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沒有迴衙門,直接迴了顧府。


    段青沒迴來,大概還在府衙裏等她。


    還有兩三個時辰才天亮,她在正堂內靜默地坐著。


    堂內沒燃燈,隻有外麵廊廡頂下吊著風燈,偶爾照進門檻內的一點光暈。


    有風了,風燈隨之搖曳,那片光暈就如同海水漲退,朝外漫延一些,隨之再縮減一些。


    常念不知道坐了多久。


    目光所及的院子裏漸漸泛起一點藍,府外響起篤篤的梆子聲,仿佛敲到人心上。


    五更了,府裏漸漸有了人聲,後院的人丁起來開始忙碌,一個小廝挑著燈籠進到前堂打掃。


    光線晦暗,一時沒看清座上的是誰。


    他擎高燈籠,燈籠圈口的光暈映照到常念臉上。


    待看清是她,倒也沒有很吃驚,因為主子迴府和出門的時間,一向都沒有定規。


    他愣了一下,很快嗬下腰請安,“小人見過主子。”


    常念“嗯”了一聲。


    “先把手裏的活放一放,去把薛大夫給請來。”


    薛大夫是顧府常客,府裏隔三差五就要去請上一迴,他們這些下人都熟門熟路。


    小廝垂著手說是,“小的這就去。”


    常念慢慢起身,活動了一下凍僵的身子,踱到廊下才發現,竟然下雪了。


    再邁出去幾步,細碎的沫子刮進來,飄到人的眼睫上。


    常念笑了笑。


    不是雪,隻是下霜了。


    細密的霜雨很快就把廊前的一段台階寖濕了,走到前院的下人看見她在廊下站著,縮著肩膀過來。


    “大人要在府裏用早飯嗎?小人叫廚房準備。”


    常念胃口不佳,皺眉道:“不用了,一會兒還去衙門裏用,先上壺熱茶進來。”


    下人應聲是 ,常念轉身複迴堂內坐著。


    熬了一夜,不喝些釅茶醒神,恐怕今天一整天都要昏昏沉沉的度過。


    下人很快送進來一壺濃茶,常念一盞茶沒喝完,薛大夫已經在門口站著了。


    薛大夫和常念的母親年紀相仿,今年大概四十一二的年紀,早年因為一場火,毀了大半張臉,所以看人的時候總不肯抬頭。


    他進來垂首問候一句,“奴才拜見顧大人。”就再沒有說話。


    他性子古怪,常念知道,所以並不以為意。


    她抬手示意,“薛大夫坐吧。”


    薛長清躬了躬身,撩袍坐了下來。


    “薛大夫,長夏姑娘的脈,你有幾分把握。”


    薛長清垂首道:“九成。”


    長夏有孕不過一個多月,薛長清這樣的倨傲的人,絕不會和她誇大其詞。


    隻是事關重大,她必須要萬分確定,長夏肚子裏懷的,是男胎。


    常念攏著眉心問道:“薛大夫,你可確定?”


    薛長清難得抬起了眼,語氣淡然,“顧大人若有懷疑,那就再請個大夫來替姑娘診脈就是,小人先行告退。”


    薛長清是國公爺活著時萬分托賴的府醫,在她麵前其實算長輩。


    常念忙伸手攔住他,“薛大夫別誤會,我並不是信不過你……”


    她歎了口氣,擺了擺手作罷,“算了,我知道了。”


    常念自從十五歲有了月信後,連帶段青,都沒再讓薛長清診過脈。


    但段青上迴受了箭傷,失血過多,迫不得已隻能讓他又給段青診了一迴。


    有些事情,隻要他不說,常念便可以當作他不知道。


    隻是她這步棋,走得太險,她不能不防著。


    她擱下手裏的茶盞,“薛大夫,長夏姑娘如今在府裏住著,你每天往返來診脈,倒不如先住迴府裏,等長夏姑娘出了府,您再迴你的住處,可好?”


    薛長清站起身,朝她拱了拱手,“顧大人,小人住得並不遠,況且國公爺生前曾答應小人,可以不用住在府裏……”


    常念笑著打斷他,“薛大夫,我爹臨死前,你還答應過他,說你會照顧我呢,怎麽,現在說話不算話了?”


    薛長清的眼神顫了顫,右臉連接脖頸的那一大片疤痕,虯結扭曲著,在斑駁的燈光下顯得份外猙獰。


    常念指尖點了點檀木扶手。


    “薛大夫,當年我爹被仇家設計,差點燒死在火海裏,還是你把我爹給救了出來,你臉上的傷疤,也是那時候留下的,你對我們顧家有恩,所以顧府裏一直還留著你原來的院子,但你若是執意要迴你自己的住處,我也不勉強。”


    這世上的人誰不為自己打算?


    隻是,牽扯太多,想要獨善其身,恐怕並沒有那麽容易。


    她臉上雖還帶著笑,言語裏卻有種不容辯駁的寒意。


    “長夏姑娘有孕這件事,事關重大,不瞞薛大夫說,關乎你,和我的性命,還請薛大夫,一定要體諒。”


    薛長清看著眼前這種酷肖國公爺的臉 。


    他還記得,她幼時就比尋常孩童少了很多爛漫和婉約。


    如今長大,銳利的氣質覆蓋了相貌上的女氣,年輕的臉上,偶爾會隱隱透出掩不住的肅殺。


    比起國公爺,她顯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薛長清不由地垂下眼,仍舊是寵辱不驚的語氣。


    “小人明白,小人遵命。”


    常念換上輕快的聲口,“那就有勞薛大夫了,姑娘還沒起來,薛大夫就先去住處吃些早飯吧。”


    薛長清道了聲謝,躬身退出了堂室。


    常念喚下人打來一盆水,擦牙洗臉,溫熱的巾子蓋在臉上,混沌的腦子瞬間清明不少。


    她踏出府門,翻身上馬,在半明半暗的晨光裏策馬迴衙門。


    一陣疾騁後,霜露打濕了露在官帽外的鬢發,段青正站在衙門口,往皇城的方向張望,聽見馬蹄忙轉過頭。


    看見是她,快步下了台階,扶著她下了馬,連聲問,“主子迴府去了?早上露水這麽重,怎麽不穿披風?”


    “沒事,沒多遠的路。”


    常念把鞭子扔給她,邊往值房裏走,一麵問她。


    “有濟王的消息嗎?”


    段青搖了搖頭,“沒有,趙雲那邊也沒來信。”


    常念進了值房,脫下有些潮濕的外袍,冷笑一聲,“沒消息,就說明還沒死,要真有了消息,就是找到他的屍首了。”


    段青狐疑地看著她,“主子,是不是宮裏出了什麽事?”


    常念朝手心裏哈了口熱氣。


    “宮裏沒事,不過,也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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