚服往上看,那是諸葛長陵漠然的雙眼。


    這一刻,李一塵再次感受到那種熟悉的感覺。


    一切盡在掌握。


    諸葛長陵不知何時重新披上飛魚服,隨著衣擺的蕩開,露出腰間懸掛的神捕令。


    留在衡山的飛魚服和神捕令,為何會重新出現在諸葛長陵身上,也許隻有那位門主知道。


    也許當今江湖中人,都認為諸葛長陵在被老劍神盯上之後,就被六扇門放棄了吧。


    “二十幾年前,江湖公認的唯一絕世境強者羽公子白羽,憑一己之力攪動江湖,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也恰在那時,南疆十二峒中,走出兩位聖女,她們是一對姐妹。”


    “她們機緣巧合之下,進入嗤九黎意境所化的巫蠱嶺,也發現蛻化成七色蠱,並且陷入沉睡中的九色蠱蟲。”


    “得知九色蠱就是嗤九黎的本命蠱後,她們開始了複活嗤九黎的計劃。”


    “她們先用舜帝廟和古城的古老石頭建設五相祭壇,打通巫蠱嶺與外界的穩定通道,隨後悄然將十二峒部分人遷移入巫蠱嶺。”


    “由於蠱神複活一事事關重大,所以遷移入巫蠱嶺的所有苗疆之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會被種下噬心蠱,即便在巫蠱嶺出生的嬰兒,也不例外。”


    “然而,受文皇經的儒道氣運鎮壓,所有嚐試承載蠱神之力的巫蠱教之人,都會在最後的祭祀吟唱環節暴斃而亡。”


    “經過無數次嚐試,她們發現,隻有心懷仁心之人,才不會被儒道氣運幹擾。於是兩位聖女突然想到一個主意,她們要培養出一個真正仁心仁義之人,在其不知情的情況下,讓其成為蠱神降臨的載體。”


    “為了更穩妥,比較穩重姐姐的站了出來,並且將目標放在習得文皇經的李氏後人身上。”


    “於是,一位苗疆聖女愛上凡塵書生的故事就發生了。”


    “而那位書生到臨死前都還試圖尋找,那位如夢一般出現在他身邊,跟他度過一段美好歲月又如驚鴻般消失的女子。”


    “更不會想到那位女子還為他生了一個女兒。”


    “隻不過後來,身為妹妹的另一位聖女發現自己姐姐似乎有假戲真做,入戲太深的預兆。在一番開誠布公交談後,姐姐最終還是追隨蠱神的腳步。”


    “為了不讓自己泄密,不惜將自身變得又聾又啞,終身沒有離開巫蠱嶺。最後更是定下一條隻有巫蠱教聖女和教主才知道的鐵律:日後她若動了惻隱之心,便是身死之日。”


    “不久之後,巫蠱教教主就撿到一個女嬰,並收其為徒,悉心栽培,甚至對待她比對待自己的女兒還好。”


    “隨著時間推移,那位女嬰也漸漸長大成人,她身兼蠱術,卻有一顆醫者仁心。她在整個巫蠱教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後來更是因為與教主之女的矛盾,被迫離開巫蠱嶺,走入中原。”


    “進入中原的她,一開始也是比較坎坷的,畢竟蠱術這手段,在很多人看來就是邪門歪道,她也因此被人畏懼,排擠,有時甚至淪落到幾個包子都買不到的地步。”


    “即便如此,她仍舊抱著一顆治病救人的心,堅定不移走自己的路。”


    “經過幾年的努力,她開始被人所接受,因為人們發現,令人感到恐懼的蠱術在她手中卻成了治病救人的特殊手段。很多正常醫術無法救治的疑難雜症,反而被她輕易化解。”


    “於是,她的聲望也在一些特殊人群裏流傳,那些人都稱她為——聖手神醫·水蓮仙。”


    諸葛長陵麵無表情講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話語,水蓮仙身子一陣搖晃,不住搖著頭,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因為在她心底,根本否認不了這些話語的真實性。


    以往一些看似不合理的事,也有了解釋的理由。


    比如她為何能夠輕易進入被視作禁地的五相祭壇,為何能夠從裏麵帶走傳言是從上古流傳下來的神秘沉睡蠱蟲,為何她能和那神秘蠱蟲產生特殊感應。


    她隻是不願意相信,她這一路走來,竟然都是別人安排好的道路。


    “原來,一切都是虛假的嗎?”


    她想瘋狂否認,她想歇斯底裏,可體內充盈的止境強者的力量,卻讓她不得不相信。


    如果不是作為所謂蠱神的載體,誰能一步登天。


    不知不覺間,她的身體不再顫抖,就連說出的話語都是那麽的平靜。


    平靜如一潭死水,平靜得好似沒有了心。


    她的所有表情,所有情緒,都被一個鬥笠盡數隱藏。


    唯有一頭飄揚的白發,隨風拍打在身上的銀飾,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


    那聲音,好似送葬的喪歌。


    那飄揚的白發,好似漫天飄落的紙錢。


    “所以,她們成功了,是嗎?沒能成為真正的載體,是我的失職,拿走屬於您的力量,是我的過錯。請降下屬於我的懲罰……”


    “至高無上的蠱神大人。”


    水蓮仙在諸葛長陵麵前,雙膝漸漸彎曲,直至地麵。她的身子緩緩伏下,以頭抵地。


    她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向她信奉的神明獻上最崇敬的禮儀。


    見到這一幕的李一塵瞳孔一陣顫動,他從來沒想過,水蓮仙會在短短片刻功夫,就好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因為李一塵不會明白,如果連她都否認她們所做的一切……


    那麽她們將會如飄散的沙塵,不複存在。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


    諸葛長陵不躲不閃,定定站立在水蓮仙身前,以漠然的眼神俯視跪伏在他腳下的水蓮仙。


    “你想讓她們的價值在我身上得到體現,可是……她們配嗎?”


    毫不留情的話語落下,讓水蓮仙的身子微不可察的顫抖,可諸葛長陵接下來的話語,卻讓她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


    “為了打響你的名聲,她們不惜對普通人施展蠱術,製造出一個又一個疑難雜症。你可知在你聖手神醫的名下,是多少累累白骨?”


    “她們害人,你救人,功過相抵……笑話!一命抵一命,從來就是最荒唐的說法。更何況在你沒選擇走的道路,有很多人都等不到你的聖手恩賜,就無辜喪命。”


    “這就是她們的罪孽。”


    諸葛長陵緩緩蹲下身子,聲音近得好似在水蓮仙心中炸響。


    “如此,你覺得我是你們的神嗎?”


    沉默,是水蓮仙內心的掙紮,整個祭壇靜得落針可聞。


    直至一個堅定的聲音將這寂靜打碎。


    “是!您永遠是我的神。”


    這是水蓮仙的選擇,這次輪到諸葛長陵沉默了。


    他久久沒有開口,嘴角卻一點點勾起。


    他在笑,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因為他知道自己不配,他從來就不是什麽大俠,也做不了大俠。


    如果他要以自己口中的仁義道德處置水蓮仙,那麽他就要處置因此活過來的自己,處置桃花,甚至蘇梨雪。


    江湖人,隻有俠之大者,沒有好人。


    他諸葛長陵,兩者都不達標。


    “不,你才是神。”


    諸葛長陵伸出一隻手摘下水蓮仙頭上的鬥笠,食指挑起水蓮仙的下巴。


    一張掛滿淚痕,破碎感十足的臉出現在他眼前。


    在水蓮仙眼眸深處的不知所措徹底出現之前,一指點在其眉心之上。


    一道九色光芒從他心髒位置順著經脈而出,流經手臂,從食指沒入水蓮仙眉心。


    “哎呦……大哥哥……不要丟下我……”


    一個小女孩的驚唿聲突兀響起,又很快消失不見。


    在恍惚間,一個紮著雙馬尾辮的小女孩虛影一閃而逝,撞入水蓮仙的身子。


    水蓮仙的眼神突然變得呆滯,止境強者的氣息不受控製爆發而出,將諸葛長陵的身子直接震飛出去。


    “咳咳咳……”


    蠱池邊緣位置,諸葛長陵狼狽起身,不由發出苦笑,


    “還神呢,這麽輕易就被震飛了。”


    一揮手間,一套衣服出現在他手中,一起出現的還有一具女子的屍體。


    莫鑫兒。


    整理好普通長衫,將飛魚服掩蓋住後,諸葛長陵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又變成一位溫潤如玉的公子。


    “她會來找我們的。走吧,李兄、蘇姑娘還有……”


    最後看向桃花,諸葛長陵也不禁有些尷尬。


    隻是桃花卻連一個眼神都沒給他,率先飛躍出蠱池。


    諸葛長陵隻能用笑容掩飾內心的複雜情緒,也出了蠱池,有落荒而逃的感覺。


    所以他沒看到,蘇梨雪看著諸葛長陵的背影,露出一個無比真心的笑容。


    這才是她所熟知的……臭弟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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